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日子一晃,須臾兩載,元晟十三年,又是一年杏花簌落的春,前陣子過了生辰,秦洵十九歲,齊璟滿了二十弱冠。


  今歲二人生辰沒放在一起,因為二十弱冠的齊璟在生辰當日行了冠禮。


  這兩年,秦洵簡直就是嫁出去的兒子潑出去的水,一直光明正大地住在皇宮景陽殿,逢年過節回將府一趟,那架勢都跟回娘家似的。


  皇宮東部隻住皇子,本就清靜,早在元晟十一年,洛王齊瑄和梁王齊珷督巡各自的封地回京,搬出皇宮居於皇城王府,東部這一片殿宇就剩齊璟、齊琅、齊珩,還有新搬來的小齊瑀,以往僅餘的那點熱鬧勁也逐漸消散殆盡。


  好在單單一座景陽殿裏,相伴過日子的一對少年愛侶熱鬧不減。


  齊璟冠禮那天,二人早早起了床。秦洵不是個笨腦子,梳頭練了兩年怎麽也練會了,晨間二人都還沒梳整好,他自己披著外衫散著發,把齊璟摁坐在銅鏡前,熟練地給自己成年之齡的夫君束發戴冠,瞧瞧銅鏡裏的虛影,再瞧瞧鏡前摸得著實體的本尊,秦洵很滿意,毫不吝嗇讚言:“俊,俊極了,生得這樣好,真真是京城萬千少女的夢中情人。”


  束發戴冠,本就給男子添上一層成熟氣息,再加上這個年齡段的生長發育變化明顯,臉龐肉眼可見地脫盡稚氣,齊璟這般儀容,看上去已然越了“少年人”的範疇,能被稱作是“男人”了。


  是我的男人,秦洵心下補充。


  “萬千少女的夢中情人,不是你的夢中情人?”齊璟很介意。


  “是我的如意郎君啊!”


  齊璟順心了:“等到明年這時候,你及冠,我們再早起些,我也給你這樣梳一次頭。”


  秦洵滿口答應,萬般不舍卻又不得不動手,把自己親手給齊璟梳的頭發重新打散。


  沒辦法,冠禮冠禮,一切得依照禮數來,行冠禮前就束好發戴好冠出門,像什麽話。


  二人蜜裏調油,出門前這樣溫存溫存,滿足愛侶之間的小情趣罷了。


  陵親王的冠禮,來自四麵八方的慶賀禮物自然少不了,秦洵卻沒備禮,晚間直接把自個兒打包送了。


  他們圓房了。


  這次是成婚兩年多以來,真正意義上的“圓房”,該做的都做了個盡。


  秦洵是早就打定主意打包自己作為齊璟及冠的賀禮,在齊璟這裏卻是提前了,齊璟的打算裏,是想等到秦洵也滿二十弱冠再真正圓房,誰知當晚秦洵有心斷他繃弦,使勁渾身解數百般勾引,齊璟又不是坐懷不亂的聖人,兩年間的各種親熱裏也算食髓知味,到底沒能招架得住。


  狐媚的後果就是翌日早上秦洵揉著腰直哼哼,實在沒能下得來床,迫不得已讓齊璟替自己請了一日學假好好休養。


  很快便入了三月暮春。


  “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於庭,被發緩形,以使誌生,生而勿殺,予而勿奪,賞而勿罰,此春氣之應,養生之道也。逆之則傷肝,夏為寒變,奉長者少。”——《黃帝內經素問·四氣調神大論篇》


  二十弱冠的齊璟在冠禮後就結束了禦書館的學業,隻剩秦洵還得繼續念書一年,這兩年禦書館也少了些熟麵孔,秦洵所在的長學室基本都是近弱冠之齡的學生,陸陸續續有人結業離開他已經看慣,有的也不是結業,而是娶妻成家,總歸舊的走新的來,長學室的總人數變動無多,秦洵從前也不甚在意,直到齊璟也結業他才猛然發覺,學室裏好像有點空落落的了。


  但畢竟也是明年就要及冠成年的人,秦洵沒了小時候那股子不講理的脾氣,不再非得齊璟陪著才肯念書,拍著胸脯跟齊璟保證,自己一定會乖乖念完最後一年的書。


  秦淮知道後深感欣慰,卻沒容他欣慰幾日他就想扇自己耳光,怪自己輕信了秦微之那混賬東西的鬼話。


  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春光無限好,萬物精神足,精神太足的秦三公子沒處發泄他過盛的勁頭,於是他打架了,跟蓉親王齊不殆。


