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歡
秦洵跟齊璟在一起這麽多年了, 長安城有點眼力見的都能慢慢琢磨出味兒來, 心裏透亮的齊珷知道秦洵進不得青樓,便對同伴笑道微之還沒過弱冠, 他們這些兄長就別帶壞人家。
裴英傑笑道:“今日來不為胡鬧,否則我回去跟珊兒也沒法交代,隻是尋個地兒喝茶飲酒, 兄弟幾個閑談罷了, 這還是第一次在宮宴之外與微之有往來, 哪能不盡興而歸。”
同伴附和:“是啊, 男人嘛, 進進青樓有什麽大不了的,微之啊, 過幾天你跟陵王去江南再會舊友, 要是人家問起我們京城風月, 你也有的說道不是?”
“就是,咱哥幾個三天兩頭碰麵,瞧都瞧膩眼了,好不容易來了你一個新麵孔, 這興頭都比往常足, 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兒。”
“一個個的, 怎麽,嫌自個兒不夠荒唐, 帶壞多一個是一個是吧?”齊珷打趣, 想玩笑著給秦洵解圍:“說正經的啊, 微之今日剛來跟你們嘮嗑,你們就把人往煙花地方帶,像什麽話,我看要不再過陣子,等他跟咱們玩熟了,到那時他八成就放得開了。”
“嗨,什麽熟不熟放得開的,咱們這長安城裏頭,不是親就是表,見誰都叫得上名,就是說話多說話少的事兒,多說兩句,個個都熟了。”說話的這個看上去年紀比齊珷還長幾歲,拍著齊珷的肩笑道,“阿虎,不是我說,當年微之還是崽子的時候,你逗他玩,我不就也在?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還在意玩得熟不熟。”
“話也不能這麽說,我覺得二哥說得有理。”裴英傑止了眾人,噙著笑,征求秦洵的意見,“微之,還是你自己說了算,你今日若真不方便,兄長們也不會勉強你,改日咱們再聚,一樣的。”
他怎麽說?他們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他不方便也得方便啊,秦洵腹誹,麵上卻朗笑:“裴兄客氣,今日既然乘興而來,豈有敗興而歸的道理。”他朝繁花庭的大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意料之中見同伴們為他的給麵子而起哄。
天色還早,隻要跟著進去一趟,到時候想提前走就問題不大了,秦洵估摸著能在天黑前回宮,不出意外,不會發生被捉奸的情況。
邊上忽而幾聲笑鬧,一行人看見同在繁花庭門外,幾個紈絝子弟在跟楚慎行搭話,其中一個甚至勾上楚慎行的脖子,看樣子是想帶他進青樓尋歡作樂,與楚慎行有過多年交情的秦洵,輕易從楚慎行的神情中讀出了不樂意。
秦洵冷眼旁觀。
論公,楚勝雄親近右相曲家,跟陵王黨雖不至於涇渭分明,也是有心避嫌;論私,秦洵跟楚慎行的交情早就淡了,加上曾經“斷袖傳聞”的尷尬餘味還在,不管是顧及臉麵的楚慎行,還是顧及家裏醋缸的秦洵,都不大願意跟對方多言。
“那不是慎行嗎?”裴英傑道。
勾著楚慎行肩膀的那人被裴英傑稱作“鮑公子”,相貌輪廓有幾分眼熟,秦洵眼見自己一行幾個人三言兩語把楚慎行從鮑公子的手裏扯了出來,那鮑公子壓根沒有糾纏的意思,匆匆應付幾句便帶著友人跑得比兔子還快,連繁花庭都不進了,很快竄沒了影。
