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端
正是犯春困的時候,中午在禦書館食堂吃完飯,學生們大多去宿房小憩。
兩人間的宿房,近日齊璟剛結業,秦洵這間宿房暫且還沒住進新的同窗,這段時日都是一人在房裏午睡,他先前打探過家裏幾個孩子的情況,幼學室的秦泓和秦商分在同一間宿房,少學室的林燮跟一個要好的同窗一間宿房。
秦泓和秦商能互相照應,林燮就更不用說了,定國公府唯一的孫公子,養的也是小霸王脾氣,哪裏能讓人欺負了去。
總的來說,沒什麽需要操心的。
午休後各回各的學室聽學,秦洵本就嗜睡,一場午休不足以解他春困,下午課間休息時他正在趴桌上補眠,林燮那個同宿房的要好同窗匆匆趕來他們學室,告訴他長弋要去跟人打架了。
小同窗名叫華問劍,名字很威武,身板卻是瘦瘦小小,性子也軟和,乍一看人跟名字壓根不搭邊。
據說是華問劍他爹年少時有個仗劍天涯的江湖夢,被他爺爺無情打破,實為他爹人生一大憾事,正好家裏姓“華”,他爹便給兒子起個“華山問劍”的名字聊以慰藉,希望兒子有機會能成為一代江湖豪俠。
自打從華問劍口中得知他名字由來,同窗們就常常會叫他外號“大俠”來打趣他。
秦洵剛掀起的眼皮又闔上,漫不經心:“打就打唄,還用來告訴我,林長弋打架還少嗎。”而且又不是打不過人家。
華問劍著急,指著門外:“不是的,微之哥,是隔壁幼學室,秦子良和秦商先跟韓盛他們打起來了,韓盛到我們學室來喊曲赫幫忙,長弋看曲赫過去,怕秦子良和秦商年紀小,會在曲赫那吃虧,他也要過去,我、我怕出事,就趕緊過來找微之哥你了。”
“秦家人欺負阿赫跟阿盛了?”齊琅的聲音橫進來。
華問劍著急起來沒控製音量,跟秦洵同在長學室的齊琅聽見了兩個沾親帶故的表弟名字,又似乎是跟林秦兩家的子弟起衝突,他先坐不住了。
如此一來,秦洵就沒法再頭一埋不管不顧睡過去,他起身理理衣裳,不鹹不淡道:“別急著扣帽子,誰欺負的誰還不一定。”
秦洵了解自家孩子,小侄子秦商雖然精力過剩活潑過頭,卻並不是會主動招惹旁人的性子,沉默寡言的幺弟秦泓那就更不必說。
隻是不主動歸不主動,秦洵一貫給照拂過的人灌輸自己的觀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揍死他丫的。
他估摸著是韓家那小兔崽子先挑的事,也不意外自己弟弟和侄子會反擊,他一撣衣袂,懶得多看一眼借題發揮的齊琅,輕推著華問劍的背一同出了長學室。
幼學室和少學室就隔一堵牆,但兩間學室離長學室隔了一個院子,大概是禦書館的先生們覺得孩子大了得靜心念書,怕年紀小的學生們吵到長學室。
秦洵大步趕到幼學室時,意外發現情況比他想象得要糟糕。
單方麵被林燮摁在地上打的是曲赫,八九歲年紀相仿扭打在一起的兩個是秦泓跟韓盛,還有一個衣裳和小臉小手都沾染零星血跡的秦商,眼淚汪汪,無措地站在一旁,秦洵還在門外時,就聽見了他帶著奶氣的哭腔喊:“我去喊三叔,喊三叔來!”
曲赫被林燮壓著打得起不了身,聞言卻卯足勁吼:“喊啊!你倒是喊你三叔啊!你看我不殆表哥知道你們秦家人敢這樣得罪我,他會不會在長學室就先教訓你三叔!”
隨即是正打架的秦泓喘著氣製止秦商:“別喊三哥!你站遠點!”
秦洵進了門,一眼看見秦商身上血跡,瞳孔一縮。
秦商正好也一眼看見他,忙朝他跑過來哭喊了聲“三叔”,叫整個幼學室裏年紀都不大的孩童們瞬間將目光投來門口,地上扭打的兩方孩子也下意識暫止了手。
秦洵一接住小侄子踉蹌的身子就先檢查他身上有無傷處,還沒說話,就聽緊隨而來的齊琅道:“阿赫,阿盛,你們有沒有事?”