  這陣子禮部清閑,秦淮為了燕寧遠頻頻往禦書館跑,有時看燕寧遠辛苦,秦大才子還會親自上陣給他代一兩堂課。


  這日春午正和煦,秦淮好說歹說哄著燕寧遠放下了講學教案,答應了先與自己同床共枕小憩一場,解解春困。


  說是睡午覺,秦淮朝燕寧遠傾身過來時已經暗示意味十足地動起手腳,燕寧遠麵上一紅,好脾氣地任他動作,默許了他的意圖。


  氣氛逐漸烘上屬於曖昧的熱度,秦淮剛把人拐進內室裏,正要順水推舟進行下一步,卻有宮人煞風景地匆匆來敲門,道是秦家公子與同窗起了衝突大打出手,此刻所有牽連進去的學生都被季太傅叫走訓話,季太傅差人請他們各自的家裏人過去,這宮人想著秦家的大公子此刻恰好就在禦書館中,這便趕來通報一聲。


  秦淮蹙眉:“秦家哪位公子,又與何人衝突?”


  他心想可別再是秦微之那混賬東西,那混賬前幾日教子苑的崽子們寫情書勾搭女苑學生,已經被季太傅訓過一次話了。


  許是他壓抑某種念想時的語氣太過生硬冷然,一門之隔的宮人不禁惶然:“是秦家的公子們和林家長弋公子四位,和曲家公子、韓家公子,還、還有蓉王殿下,兩方起了衝突。”


  韓家是工部尚書的家門,在禦書館裏念書的是工部尚書韓耀德年方九歲的孫子韓盛。


  禦書館明麵規定是隻收從一品以上官爵家門的子弟,但並未嚴格規定僅限直係親屬,因而不少與朝廷重臣沾親帶故的官家,為了家中孩子能入禦書館與世家子弟同窗,常會彎彎繞繞地托些人情。沒人會過分較真在這種事情上,睜隻眼閉隻眼,這種後門就這麽習慣成自然了。


  韓家的人情在於,工部韓尚書的姐姐便是右相曲伯庸的二房韓夫人,韓夫人即為當今皇後曲折芳的生母,韓尚書托一托姐姐韓氏,韓氏再托一托女兒皇後,不費力就把孫子韓盛塞進了禦書館。


  至於禦書館內的曲家公子,也隻有一位,是右相曲伯庸的侄孫曲赫。


  曲伯庸膝下隻有三個女兒,已故大女兒曲佩蘭與瘋癲三女兒曲采蘅為正室堂夫人嫡出,皇後曲折芳則是韓夫人庶出二女兒。曲伯庸早逝的胞弟夫妻則育有一雙兒女,便是曲靈均與其姐曲馨,自小失了雙親長在右相府,曲伯庸自己膝下無子,侄子曲靈均又頗有出仕之才,他便悉心栽培曲靈均,栽培出如今這位曲尚書令。


  曲馨與曲靈均姐弟年齡差不小,她成親時曲靈均還年幼,右相府無曲姓之孫,曲伯庸便令侄女招婿入贅,孩子自然就跟曲家姓,起名曲赫。然天有不測風雲,入贅曲家的曲馨夫君,借著曲家的榮光正平步朝堂,卻在兒子出生不久,自告奮勇領命去別地審查時意外身隕,曲馨孤兒寡母,差點就抱著兒子隨丈夫去了,好在被攔下後冷靜冷靜,還是決心守著兒子在右相府安生過日子。


  曲赫今年十四歲,他跟韓盛,論起親緣都能喚曲皇後之子的齊琅一聲表哥,所以平日在禦書館的閑暇時辰裏,曲赫與韓盛都愛圍在齊琅身邊。


  秦淮揉了揉太陽穴。


  好啊,秦微之、秦子良、秦商,在禦書館念書的秦家公子一共就這三個,這下竟然抱成一團集體惹禍,加上個沒比秦微之省心的林家長弋,再對上同樣難纏的曲黨子弟,長安幾大世家的這麽些小混賬小紈絝們,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來報的宮人猜測門裏的秦大公子臉色定然不好看,心中忐忑,硬著頭皮繼續道:“還、還有……”


  秦淮壓住脾氣,對著無辜宮人盡量將態度放得溫和:“沒事,你繼續說。”


  “還有好幾位別家的小公子,但他們要麽隻口頭幫腔沒有動手,要麽是後來加入沒摻和太多,還有一眾圍觀著沒敢插手的公子們,季太傅說是姑且諒他們一回,隻將這七位公子帶走教導了。”


