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奸

  不過,人有旦夕禍福,秦洵也沒法拿準話,不好僅憑猜測就對楚夫人的死因妄下定論,總歸楚夫人其人再怎麽都與長安各家八竿子打不著,是死是活都是楚家家事,輪不到齊璟跟秦洵多事地插進一腳。


  時隔二十來年再度踏入長安,楚勝雄看樣子是想跟從前一樣低調做人,身為受到皇帝特殊照顧破格提拔的小州郡令,他那時借口家中辦喪不設宴待客,避過與一大批對他好奇的朝堂同僚過早有交集,給自己免了初入京後的一係列麻煩。


  畢竟人家自己都說了家中辦喪心情沉痛,有點眼力見的都不會非得湊過去討人家的升官宴吃,明麵上,也都會給楚勝雄一句“重情重義”的讚言。


  所謂“過繼為子”的楚辭,並沒有隨同楚勝雄一家入京。


  秦洵當年初聞楚辭被過繼到南郡楚家的消息,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


  前驃騎將軍楚正弓去得早,他過世時楚辭和楚梓溪兄妹倆尚在繈褓之中,長大後的楚辭隻從畫像上識得父親,並沒有留存對父親活生生的記憶。


  但在秦洵的印象裏,楚辭一直很敬重自己已故的將軍父親,他不相信楚辭這輩子會願意稱旁人為父親,尤其以他對楚辭的了解,楚辭不會喜歡楚勝雄的為人。


  事實證明他的直覺不假,後來偶一提起此事,楚辭皺眉:“當日不過是應了願作親朋往來,怎麽就過繼了?”


  那時楚慎行還未出師,同樣在場,大概是尤為在意莫名被人換了“父親”這種事,楚辭毫不顧忌楚慎行的臉麵,話說得並不客氣。


  楚慎行也知這事自家理虧了些,聽了楚辭一番帶火/藥味的話神色略生尷尬,卻還是好脾氣地為父親解釋:“長琴莫怪,家父隻是想著你初來乍到,恐被人欺負了去,這才……”


  這才說楚辭是自家已經過繼來的兒子,想用南郡郡令家的權勢罩著他,楚慎行是這個意思。


  秦洵看楚辭的表情就知道他心下不屑,但他也沒再開口反駁讓楚慎行難堪,畢竟再怎麽都是楚勝雄做的事,沒必要把責任硬扣到壓根左右不了父親的楚慎行頭上。


  當年知道了楚辭沒回長安,秦洵便不大關心這一脈楚家旁係的消息,楚勝雄在起初的閉門謝客過後,以過往自家嫡係那位楚將軍與右相曲氏的姻親為由,逐漸往洛王一黨靠攏,自然就與陵王黨眾臣往來缺缺,方才互相見了個禮,看光景楚家父子都不怎麽想跟他們多扯上關係,往後見麵,大概也就是像今日這樣,一套頷首籠袖的來往禮節足以應付。


  行走間秦洵故意往齊璟身上輕輕一撞:“你還在介意我‘那位楚姓舊同窗’?”他特意取了齊璟對楚慎行的生硬稱呼,有心逗笑。


  齊璟這個人,隻要看出誰誰對秦洵有點別的什麽意思,或是聽聞秦洵又與誰誰舉止曖昧了點,就會改用又長又生硬的稱呼在秦洵麵前一遍遍暗示,委婉表達自己的不滿,典例就是他最為介意的“那位楚姓舊同窗”,還有曾經某一陣子他頻頻木著臉向秦洵提的“戶部尚書千金郭小姐”,以及同一時期“繁花庭的當家花魁”和完全是秦洵胡編亂造的“指甲長的漂亮宮女”。


  齊璟沒回話,抱著齊琛在桌案旁落座,皇族桌案這一片少有人來亂晃,齊璟自然而然淡了笑,露出標誌性的吃醋臉。


  這些年大小宮宴,外人都已看慣秦三公子與陵親王同案而坐,秦洵在齊璟身邊落座時又搗了他一肘:“不氣了,你為這個都醋好幾年了,敞一壇老陳醋放外頭幾年,那酸味兒也該散差不多了啊。”


  尤其是每次齊璟一醋,秦洵的腰就要遭殃。


  齊璟從果盤抓了幾顆紫黑的桑葚,喂一顆給秦洵,低聲不滿:“方才我應付足矣,你本不必再特意出聲與他寒暄。”


