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春(卷一完)
齊璟這個人吧,一般不鬧別扭,而一旦鬧起別扭,比秦洵難哄多了。
秦洵鬧別扭,齊璟給他親親抱抱,喂塊糖遞杯水,再不濟若是他到了“我不聽我不聽”的狀態,齊璟任他在床上抱著枕頭打幾個滾,也就哄好了。
齊璟鬧別扭,最難搞的一點就是他不說,什麽事都憋在心裏,不像秦洵哪不高興就直說出來。
實際上,齊璟是怕說了會惹秦洵不高興,但他不說,有時秦洵就不知道他是哪兒不高興,就是這麽鬧心。
上回昭陽公主齊瑤拎了一盒白貴妃做的小點來景陽殿探望,提了幾句和驃騎堂將軍鬧別扭,向他們二位兄長訴苦,齊璟很清醒地給她指出,說她是有些話不好意思當麵跟堂從戟說,每每自己生悶氣,偏偏堂從戟並不知她為何不悅,想哄也無從下手,這才起了摩擦,都是青梅竹馬這麽多年的人了,往後不若直白些,免去那麽些不必要的誤會和賭氣。
那會兒秦洵聽著聽著,總覺得這話裏內容很熟悉,齊瑤告辭後,他逼近齊璟的臉問:“你讓昭陽跟堂從戟直白些,那你我也是竹馬竹馬這麽多年、都成婚結發的人了,你跟我鬧別扭的時候,怎麽就跟昭陽一樣憋死不直說呢?你們兄妹倆這都什麽毛病?”
齊璟神色窘迫:“男兒家,倘若也總計較在瑣碎之事上……我不想你覺得我氣量狹小。”
秦洵點點頭,話說得很自然:“沒事啊,我是你男人,我肯定要哄你寵你的嘛。”
他這番話叫齊璟心念一動,齊璟長秦洵一歲,這段愛侶關係裏又是更占主導的那一個,把秦洵哄著寵著早成習慣,原來秦洵與自己存著互相寵愛的心思。
不過齊璟藏話的習慣一朝一夕難改,秦洵也不勉強他,反正大多時候他選擇最直接有效的法子來哄,進房脫衣躺床一氣嗬成,眼一閉心一橫,任君采擷,隨齊璟怎麽高興怎麽折騰他。
這回他有心把會惹齊璟不高興的部分瞞過去,卻沒料著被田書彥坑了一把。
算了,也不能怪人家田書彥,這事說起來還是秦洵自己給自己挖了坑。
翌日又逢朝日,齊璟選擇上完早朝再去禦書館,便在上午第二堂課下了才姍姍來遲,叫醒了正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的秦洵,告訴他下堂課燕寧遠少傅請假,由剛下朝的禮部尚書秦子長代課,紀律嚴明,不能再睡了。
而在紀律嚴明的子長先生課上,鄰桌的齊璟破天荒扔了個紙團過來給秦洵。
秦洵樂嗬嗬打開。
你昨日還與田書彥說了甚為何他觀我如洪水猛獸
秦洵先是一愣,繼而很快反應過來,略一琢磨便料著了田書彥所想,扶額哭笑不得。
田書彥在長安已有數月,又有心打探京城局勢,了解到秦三公子在江南曆練時習岐黃之術,並不懷疑秦洵能弄到形形色色的蠱毒帶回長安使手段,更不懷疑昨日秦洵狀似玩笑那番話,是真在茶樓裏給自己下了蠱。
好在秦洵很快表示隻是玩笑,田書彥也不認為對方有蒙騙自己的必要,但在秦洵的馬車駛離之後,他回嚼著對方玩笑的這番話,驟然又是一驚,越想越不對勁。
這位秦三公子怕不是假借玩笑來回答自己的疑慮吧?難道秦三公子毅然追隨陵王齊歸城,是被陵王用蠱毒掌控了性命,迫不得已嗎?那陵親王竟如此陰毒?看來絕不能招惹他!
今日早朝,新官上任的田狀元郎正好碰見同樣來上朝的陵親王,著一身親王朝服的翩翩少年郎朝他溫和一笑,卻笑得田書彥心驚肉跳,心道此人分明外表看上去溫潤無害,內裏竟那般心狠手辣!當真不容小覷,城府恐怖如斯!
