聚首
一條長桌擺滿從河兩岸茶樓酒肆買來的酒食, 包括名頭響亮的“秦淮八絕”。
已然入夏, 日長夜短，這時辰裏天色仍是大亮, 船夫緩慢撐杆，畫舫隨波泛在秦淮河上。
金陵十裏秦淮是好風光, 景美人也美，商賈聚居, 文人薈萃，風月無邊, 周邊這一帶形成無數大大小小熱鬧非凡的商業集市，尤以夜市為最, 此刻還是青天白日, 相較之下尚且清靜，畫舫上的一行人進食談天，年長些的那幾個交談更多，一眾小弟子們則因今日武場比試大耗體力，多的是埋頭大快朵頤, 偶爾才搭師兄們一兩句話。
畫舫長桌，各色碗盞佳肴鋪陳其上, 靠近秦洵手邊的是幾籠冒著熱霧的湯包，秦洵依經驗從薄皮色澤辨出菊花腦餡, 給自己和齊璟各夾了一隻。
夏日裏金陵一帶常吃菊花腦, 清熱去火, 尋常做法是烹煮菊花腦湯, 不過菊花腦這種植物跟香菜一樣有獨有的特殊氣味，得看這味道對各人來說是否適口。
秦洵討厭極了香菜，卻能接受菊花腦的味道，何況做成了菊花腦湯包，把菊花腦的綠葉切一切混在肉餡當中，有了肉味中和，並不會很難入口。
齊璟也吃得慣。
桌上有一盤蛋，乍一看隻是一盤普通的帶殼水煮蛋，秦洵取了一隻上手，朝齊璟攤開：“吃嗎？”
“雞蛋？”
“活珠子！”秦洵笑起來，“你敢不敢吃？很鮮的！”
“試試。”
齊璟沒吃過，卻是聽聞過“活珠子”這種食物，大概能猜到敲開了蛋殼，裏頭會是個什麽光景。
活珠子是金陵特產，跟毛雞蛋並非同一物，秦洵當年混跡江南，吃得下活珠子，卻接受不了毛雞蛋。
毛雞蛋在孵化過程中受到各種因素影響，雞胚發育停止，成為尚未成熟死在蛋殼內的小雞，大多時候毛雞蛋的雞胚胎發育要成熟些，已然有了比較完整的雞形，連毛都長出來了，通常剝開煎炸而食。
一走過街集的毛雞蛋攤，秦洵總覺得那股子香味裏還會隱隱摻進難以言喻的微臭，他不喜歡，尤其是捧到手上仔細看看那帶毛的小雞，實在難以下口，每每他隻看著旁人吃。
活珠子則區別於毛雞蛋，通常在孵化十二日左右被人為幹涉停止，煮熟而食，敲開蛋殼後在鮮美汁水的浸泡下，蛋的部分占了一大半，胚胎隻有個大概的雞形輪廓，嫩軟到能在吸湯時稍不注意就一同吸入口中，入口一抿即化。
不過相比之下，秦洵更喜歡吃蛋的部分，活珠子的蛋部分不像白煮蛋的蛋黃那樣噎人，許是浸泡在汁水中的緣故，入口濕綿鮮美。
民間都說這東西很補，秦洵習醫，在李時珍《本草綱目》中也看到過記載：“雞胚蛋有治頭痛、偏頭痛、頭瘋病及四肢瘋瘴之功能。”
到底有多補不好說，味道鮮美卻不是假的，連秦洵這樣自小吃慣山珍海味的貴族子弟，當年第一次來金陵，被土生土長的金陵同門帶去吃活珠子，都由衷讚了一句真鮮。
可惜如此鮮美的食物卻讓諸多初食者或外地人望而卻步，虧就虧在它的賣相實在欠佳，發育中止的雞胚胎看上去的確不討喜，但於秦洵而言，相比毛雞蛋，活珠子的賣相是他姑且可以接受的程度，滋味也彌補了賣相上的不足。
想當年他第一次嚐試活珠子時也心懷忐忑，幾個金陵同門說笑著解決了半盤，抬頭看看，他居然還對著一隻敲開小口的蛋滿臉糾結，同門笑他：“微之，你不敢吃啊？”
秦洵猶疑，湯汁浸泡下觀裏頭的內容物不大清明，秦洵端捧著蛋，生怕略有傾翻就讓滿在蛋殼缺口處的汁水流出。
同伴們盛情難卻，秦洵也不肯服軟，他抿住蛋殼缺口小小吸了一口/活珠子的汁水，鮮美非常，他放心了，又吸一大口，倏而臉色一變。
同伴大笑，心知他這是不當心將裏頭軟嫩的雞胚胎一道吸入口中，被嚇著了。
後來吃慣了，秦洵回想起當年吃個東西還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由發笑。
秦洵知道齊璟對食物講究，口味講究，賣相也講究，這才故意逗一逗，問齊璟敢不敢吃金陵特產活珠子。
若是旁人給齊璟遞上這顆蛋，齊璟絕對敬謝不敏，秦洵問他就不一樣了，即便秦洵並不是一定要他吃，隻是在與他玩笑，齊璟也不會拒絕。
見齊璟點頭，秦洵眉一挑，當真往桌上敲了敲活珠子的一頭，剝出個小缺口來。
他知道齊璟是在順著他，但這東西確實美味又滋補，哄著齊璟吃幾個並無大礙。
他把蛋殼的缺口遞到齊璟嘴邊：“先吸這個湯。”又笑著補上一句，“輕輕吸，不然跟我那時一樣，一口吸到裏頭的東西，我怕你不喜歡。”