這會兒大家都忽然頓止,華問劍連忙衝上去將秦泓拉到一旁,林燮則放開了被他摁地上半天的曲赫,慢悠悠起身揉揉自己拳頭,很是雲淡風輕的模樣,當然,得忽略掉他身上也掛的彩。
秦洵很快將秦商從頭到腳查看一通,確定血跡的來源並不在秦商本人身上,在秦泓被華問劍拉起身後,他便知秦商是從何處沾上的血跡。
秦泓滿臉滿身的血,方才與他纏打的韓盛也好不到哪去,除了他們二人一眼望去淒慘了些,其他摻和進來的孩子倒是沒受什麽傷,至少乍一看沒到流血的地步,頂多秦洵看見衣裳被扯破的林燮故作無事地揉了揉手臂,想來是挨了拳頭,但在衣裳覆蓋下也看不出什麽。
安然無恙的唯小秦商一人,看著身上有血,其實都是沾來秦泓的血。
林燮這十四歲的小少年從小打架就是一把好手,也向來是輕傷不下火線,在衝突中小磕小碰是家常便飯,反正是他占了上風,他從不在意一場鬥毆往自己身上添的那幾塊青紫。
曲家那囂張跋扈的孫公子曲赫,作為右相府唯一的孫輩公子,唯我獨尊慣了,他比托著人情進禦書館的韓盛要跋扈百倍,見誰都不怵,起先根本不相信林燮會真對他動手。
雖說他知道,同樣嬌貴著長大的林燮也不會怵他,但他尋思著他們畢竟都是大世家的孩子,要欺負也應該是各自去欺負欺負家門低微的,旗鼓相當的多半都會給三分薄麵不正麵衝突,哪裏料得著林燮二話不說,拳頭直接招呼了過來。
曲赫過去從沒招惹過林燮,在他還琢磨著如何朝林燮挑事時,就親眼見了一回林燮跟人打架,見這出身將門的同窗身手利落地把別人摁在地上揍,於是開罪林燮的念頭剛萌芽就被曲赫哆嗦著自行掐滅了。
他敢過來幼學室幫韓盛對付秦泓,不過就是覺得秦泓與林燮是不同的,林燮是受寵的定國公獨孫,秦泓不過是婢女生的庶子,在秦家壓根沒地位,被欺負也不會有人為了幫他來開罪曲家。
就好像曾經他那個跟著瘋娘回右相府來的表姐楚梓溪,曲家不待見她,曲赫自幼也跟著右相府上下一道看不起她,若是楚梓溪被人欺負了去,曲赫不幸災樂禍就是好的了,哪裏會出手幫她。
曲赫想起這茬時還心下暗譏,還好那丫頭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個外人,右相府不是她配待的地方,早早就進宮做活混飯吃了,否則等到他這個孫公子長大逐漸接管曲家事務,他才不想養個吃閑飯的外姓旁人在右相府。
林長弋這小子是不是最近沒架打閑得慌,為一個僅僅沾點親的秦家庶子,居然對他曲公子動手!
曲赫在林燮放過他後好一陣子都沒能起身,在纏打中被扭痛的胳膊使不上力氣撐地,仍躺在地上喘氣,一個勁暗罵林長弋這個莽夫世家養出來的小莽夫,就知道拿武力威嚇他們這樣的文人。
圍觀學生在他們剛打架時還有起哄的或拉架的,後來就沒人敢插手了,何況現在還來了兩方的兄長,小孩子們更是個個大氣不敢出,隻是畢竟年紀還小,臉上等著看好戲的興奮神色根本壓不住,想來今日這一場矛盾不論如何收尾,都要在接下來幾日裏,成為禦書館學生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
曲赫最後是被齊琅從地上一把抓起來的,也是曲赫先開口道出這場鬥毆的起始,以及林燮偶爾不鹹不淡拆台,糾正他的故意誇大甚至反咬,再加上秦商和韓盛你一言我一語話不投機後的大聲爭吵,秦洵大致理清了緣由。
學生裏總會有三五一群關係比跟旁人親近些,也就是所謂的“小團體”,在幼學室裏,韓盛就有自己的小團體,小團體裏的孩子自然而然親近著曲黨,排斥秦泓和秦商這兩個秦家子弟。
今日課間,韓盛將先前聽學時的書冊隨手扔在桌角,書身越出了桌麵半截,正好被桌案間穿行的秦商不當心碰落在地,韓盛近日正愁沒借口找秦家孩子麻煩,見狀心裏頓時一樂,秦商乖乖將掉落在地的書冊撿起給他放好,道了句“對不起”,韓盛不依不饒地開口了:“對不起就完了?”