城府恐怖如斯的齊璟,將田狀元郎眼中驚恐之色看得莫名其妙,壓根想不到自己已經被對方豐富的想象力腦補成什麽樣,能想到的不過是秦洵昨日欺負了人家,才讓人家現在看到他們一夥人就誠惶誠恐,畢竟以秦洵那惡劣的性子,頗有這種可能。
罷了罷了,還是給齊璟說說吧,大不了再好好“安慰”他一場。
秦洵把田書彥所想琢磨出個七七八八,就忍不住拿這當笑話來取悅自己,他笑眯眯提筆,將原本瞞下的前因後果給齊璟寫了,寫還不一次性寫完,故意跟齊璟一來一回在課上多拋幾次紙團,囂張到代課講學的秦子長先生氣黑了臉,又懶得搭理他倆。
重回禦書館念書的日子不算很難捱,總之隻要與齊璟同處,秦洵不會覺得任何事是難捱的。
非要說不順心,唯一事,也是秦洵幼年在禦書館念書就有的不順心,就是下學後齊璟會和他暫時分開半個時辰。
學日的申時,整個禦書館的世家子弟們下學,齊姓皇室子弟們需同往單獨辟出的“皇苑”,再聽一場季老太傅對於皇室子弟的單獨講學,正常來說差不多半個時辰,具體則視講學內容的多寡而定。
進出皇苑一共有兩扇月洞門,大門僅供皇族及講學的季太傅通行。
皇苑牆內,有一處緊靠院牆栽種幾棵高大杏樹,另一扇月洞門便開在杏樹這裏,旁人無論身份高低,如若有事進出皇苑,都從此門進出,大多會是偶爾急事趕來通知季太傅的其他先生、禦書館裏伺候的一些宮人,以及探望皇室子弟的母族親戚或同窗友人。
不過皇苑的講學通常就半個時辰,在這半個時辰裏很少有急事急到必須入皇苑打擾,因而這道杏樹旁邊的月洞門一貫人跡稀少,久而久之也被人以“小門”的稱呼,與皇族通行的“大門”區分開來。
當然,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禦書館主要是為習讀而設,“大門小門”的說法隻是軟規矩,誰真不當心從大門進出了,也沒人會為這點事情苛責。
秦洵知道這裏的小門,是他六歲初入禦書館那天齊璟帶他來的,倒不是齊璟想讓秦洵拘於身份從小門進出,齊璟把他帶進皇苑是與自己同行的大門,進皇苑後卻把他牽來小門這裏,因為小門不像大門是由目不斜視的板正侍衛守門,小門隻有個小太監兢兢業業記錄著進出名冊,正好可以在齊璟聽學的時辰裏,照顧照顧等候的秦洵。
牆邊杏樹,樹下小屋,小屋子便是小太監歇息的地方,秦洵六歲剛來時,這裏原先的太監在此當了不少年頭的差,已經調去宮裏別處,剛好新換了個十二三歲的稚嫩小太監,叫吉慶,名字和人都挺討喜,受三皇子所托照顧每日在此等候的秦三公子,簡直將這當成了一件大差事,小公子若是不想悶在屋裏,吉慶便會搬一把椅子給他坐在杏樹下,日頭太烈或雨雪天氣,他則將秦三公子請進自己的小屋裏,備些小食或玩具給小孩子打發時間。
重入禦書館已有好些時日,但前陣子齊璟與秦洵一同上下學,最近才正常入皇苑聽季太傅講學,秦洵循著記憶找到小門這裏,記憶裏的杏樹、小屋子、太監吉慶都還在原處。
秦洵離京那年吉慶已經十六七歲,如今又過六年,吉慶已二十出頭,再也不是初見時稚氣未脫的小太監了,竟是還能從模樣上辨認出秦洵,笑著同他道了句別來無恙,正要像過去那樣搬椅子給他坐去杏樹下,秦洵擺擺手,指著院牆笑道:“現在長大了能爬高,我往牆頭上坐著就好。”