齊璟到底還是接受不了內容物中尚未成形的雞胚胎，給他吸了汁水，秦洵便把整個蛋剝開，生怕齊璟分明不願意卻會為了哄自己開心而眼一閉心一橫，他笑道：“算啦，你肯定不喜歡這個，這個歸我，我把底下的蛋剝給你吃。”
蛋是秦洵自己最喜歡的部分，也是齊璟對這種特色食物唯一能接受的食用部分，秦洵把蛋從白色硬塊上剝離，往齊璟嘴裏一塞，問他鮮不鮮，齊璟點頭“嗯”了一聲。
秦洵把最後剩下的白色硬塊丟棄，齊璟好奇：“不能吃？”
真要說起來，這小小的白塊可是一整顆“活珠子”裏，看上去最能讓人放心下口的部分了。
秦洵擦擦手：“他們說白塊不大好，小孩子最好別吃，大人吧，也不是不能吃，但是白塊特別硬，嚼起來費腮幫子，而且沒什麽味道，我不吃，我猜你也不會喜歡。”
這一餐並非玉盤珍饈，基本是地地道道的金陵特色，從早點到主食再到甜品小吃一應俱全，一餐收尾，秦洵夾來幾片糯米糖藕分給齊璟，咬一口眼睛一亮，像是小孩子向親近之人炫耀心愛物，湊近齊璟道：“我跟你說！這個藕肯定是河岸那家叫‘阿婆糯米藕’的鋪子買來的，隻有他們家的才這麽好吃！”他看向單墨，“對吧單墨？”
單墨跟上畫舫隨侍，一同圍坐在這條長桌邊用膳，此刻正啃著半隻鴨頭，聞言忙把嘴裏一條骨頭扒出來，回道：“店家確實是位老人家。”
至於具體店名他就沒印象了，他當時忙著給浩浩蕩蕩一行十來人買夠食物，帶著幾個自發跟來幫忙的驚鴻山莊小弟子，穿行在食肆酒樓之間，壓根無暇分神去細看每家招牌。
秦洵心滿意足吃著糯米藕：“那應該就是了，別家的糯米糖藕不少都是煮熟再往甜湯裏泡，表層有甜汁的味道，嚼起來裏頭不入味，這家阿婆是把生藕放糖水裏煮熟，特別入味，是這一帶最好吃的。不過阿婆年紀大了，開店時辰從來不固定，每次想吃到這個都得碰運氣，今天運氣真不錯！”
他自己吃著，還直勾勾盯著齊璟吃，一見齊璟咬了一口就急急問：“怎麽樣怎麽樣？”
齊璟含著食物不好說話，抿唇“嗯”了一聲。
秦洵彎起雙眼：“是不是驚為天藕！”
齊璟忍笑又“嗯”一聲，似乎覺得總是這樣回應他太過冷淡，咽下食物又開口補道：“不錯。”
整天胡亂篡改詩文詞句，要是被秦子長聽到，八成又要氣得擼袖子揍他。
秦洵催著他吃：“多吃藕好啊，‘藕斷絲連’知不知道？你多吃點藕，我也多吃點藕，這樣我倆就算有什麽事兩地分隔，心裏都能互相惦記著，黏黏糊糊糾纏一輩子不分開！”
齊璟無奈，小混賬明明念了十幾年的書，什麽都懂，偏愛隨口拈詞胡說八道當樂子。
他一瞥秦洵手邊的酒杯，二話不說挪走：“怕是喝多了說胡話，別喝了。”
今日秦洵跟師門舊友久別重逢，江湖子弟大都好個酒，齊璟給他麵子，允他小酌了幾杯，本就見他喝得差不多將近自己給他規定的量，正好借話收走他的酒杯，不讓他得寸進尺繼續貪杯。
事實上秦洵自己本也估摸著喝完這杯不再喝了，再喝估計回去要被齊璟摁在床上打屁股，不過最後這杯酒還餘了一半，就這麽被齊璟收走，他左想右想還是不甘心，扒住齊璟的手臂不讓他挪。
“哥……”秦洵放軟嗓音。
齊璟看看他，目光交匯間回想起往事來，取了根沒用過的幹淨筷子，筷子尖往杯中剩餘酒液裏蘸兩下，遞到他嘴邊：“還要，那就這樣喝。”
秦洵一愣。
小時候他常常好奇齊璟應酬時會端在手上的一盞勾兌淺淡的酒液，小孩子一旦對什麽東西好奇，總會是個抓心撓肝的惦記法，秦洵又是個尤其愛惦記的孩子，饞得不行，直到齊璟用筷子尖蘸蘸酒給他嚐了一口，嗆上鼻腔的辛辣氣才暫時嚇退了年幼的他。
時隔多年，齊璟仍用小時候的那一套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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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可能是各個地方在叫法上有差異，除了南京當地會有“活珠子”的說法，我聽其他地方的朋友都習慣稱作“毛蛋”，但我查查資料，“活珠子”和“毛雞蛋”還是不同的，文裏麵也依照資料稍微做了些對比介紹，不過這些僅限於我的認知哦，如果有誤歡迎大家指正。
總之真的很鮮美，喜歡品嚐地方特產的小天使還是可以嚐試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