秦商茫然:“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我給你撿起來了。”
韓盛身邊的同伴察言觀色,心知韓公子這是想找樂子了,幫腔道:“撿起來就行了?不知道阿盛有潔癖嗎?他好好的幹淨書冊,被你碰地上沾灰了,你就撿起來說句對不起,不表示表示?”
秦商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人家有潔癖的話見自己東西沾上灰塵肯定不開心,之前聽三叔提過三叔父就是有點潔癖,雖然三叔父不會介意商兒把他的書碰掉地上啦,但是人家韓公子又不是商兒的三叔父,韓公子介意也很正常!
於是秦商把剛放回桌上的書冊又拿來自己手上,拍拍撣撣上麵肉眼壓根看不出的所謂灰塵,生怕不夠幹淨,還用自己衣袖仔仔細細擦了一遍,這才再度給韓盛放回去,乖巧道:“擦幹淨了,對不起,我以後走路會很小心的,不會再給你碰掉了。”
韓盛擺出嫌棄的表情,兩根手指將那冊書拈起來,動作誇張地做出檢查灰塵的姿態,口中“嘖嘖”幾聲,又看向秦商。
這小子四歲就入禦書館了,讀了兩年書,才堪堪滿了正常入學的六歲年紀,差不多是整個禦書館年紀最小的那個,一臉好欺負的傻樣。
韓盛道:“喂,你是秦微之的侄子吧?你看我雖然就比你大三歲,但我跟秦微之可是同輩人,說起來就是你的父輩,你也叫我一聲叔父不為過吧?你看你冒犯了長輩,是不是也要有小輩的態度,恭敬地給我這個叔父賠禮?”
韓盛那幾個圍過來看熱鬧的同伴唯恐天下不亂,直起哄“快叫叔父”、“快賠禮”、“給長輩賠禮得磕頭吧”,韓盛咧嘴笑著坐在中間,邊將手裏那冊書晃出紙頁的嘩嘩響聲,邊等著這秦家稚童對他的為難作出回應。
“適可而止。”秦泓的聲音。
他方才遠遠見韓盛幾人攔了秦商,本打算等秦商回來再問問他怎麽回事,誰知等了許久也不見韓盛放人,不放心跟過來,剛好聽到他們起哄,禁不住冷下臉出聲警告。
韓盛見他便嘲:“喲,這誰呢,我們禦書館互相都是認識的,有的還沒念書就認識了,你這麽麵生,是哪家藏著的大人物啊?輪得到你替秦家的商小公子出頭?”
秦商道:“這是我四叔,秦子良。”
“秦子良?秦子良是誰?”
“不知道啊,哪裏蹦出來的,來這跟我們充王公貴族呢。”
“姓秦啊,該是上將軍府的吧?”
“不會吧,秦上將軍不是隻有三個兒子嗎?”
……
圍在韓盛身邊的同伴們你一言我一語,譏笑著互相接話附和。
事實上,他們哪會不知上將軍府的四公子泓。
早在秦泓還不大出門時,上將軍秦鎮海與人說起家中兒孫,都說自己膝下四個兒子,小兒子泓年紀尚幼不常露麵,秦淮和秦瀟有時也與人提及自己幺弟,道是幺弟性子內斂不喜喧鬧,這才不常現於人前。
等到秦洵回京,便在各種需要露臉的場合將幺弟帶在身邊,旁人就算不是為了看秦泓,也會因為關注秦三公子而往他身邊小男孩的臉上掠過一眼,當初入學時,秦泓和秦商就是被秦三公子和陵親王親自帶來禦書館報到。
再不濟,也已同窗兩載。
這幾個有心挑事的孩子,不過是故意拿話羞辱秦泓。
韓盛接過話頭,假意製止:“哎,可別瞎說,我想起來了,雖然瞧他是很麵生,但人家上將軍府的確是有四位公子的嘛,隻不過我們隻知道前頭三位,這位秦四公子,我們都不知他是秦上將軍哪個無名小妾生的而已。”
秦商先怒了:“你怎麽能這樣說我四叔!”