  燕寧遠也一直在聽,心知秦淮這人脾氣算不得好,又恰好是被打斷了“好事”,此刻正當躁鬱惱火,他便自己去開了房門,體貼地代秦淮回應宮人:“這樣吧,我代秦尚書過去太傅那裏一趟,畢竟七人當中那兩個大些的,微之與不殆,他們是我的學生。”


  “不必。”秦淮跟來門口,對那宮人淡淡道,“勞你跑一趟景陽殿,請陵王來禦書館,就說他的人惹禍挨訓了,讓他去季太傅那裏領人。”


  宮人連忙應是,行禮離去,走出一段路抹了把額上的汗,心想這禮部尚書秦子長平日溫聲細語性子極好,偶一回冷下臉來真是嚇死個人,家裏還在念書的孩子頑劣一些其實也無傷大雅,秦尚書究竟為何心情這麽差啊?


  但他轉念一想,秦家籠統就三位公子在禦書館念書,還三位同時惹出事情來,況且招惹的是蓉王殿下與曲氏子弟,秦尚書會覺得頭疼也在情理之中。


  這麽些不知民間疾苦的世家公子哦,真是不給人省心。


  宮人歎息著搖搖頭,快步離開燕少傅居住的庭院,一路小跑出得禦書館往景陽殿趕去。


  而在燕寧遠房裏,剛將燙手山芋甩給齊璟的秦淮,把溫和的少傅先生往門上一抵,一刻也不想耽擱地繼續起方才被打斷的“好事”。


  燕寧遠輕輕一推他:“子長。”


  “怎麽?”秦淮低聲問。


  “怎麽說也是你家裏的孩子,歸城去了,你讓他是幫微之,還是幫他的皇弟不殆?不合適的。”


  “怎麽不合適。”秦淮輕嗤,“老好人,你以為齊歸城像你一樣對誰都沒脾氣?”


  他靠得近,輕笑與說話時溫熱氣息拂過來,燕寧遠頓時紅了耳根。


  從相識起秦淮就喜歡叫他“老好人”,剛開始是嘲諷居多,到後來,就隻用於調戲他了,每每被秦淮這樣一逗,燕寧遠不自覺就要紅耳根。


  “可是……”


  “可是個屁。”秦淮“嘭”地關上房門,仗著身形和力量優勢強行攬著人往床榻方向帶,他已然不耐,眉一鎖,話說得粗俗起來,“誰的人誰去領,我的人現在隻需要脫了衣裳躺著。”


  隨手解了原本梳理整齊的頭發,他又補充:“也該讓齊歸城好好管管他的人了,他才多久不在,秦微之那混賬東西,就差往天上捅個窟窿出來。”


  秦淮的怨念也不是沒理由的,就在幾日前,秦洵閑得慌教一群乳臭未幹的子苑小崽子寫情書勾搭女苑的千金名媛,季太傅皇苑講學時偶然從一位小公主的書頁間,發現一張被撕掉的情書殘骸,追查之下,對於近日禦書館內這等風氣那叫一個怒急攻心,當即一路追查出罪魁禍首秦洵,叫過去劈頭蓋臉訓斥一通,正好知道秦淮在燕寧遠這裏,便把秦淮也叫去,訓斥他這個做長兄的管教不嚴。


  秦淮無辜受累,又不能跟自己當年的先生頂嘴,隻得乖乖挨了一場老太傅的唾沫星子洗臉。


  這回秦洵的爛攤子,打死他也不想再摻和了。


  此時,秦洵帶著秦泓秦商和林燮,齊琅給曲赫韓盛出頭,七個年紀不等的學生在季老太傅的屋子裏互相排斥地兩邊分站。


  老太傅負手踱步,懶得掀眼皮看他們一眼,隻等著他們兩方都過來個能說得上話的家裏人,再來好好處理書香之地今日發生的惡性鬥毆事件。


  等了片刻,許是按捺不住,季太傅停下步子,目光往七個裏麵個頭最突兀的那個身上一放,沉著一把老嗓道:“你。”


  秦洵:“我?”