秦洵從自己一方人等的臉上飛快掠了一遍,又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不至於啊,他們一行人容貌俊的俊平的平,卻也沒哪個是歪瓜裂棗醜到嚇人,那位鮑公子不至於這麽膽小吧,見鬼似的,巴不得離他們遠遠的。
“是吏部鮑侍郎的堂弟,鮑鬆,平日並不赴宮宴應酬,微之許是瞧他麵生。”裴英傑含笑回頭,像是猜到秦洵心中好奇,體貼地給他解釋。
另一人話說得便不大客氣:“堂弟本就比親弟弟隔一層,那鮑鬆還是個沒眼力的,鮑付全當然不想帶他去朝堂同僚的場子下自己臉麵。”
他們笑談,秦洵理了理,方知鮑鬆幾人從前在繁花庭裏爭搶姑娘,剛好對上裴英傑一行人,當時齊珷不在,裴英傑也還不是武舉狀元雲麾將軍,鮑鬆顧忌不多,兩撥人大打出手,鮑鬆那一方被揍得屁滾尿流,所以至今一見他們就腳底抹油,自認識時務者為俊傑。
秦洵心裏感慨,他一直自認夠二世祖了,原來麵前這幾個才是真的京城紈絝。
鮑鬆幾人離去,麵前就剩了個楚慎行,一行人順理成章地笑邀他同行,用的是與方才邀秦洵時差不多的打趣話。
楚慎行見禮,餘光猶疑地一瞥秦洵,婉拒道是父親在等候自己回家同用晚膳。
裴英傑也瞥了秦洵一眼,眸裏似笑非笑:“我這記性,先前聽聞慎行與微之為江南舊識,也是沒見你二人多說幾句話,竟一時沒想起來。”
齊珷笑道:“你們個個張著嘴,微之哪好插話,還不都少說兩句,一群大老爺們囉嗦個沒完了。”
話是玩笑話,意思卻是直白的。
洛王黨與陵王黨明麵上再怎麽友善,都壓不住打心底裏或多或少的敵意,尤其是追隨首臣家族的那些官家,需要朝己方權勢的更上位者表忠心,他們會比世家大族更注意在人際交往中劃清界限,生怕讓上頭懷疑自己的忠誠。
對於這些官家的子弟來說,這是從家門老一輩襲下的曆史遺留,出生起就刻進了骨子裏,想完全洗褪,幾乎不可能,頂多做樣子在表麵上,平素無衝突,揖禮道一聲見過,再看誰的麵子,多說兩句客套話。
比如此刻,這幾人待秦洵,都是看了齊珷的麵子。
秦洵接話:“當年在江南念書,與慎行兄同窗幾載。”
言罷,他特意多看裴英傑一眼。
這個人待人接物,態度友好得挑不出瑕疵,甚至是今日初見時對秦洵這個新來的接受最快的那個,一言一行極盡照拂。但秦洵不是傻子,不會看不出對方時而會不軟不硬地給他為難。
裴英傑不會如何刻意,也不會咄咄逼人,大多是狀似無意又措辭知禮地起個頭,卻能輕易把同伴的注意力引到上頭,中途再插兩句不鹹不淡的承轉,總能在他感興趣的事情上,讓興致愈燃愈旺的旁人來代他探究。
為難人得罪人的總是他的同伴,他永遠是笑容和煦善解人意的那一個。
這樣的人在哪個場子都能吃得開,也很容易成為一個圈子裏不高不低的引導者。
好比說在這個圈子裏,裴英傑的地位就僅次於齊珷,秦洵相信,隻要齊珷不吱聲,其他幾個都會心甘情願跟著裴英傑的腳步走。
但齊珷開了口,包括裴英傑在內的所有人,都應該識趣。
自從到了繁花庭門口,齊珷許是覺得這群酒友為難秦洵為難得逾了分寸,借話提醒幾次,秦洵能明顯感覺到同行的幾人都收斂不少,但讓他意外的是,除了裴英傑。
真不知是否洛王黨實在太缺兵力,所以裴英傑的身價讓他有底氣和身為親王的齊珷叫板。
秦洵苦笑搖搖頭,就聽裴英傑平緩帶笑的嗓音又道:“慎行這般,倒是遺憾了,原本瞧瞧天色尚早,晚膳不急,還以為能讓你與微之舊識之間敘敘舊,難得這麽巧,咱們在合適的時候正好碰上麵。也罷,真不方便,改日也一樣。”
立馬又有人將注意力放來秦洵身上:“對啊,瞧我,都忘了慎行跟微之是認得的,我看啊,八成是咱們這幾個慎行都見膩了,今兒個要是讓老熟人微之邀一邀他,他指不定就肯捧場了!”