  秦洵嚼嚼桑葚,抿下一口甘甜的汁水:“是是是,你主外我主內,但我作為你的賢內助,肯定得跟著你向人打聲招呼不是?不然多失禮,你又不是不懂這道理。”


  齊璟當然懂,懂是一回事,醋又是另一回事。


  秦洵又道:“我肯定隻會想著你啊。”


  齊璟臉色好看不少,拇指往他唇上一抹,把沾染他唇間的桑葚紫紅汁水抹去,收回手自己吮了一口。


  他二人調情挑逗,小齊琛都快哭了,他饞宴上的果點許久,好不容易皇兄抱自己坐下來,本以為馬上就能吃上,誰知皇兄拿了果子卻喂給表哥,半點都沒顧及自己張了半天的小嘴。


  他癟著嘴去夠齊璟的手,齊璟這才想起懷裏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崽,忙給他也塞了顆桑葚入口。


  秦洵失笑。


  從前齊璟生怕秦洵跑,患得患失,總是秦洵使性子齊璟寵他,齊璟自己委屈吃醋從不開口,就怕說出來招秦洵厭煩,自從成婚以來秦洵開始糾正齊璟憋話的小毛病,如今齊璟偶爾也能放開跟他鬧鬧脾氣,秦洵不覺得煩,反倒覺得齊璟難得一見的幼稚簡直可愛得要了老命,每每都學著齊璟平日哄自己的做法,反過去說一連串的軟話哄齊璟。


  宮宴的朝官座位是按官品依次排下,所以每次入秦洵視線範圍的大多是熟麵孔,自上一輪科舉殿試和審職調官後,又多了幾張生麵孔。


  在長安基本安定下來的田書彥,近日托人將江南舊鄉的父母接來京城照顧,上任文舉狀元郎的一舉一動猶有讓長安人津津樂道的熱度,遠遠聽朝官們交談之間,不少人都在誇田書彥寒門出孝子,還聽到有人說,田狀元郎是經過人生二十載的清貧磨礪,才得如今的出人頭地,回想時定然感觸良多,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緣故。


  田書彥回話,說自己確當感謝從前的一場窮困。


  秦洵正揉著小齊琛的臉,聞言輕嗤一聲。


  齊璟:“怎麽?”


  “我聽不慣這種‘感謝貧窮’的說法。”


  “嗯,我也不喜歡。”齊璟讚同了他。


  實話實說,並不是隻為哄他。


  很多時候齊璟都愛聽秦洵掰著手指跟他侃侃而談,但並非是任由秦洵狐媚蠱惑,相反,他恰是極有主見,才常常喜歡詢問秦洵的意見,二人交換看法,求同存異,以便兩個人過日子愈加默契。


  畢竟人的心性和觀念會隨著年齡與閱曆發生改變,光啃著從前一起長大的老本,拘於過去有限的了解遠遠不夠,往後歲月悠長,還需要更多交流來維持一輩子的親密無間、心意相通。


  秦洵不喜歡聽到的言論,齊璟同樣不喜歡。


  感謝將自己磨礪成如今模樣的貧窮,這種話本就是自我安慰的成分占了大半,就拿田書彥來說,過去的窮困潦倒給他帶去諸多不快,給他刻了骨子裏的自卑與敏感到不堪一擊的自尊,甚至讓他滋生惡念,數次行劣,以至於落下把柄讓有心人至今都能以此給他難堪,秦洵不認為倘若有的選擇,他會選擇重新經曆一次這樣的過去。


  隻消回顧一眼,就狼狽不堪。


  表麵上道一聲謝,不過是在安平歲月裏寬慰自己釋懷,敷衍外人也自欺欺人,拚命說服自己那些值得。


  值嗎?不值。


  若能夠選擇走上陽關大道,一帆風順無阻無絆,誰會心甘情願去受那勞什子的“貧窮洗禮”。


  在那樣的過去裏,窮困除了帶來堆積的苦鬱,究竟有什麽值得回過頭去感謝?該感謝的是父母將自己接來人世間悉心撫養、師長教導和自己多年的勤勉苦讀,該感謝從這個人世間受過的一切善意,卻根本沒必要假惺惺去感謝那什麽貧窮洗禮。


  這隻會是漂亮周全的場麵話,不過一層浮華脆薄的殼子,看上去光鮮亮麗,卻輕易就能被一指戳破,暴露出空無一物的內裏。


  但他們出身不同閱曆不同,以齊璟和秦洵的立場,不過能在談論時道一聲“不喜歡”,卻沒有資格輕言定論任何一方的對錯。


  論喜惡是有感而發,言是非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昭陽公主齊瑤在生辰宴上跳的一支舞是她排練多日的《桃夭》,大紅衣裙的美貌少女被一群伴舞簇擁,在宮人拋灑的漫天桃瓣下起舞,曼妙絕倫。