  季太傅將背在身後的一卷書往桌案上狠狠一摔:“秦微之!你上次教唆同窗在禦書館裏行風月傳情之事,老夫還沒把你訓老實?你今日又、你、你……”老太傅氣得吹胡子瞪眼,像是下一刻就要背過氣去。


  秦洵忙上前兩步,打算扶著他:“您老人家消消氣……”


  “回去站好!”季太傅不買他賬,擋了他的手,怒斥。


  秦洵灰溜溜地退回原處。


  季太傅是位公正老先生,頭一轉,一視同仁地將另一方打頭的齊琅怒斥一通,絲毫不因為他是蓉親王而心有顧忌。


  齊琅再怎麽恃寵生驕,也不敢跟這位教導過父皇的“帝師”張牙舞爪,跟秦洵一般無二地灰溜溜挨著老太傅的訓斥。


  秦洵悄悄摸了把身旁幺弟的頭,見秦泓還沒擦幹淨血漬的小臉上惶然不安,他拿目光安慰孩子家不必擔心。


  今日這事說起來,挑起矛盾的源頭並不在秦洵他們這方,秦洵自知後來給家裏孩子出頭,在應對方式上衝動粗暴了些,但他直到這會兒都沒後悔過跟齊琅一方大打出手。


  自從齊璟不來禦書館念書,中午就隻有秦洵跟秦泓、林燮兩個弟弟,加一個小侄子秦商,四人拚一桌吃飯,這兩日吃飯時秦泓都說門牙鬆動,猜想自己應該是快換牙了,還用舌頭抵了抵門牙給三哥看看情況,秦洵以大夫的身份叮囑了他幾句注意事項,沒將這事太放在心上。


  小孩子到了換牙期乳齒脫落多正常,秦泓八歲年紀才剛剛開始換牙已經有點遲了,秦洵記得自己回京那年表弟林燮十一歲,一口牙基本都已換齊。


  換牙期秦洵和齊璟小時候都經曆過,秦洵比齊璟小一整歲,當年卻比齊璟先到換牙期,起先他也沒在意,仍舊整日張著缺了顆門牙漏風的小嘴,到哪都扯著齊璟滔滔不絕。


  齊璟專注望著他,見他一排白牙上缺了個洞,雖有聽聞,但他自己還沒開始換牙,也沒近距離看過別的孩子換牙都是什麽樣,齊璟好奇萬分,趁著秦洵在說話,出其不意鉗住他下頜,捏開他一張小嘴往裏看。


  秦洵後知後覺,齊璟哥哥這是在看他缺的門牙洞,登時害羞起來,推拒著在齊璟手底下哼哼直鬧。他鬧騰,齊璟也不減好奇,手上力道依舊沒鬆,還想多觀察兩眼。


  等到秦洵拚命掙開他的手,便背了身子跟他賭氣。


  齊璟從背後戳戳他:“生氣了?”


  秦洵不高興:“你幹嘛看我的牙!”


  “我又沒笑你,就是看看。”


  “你還想笑我!”


  “不會,我不笑你。”


  好說歹說,齊璟把他又哄開心,秦洵委屈巴巴地窩在他懷裏,麵露憂色:“我是不是缺顆門牙不好看了呀?哥哥我沒有牙了你還喜歡我嗎?”


  齊璟想笑,又怕笑了被他看到他再生氣,忙把他腦袋摁進自己懷裏,忍笑道:“不會啊,阿洵沒有門牙也好看,哥哥也不會因為你沒有牙就不喜歡你。”


  那之後沒多久,齊璟也開始換牙了,他在意得要命,隻要脫落的牙齒位置靠前缺洞明顯,他在新牙長出來前的日子裏都緊閉著嘴很少說話,秦洵跟他說話,他要麽簡短地“嗯”、“唔”回應,要麽別過頭背過身才回話,極不情願給秦洵看到自己缺漏的牙洞。


  秦洵可就高興壞了,齊璟越不讓他看,他就越興奮地要看,他繞著齊璟不停別開方向的身子,非得賴在他正前扒開他的嘴,一邊笑得壓根收不住,一邊還在睜眼說瞎話:“讓我看看!哥哥讓我看看!我數數你掉了幾顆牙,我不笑你,真的!”


  齊璟滿麵通紅,最終拗不過他,順他的意乖乖張口讓他數了自己的牙,末了,也用同樣的話問他:“哥哥也沒有牙了,你還喜歡哥哥嗎?”


  “喜歡呀!”秦洵不假思索,捧著他的臉認真道,“人老了還會再掉牙呢!哥哥現在掉牙我也喜歡,老了再掉牙我還喜歡!我到老都喜歡齊璟哥哥!”


  這張小嘴,簡直能甜死人一輩子。


  當年的齊璟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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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卷二啦!劇情過了兩年,又得把開篇那時候排的角色年齡表翻出來對照了,不然怕自己寫混(≧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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