真是會往他這裏踢球,秦洵一背手,生生忍下了脾氣,很不厚道地把球又踢給楚慎行:“總歸還是要看慎行兄自己的意思,要是回去晚了,楚中丞那裏可好交代?”
截過話頭的是裴英傑:“還是我思慮不周了,慎行今日若跟我們消遣去,怕是不得空與楚中丞報備,確實不妥,咱們也別逗微之了,慎行與我和二哥遲早是一家人,想消遣以後還有的是機會,不趕這一時。”
縱使知道他這番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秦洵也不得不在意起他話裏的信息。
楚慎行跟裴英傑和齊珷遲早是一家人?據他所知,會用這種說法的一般是姻親,但他記得沒錯的話,楚慎行在江南時與許家千金已有婚約,楚勝雄在京城兩年,說起兒子的婚事,也都表示兒子有一位遠在江南的未婚妻,等到安定下來,便要把人家姑娘接來成家。
是那位許千金沒了,還是他理解錯了裴英傑的意思?
不過,裴英傑的本意就是想讓他費神琢磨,秦洵就算真在琢磨,也不想讓對方覺得太好掌控自己。
他不動聲色,上前一拍楚慎行肩膀,笑道:“既然趕巧,那不如就聚聚,我看這天色離晚膳時辰還早,進去坐會兒就走,應該也不耽擱慎行兄的事,不是我說,這所謂‘秦’樓‘楚’館,不正是適合慎行兄和我秦某人的尋樂之地?”他玩笑著咬重了“秦”、“楚”二字,果然聽得同伴起哄。
這種酒肉朋友之間的往來,能不時說點逗趣的話帶動氣氛,最是好融入其中打成一片,這是秦洵活了十九個年頭、京城江湖都混過,總結出來的經驗。
拐了一個楚慎行同入風月場所,秦洵負手落在一行人的最後,齊珷緩下步子與他並行,提醒他:“你可別勉強。”
“啊?”
“真沒問題?”
“啊,你說楚慎行啊,沒問題沒問題,他為人還是不錯的,從前也不見他涉足風月場,我估計他今天就是路過。”
齊珷扶額:“不是,我是說你。”他用眼神朝秦洵示意了倔強跟在他們身後的單墨,方才這位單統領可是抗議半天不讓秦小祖宗踏足風月場所,最後勉強放人,卻還得亦步亦趨地跟緊。
齊珷擔憂:“你回去跟歸城好交代嗎?”
好不好交代秦洵都不可能說出來讓齊珷內疚。
他笑笑:“不亂來就沒事,大不了我跟楚慎行一樣,坐一會兒就早點回去,齊璟他最近忙得很,沒空管我。”他朝齊珷做噤聲的手勢,“噓,偷偷的。”
你小子這是在作死的邊緣大鵬展翅啊,齊珷搖搖頭。
他們一行人包下了大號雅間,既是進了歡場,少不了點幾個花姑娘作陪,就算他們當中有秦洵裴英傑這樣“家裏有人”的,總有其他無人管束的風流公子哥,不亂來,有賞心悅目的美人端茶送水也好。
秦洵牢記給齊璟的保證,很規矩地推拒了酒水,隻喝清茶。起先他還讓姑娘們不必招呼自己,裴英傑卻笑著道:“看來微之到底尚未及冠,到這兒來都放不開,來,不如請這位姑娘去給你倒杯茶,習慣就好了。”
裴英傑指的那個姑娘在秦洵看來勾欄氣息太重,就算要讓花姑娘靠近秦洵也不想要她,他良家夫男,他嬌羞,他怕被人家姑娘揩油吃豆腐。
秦洵連忙趕在那半露著嚇人胸器的姑娘靠近前開口,硬生生讓那姑娘改了個方向:“看來裴兄是歡喜這姑娘,愚弟可不敢奪裴兄所好,美人兒,去給裴將軍倒茶。”為免裴英傑再換個姑娘指來給他,他往姑娘堆裏一掃,隨便指了個瞧著安靜些的姑娘,“就她吧,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比較好清秀小花這一口。”
於是那位清秀小花就坐過來給他遞果子吃,遞也不讓遞到嘴邊,遞到手裏跟秦洵自己從桌上果盤裏撈相差無多,但這群富貴公子哥一看就會賞一筆沉甸甸的銀子,清秀小花伺候得很仔細。
都是年紀相仿的官家子弟,幾口酒下肚,不管舊友新識都稱兄道弟起來,酒酣之時,葷素不忌地談起了朝堂裏一些雜事,以及長安子弟圈裏的風流韻事,甚至是一些少有人知的隱秘野聞,真真假假不能定言,用來消遣卻足夠了。
這也是為什麽若非被人有心針對,秦洵其實並不討厭、甚至頗有興趣混跡在這些紈絝子弟之間,推杯換盞談天說地時,總能不經意探聽到一些小道消息,在京城、在朝堂,消息廣不是一件壞事。
中途還有不甚清明的來向秦洵打探,問陵親王與秦家往來頻繁,是否中意秦家的渺小姐?這陵王妃之位,可是一直在為渺小姐空著?