曾經秦商被三叔和父親嚴厲教訓,就是因為他也像這樣出言不遜過,他現在知道這是不對的,不傻地聽出了這幾人語氣裏濃重的不友善。
可惜他年紀太小,說話還帶著奶氣,發起怒來沒多少威懾力,韓盛壓根不懼他。
韓盛把拈在手上的那冊書啪嗒往桌上一丟:“商小公子,你這樣對長輩大吼大叫真不禮貌,你家裏人難道沒教過你禮數?你剛剛把長輩的書扔地上,可還沒有好好賠禮道歉呢。”
“我給你道過歉,也擦幹淨了,而且我沒有扔,我是不小心碰掉的。”秦商反駁。
韓盛改了口,他的同伴隨他一起信口汙蔑:“你說不小心就不小心了?我可是看見的,你就是走過去的時候順手把阿盛的書扔地上了,小小年紀這麽糟踐別人的東西,我看你家裏是教不好你了,才提前把你送來讀書吧,真是會給禦書館的先生們添麻煩!”
他們爭執半天,已經有好奇的同窗三兩挪步湊過來看熱鬧了,秦商平白受冤很委屈,小臉漲紅再欲反駁,秦泓往他小肩膀上一摁示意他別說話,隨即身子一晃將他擋在了自己身後。
方才被這幾個不友善的同窗故意羞辱了一番,秦泓牙根緊咬,死活將胸腔裏翻騰的怒濤壓製住。
雖然家裏從沒虧待過他,三哥也說過被欺負就欺負回去莫受了別人的氣,但秦泓的性子懂事隱忍,在禦書館念書兩載一直安分守己,受點嘲弄這樣的雞毛蒜皮,他想著能不鬧大就不鬧大,不欲逞幾句口舌之快得罪麵前囂張慣了的二世祖。
秦泓深呼吸,盡量讓自己神態語氣都放得平和:“小侄已然致歉,也並非是有意開罪幾位,私以為不過瑣事,還請各位得饒人處且饒人,寬待同窗一二。”
韓盛從椅子跳下地,抬手就往秦泓肩膀使勁推了一把:“怎麽,是在說我們小心眼咯?”
難道不是嗎?秦泓腹誹。
他正打算忍氣吞聲道一句“並無此意”,秦商先不滿地抓上韓盛胳膊:“你幹嘛推我四叔,你也要跟我四叔道歉!”
韓盛一甩胳膊將他甩了出去。
秦商人小,過去也沒跟人有過肢體衝突,無甚防備地跌倒在地。著地的是屁股,傷倒是沒傷著哪,隻是摔得屁股上骨肉疼痛,被秦泓扶起來後,他自己揉著屁股癟癟小嘴,瞬間含了一包淚在眼中。
對方動了手,秦泓臉色驟然陰沉。
韓盛還在不以為意地嚷嚷:“衝誰耍威風呢?長輩做事輪得到你秦商教訓?”
秦泓倏地回身,一把揪住了韓盛衣領:“提醒過你一次適可而止了,別欺人太甚。”
從沒想過這沉默寡言的同窗會突然發狠,韓盛與同伴們皆是一愣,半晌韓盛反應過來,用力掰起秦泓抓在自己衣領上的手:“怎麽著,你還想動手?”
同伴們被韓盛一言驚醒,習慣性地起哄。
“要打架啦,秦子良打人啦!”
“都來看看啊,秦子良要打阿盛,秦四公子欺負人啦!”
“阿盛可是皇後娘娘的外甥,秦子良這是不把皇後娘娘放在眼裏!”
“我看是被他三哥秦微之教壞了,他們秦家人是不是都這樣啊,仗著自己是將門武臣,隨便欺負文臣家的子弟!”
“就是就是,秦家肯定以為自己當朝獨大了,放任家門子弟在外頭這麽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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