  而昭陽公主與驃騎將軍堂從戟的婚約,也在這次生辰宴上,皇帝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確定下來,隻待精心準備幾月,昭陽公主的同母兄長陵親王督巡封地歸來,這位京城第一金枝玉葉便將出嫁,從此與如意郎君相伴一生。


  在齊瑤生辰宴上偶遇楚慎行的插曲,勾出了齊璟的條件反射,而後的幾日裏他把秦洵看得很緊,正好他們近期就將啟程下江南,齊璟已替秦洵向禦書館請了長假,整日簡直恨不得把秦洵栓在褲腰帶上到哪都帶著走,要不是他還會覺得不好意思,怕是連去茅房都想把秦洵帶在身邊。


  憋了幾天,秦洵總算忍不住抗議:“齊璟你不能這樣!你這是押犯人呢!”


  齊璟心裏其實自知過分,但經年患得患失,他壓根不敢鬆懈分毫,隻把秦洵摟進懷裏溫聲好話哄著,秦洵看氛圍不錯趁機撒嬌,討了個離京前與齊珷外出一趟的好處。


  秦洵麵對麵跨坐在齊璟腿上,手攀著齊璟雙肩,把嗓音放得軟:“你都這樣管著我好幾天了,給我喘口氣嘛,我保證!我發誓!我不碰酒,我就是去虎哥他們的場子喝喝茶聊聊天,就隻有虎哥和他的幾個朋友,很快就回來了!”


  齊璟心軟,卻又不放心:“要不……我陪你去?”


  秦洵笑了,捧起他的臉討好地往他唇上碰碰:“再過幾天就下江南了,你看你這陣子都忙成熱鍋螞蟻,你再放著事不做陪我出去遊手好閑,今晚不要睡了?”


  齊璟還在猶豫,秦洵已經從他身上撤了下來往門外跑,權當他是答應了,齊璟望著他歡欣雀躍跑走的背影,搖頭一笑,心想罷了,近日確實管他太緊,還是別把他悶出病來。


  而當黃昏時分,齊璟看到繁花庭雅間裏一群薄紗濃香的花姑娘,小混賬優哉遊哉半躺軟榻,享受著花姑娘喂茶遞果的伺候,尤其同在雅間的不止有齊珷和三五友朋,還有讓他極其過敏的“那位楚姓舊同窗”,齊璟腦中“嗡”地一聲,仿如那根克製情緒的繃弦驟然斷裂,他覺得自己中午答應讓秦洵踏出景陽殿門,大概是腦子被門擠了。


  一見齊璟麵色不善地出現在雅間門口,多少心裏有點數的幾個在場同伴皆神情尷尬,突然就覺得自己是引誘別人家裏人出來偷腥的狐朋狗友,尤其是犯了“沒能看住秦三公子”大過的單墨,素來處變不驚的一張木臉登時嚇白。


  反觀京城紈絝秦三公子,他毫無自覺地懶散靠躺小榻,臉上被不知屬於哪個花姑娘的絲巾蓋住,愜意地閉目養神,故而並未發現此刻雅間裏多出一個人,隻知方才給自己遞果子的花姑娘停了手,他閉眼估摸著花姑娘坐的位置,朝那處勾了勾手指:“美人兒,再給爺遞一個。”


  單墨結結巴巴提醒他:“公、公、公子!”


  秦洵不滿:“又怎麽?就你敗興。”


  單墨:“公子……卑、卑職……”


  秦洵還沒聽他把話說完,唇瓣就被壓上了冰涼的果子,他猜是方才的花姑娘聽話地又給他遞過來,卻略有疑惑對方這次怎麽如此逾矩地直接喂來他嘴邊,他明明先前交代過別靠自己太近的。


  罷了,沒必要直說出來損人臉麵,他抬手想接下唇上的果子再自行送進口,借此委婉提醒人家花姑娘注意分寸。


  誰知他手堪堪觸到果子,鼻間忽從果子清香中探尋到一絲混摻橘皮氣息的熏香味。


  這個時節,肯定沒有橘子吃。


  何況自己親手調製的熏香,他熟悉得要命。


  秦洵身子一僵,連帶著唇邊笑意都似凝結,連掀開遮目絲巾看一眼的膽量也無。


  這位“花姑娘”則指尖一使勁,直接把果子塞進了他嘴裏,而後若無其事在他這張小榻坐下,身子碰上秦洵的腿,秦洵心虛地往邊上挪挪腿,就聽“花姑娘”冷沉的嗓音道:“怎麽了爺,伺候得不滿意?”