秦洵隻笑道:“他們親王殿下娶妻當然得再三斟酌,沒看咱們虎哥也至今未娶嗎。”
那人便轉過頭消遣齊珷:“也是,要說娶妻成家,還是咱們虎哥更著急些,一把年紀了還孑然一人,怕不是對長安的名門閨秀挑花了眼,我說啊,我姨娘的小姑子的大嫂的兄長家正好有個姑娘待字閨中,要是能跟虎哥看對眼,咱們能親上加親不是?要不,改日我把她帶出來?”
齊珷笑罵,雅間裏男人的渾嗓混合姑娘的嬌聲,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秦洵笑而不語,見眾人鬧一頓,又將話題放到了楚慎行身上,先前那人順勢又想給楚慎行塞去他“姨娘的小姑子的大嫂的兄長家閨女”。
楚慎行不自在地笑笑,道是已有婚約,在江南時家中就給自己定下了未婚妻,便是如今平州知府家的獨女許言秋,等到自己應今歲的殿試,在朝堂裏領個官職安定下來,要把未婚妻接來長安成婚,不能辜負了人家姑娘。
秦洵已經跟給他遞果子的姑娘要了絲巾蒙上臉,闔眼隔絕了一室的靡靡歡相,聞言很不厚道地心想你那身子骨結實的娘都在入京長途中染疾暴亡,那位多愁多病的許小姐也不知能否熬住一路的舟車勞頓。
第一次聽到已入長安的楚勝雄跟人提起兒子已有婚約,秦洵心裏是詫異的,當年楚家選擇與許家結親多半是想拿許家當踏腳石,誰知最後是楚勝雄先了許文輝一步調入京城,秦洵原以為楚勝雄會尋個借口毀掉婚約,為獨子楚慎行在長安另擇一門好親事。
不過轉念一想,如此也符合楚勝雄的行事風格,楚勝雄自己是升官發財死老婆,本就容易惹人閑話,要是再讓人知道他們家毀了婚約辜負人家清白姑娘,怕是少不得被人指指點點嚼舌根。
楚勝雄大概是想,左右那許小姐看著就是個活不久的命,連能不能熬到活著入京都不一定,更別說久坐“楚少夫人”之位,男人跟女人不同,男人隻要有財有勢,年紀大了也多的是女人往上撲,等到許言秋死了,他這當爹的再給楚慎行另挑妻妾也不遲。
秦洵當年每月給許小姐看診完全是應付師祖交代的任務,跟許小姐沒什麽交情,想起她來便也涼薄得很,不帶感情。
楚慎行剛剛還說什麽來著?哦,殿試,看來他猜得不錯,楚慎行確實要赴今歲的殿試,等到例行的試前考核過後,若有幸入得太極殿,等到明年二三月殿試放終榜,楚慎行能謀個不比他老子差的官位,就算沒能入得文武前十,照楚家親近洛王黨的勢頭,楚慎行起碼也能在長安混口飯吃。
不過既然楚家堅持與平州許家的婚約,又是為何能成為裴英傑口中的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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