  聲音的來源離得很近,齊璟開口前秦洵就已在汗毛倒豎的狀態下,依靠直覺感到齊璟朝自己傾身壓下,他悄悄睜眼,透過半透明的絲巾與齊璟模糊著四目相對。雖然當著外人的麵兩人身軀之間保持了距離,並無相貼觸感,但那撲麵而來的壓迫讓秦洵直往後縮。


  齊璟說話放慢了語速,任誰都捕捉到了他拖在音調中的危險感,尤其是此刻與他距離最近的秦洵。


  秦洵額上冒汗,正在腦中快速篩過一條條有可能平息齊璟怒氣的軟話,還遮在臉上的絲巾就被齊璟伸指挑落,一雙惶然的深藍眸子清晰撞進齊璟眼中。


  還知道怕。齊璟心下冷哼,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秦洵小心翼翼往周圍一瞟,將雅間裏當下的光景掃了一圈,才發現不管是同行的友人,還是來招待他們的花姑娘,都已閉口不言,甚至原先靠近秦洵小榻而坐的都識趣地端了杯盞遠遠避開,誰都看出此刻氣氛不對勁,也誰都不敢輕易招惹黑著臉找上門來的大瘟神。


  怎麽看他現在都像被捉奸啊,秦洵心裏哀嚎。


  他不敢再跟齊璟對視,斂眸看向隨齊璟傾身動作垂下的衣袂,試探著伸手拉住,輕聲喚:“哥。”不管怎麽樣,齊璟肯定不會當著外人的麵給他沒臉。


  齊璟淡淡一聲“嗯”,算是應他了。


  天地良心,秦洵今日跟齊璟磨了半天討來一趟出門準許,一開始還真不是衝風月場所來的。


  齊珷確實在昭陽公主生辰宴那日又邀了他一回,定的日子便是今天,當時秦洵還不確定能不能說動齊璟,沒給齊珷準話,隻約在未時整宮門處見,若過了時辰他不在宮門,便是沒能討得齊璟的準許,沒法赴約,齊珷離去便好,不必再多候他。


  齊珷在宮門見到秦洵著實高興,還不忘調侃他居然能在歸城管束下抽身,該不會是沒有報備偷溜出來,那事後做皇兄的可擔不起歸城的責怪。


  秦洵拍著胸脯跟他保證自己這趟是討著“通行令”的,絕對不會玩到中途有家裏人來捉,出宮沒多久與等候的齊珷友人們會合,秦洵與他們平日交情不多,隻瞧得麵熟,但各人都通曉長安城的交際路子,一來二去地打趣幾句,秦洵很容易就跟這些京城年少們拉近關係,拋了身份喚起表字來。


  一行人中還有上任武舉狀元、昭合公主齊珊的駙馬爺裴英傑,秦洵訝然一瞬,想到人家畢竟是梁王齊若愚的親妹夫,平日會與虎哥結伴外出也不奇怪。


  起先幾人還規規矩矩去牡丹亭聽了一場新排的戲,結束後秦洵卻被他們帶到了繁花庭門口,他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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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工作方麵有一些原因,沒辦法維持日更,今天起改為隔日更,對一直在支持鼓勵的讀者小天使很愧疚,我努力在每周末抽空加更,請大家海涵。


  本來這章該放在昨天更新然後說明改更新頻率的,但我昨晚碼字時候在電腦前打起盹了,實在撐不住延到今天來更,萬分抱歉!!!


  ps:突然想說一下齊璟,他因為從小經曆,性格裏其實有一部分偏執的成分在,占有欲、控製欲都比較強,作為小說人物或許能戳中好這口的萌點(比如我),但是現實裏大家如果遇到性格、心理有偏執傾向的,一定要謹慎啊。


  小說能憑個人想法做設定,我可以設定齊璟絕對不會傷害阿洵,他的偏執和控製欲也在阿洵的容忍限度內,但現實裏我們沒法決定別人的一切行為,也探究不了別人的一切想法,根本不能確定別人究竟會不會傷害自己,不管女孩子還是男孩子,在外麵都要保護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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