二月下旬,日漸長夜愈短,這時辰裏夕陽還未落下山頭,燃了天邊大片綿延的雲,鍍了人一身的霞色,秦洵躍上院牆,背靠橫出牆頭的杏樹枝杈,抱臂而坐,一腿平放牆上,一腿屈膝支起,微微眯起眼,望向天邊已斂了刺目光芒的夕陽。
這時節裏杏花還是繁盛的,含苞為紅,開放後色澤趨淺,花落時則褪為純白色,滿樹杏花並非同時開落,故而紅白兩色皆存,入目繽紛,牆頭靠坐個美貌少年郎,紅白繡桃的春衫,恰是相得益彰的好景致。
秦洵坐下沒多久,半仰的臉上一癢,落了春風拂下的杏花白瓣,他忽而想起什麽,跳下牆進了小屋子,問太監吉慶要了樣東西出來,再度躍上牆頭用方才的姿勢坐好,不同的是手裏多了本冊子。
這冊子本來就是秦洵的東西,這麽多年一直被吉慶用心地保存在小屋抽屜裏,此時被秦洵重新拿回手上,瞧著除了有些陳舊泛黃,倒無甚破損起黴,秦洵翻了幾頁便笑出來。
過去若是在春日裏,他等候齊璟覺得無趣了,就喜歡坐在杏樹下,數著不時被風拂下的杏花恰好落到自己身上的瓣數,從杏花瓣數的增減來判斷今日較之昨日,等候齊璟的時辰是長了還是短了,齊璟下學出來後,他便借此一路扯著齊璟的衣袖念念叨叨。
剛開始齊璟頗有無奈,還耐心給他解釋:“你這樣算時辰是不對的,每日被吹落的杏花瓣數本就不同,還得落在你身上才算數,若是你數重了數岔了,或者哪一瓣杏花落進你衣縫裏你沒發現,不就數不準了?況且,就算給同樣時辰,從樹上落下的杏花瓣數本就不一定相同,你參照著這個,哪裏能作數。”
後來齊璟發現秦洵壓根不管作不作數,就是想尋個借口撒嬌罷了,也就縱容他這樣玩。
沒多久,秦洵懶得靠腦子記住每日的杏花瓣數,幹脆跟吉慶要了本空白冊子,本是吉慶備存來記錄外人進出小門的名單。
那之後每次見著下學的齊璟,秦洵都要拉著他進小屋,取過吉慶的筆墨,在冊子上記錄當日的杏花瓣數,順道就開始了那日下學的碎碎念。
秦洵還記得這冊子當年被自己取名“杏花冊”。
那時秦洵字寫得大,一頁紙就記了一日的內容,二月開三月落的杏花,也就隻夠他如此玩樂一個月,一本冊子剛好記錄一春。
秦洵六歲春時過完生辰入禦書館,那一年就記起了杏花冊,一直到十歲秋末離京,一共記錄了五本,方才進去跟吉慶要,他都沒抱還被存著的希望,卻見吉慶獻寶一般小心翼翼將五本杏花冊全數從抽屜捧出,說是自他離京後,每年春季杏花繁盛時,三殿下都要過來翻看這些杏花冊,搬了那把秦洵坐過的椅子,坐在杏花樹下秦洵等候過的位置,將這五本杏花冊依次翻閱。
明明是小童稚氣的行為、稚嫩的筆跡,齊璟卻專注似翻閱奏章公文,卻又比理政時多了層溫柔神色,次次都要將已然閱過數遍的內容逐字逐句看入眼中,不厭其煩,似是看不夠。
他動作輕柔細心,數不清多少次地翻閱下來,冊子竟都磨損無多。
秦洵不想捧著一疊冊子在手,隻取了最後一本元晟四年的春日裏他記下的杏花冊,那年他十歲,齊璟十一歲。
秦洵平日對待自己兒時玩鬧留下的東西都不甚在意,但東西跟齊璟有關,自然就變得重要了,再想著吉慶提起齊璟翻閱這些杏花冊時如何愛惜,他便也不自覺動作輕柔起來,邊翻邊從記憶中努力搜尋對應日期裏的瑣事。
大半都記不清了,杏花冊並非是他詳寫的日記,內容其實很簡單,每頁都是一句相似的句子,不同在於日期和杏花瓣數。
封麵被他籠統記了“元晟四年”的年份,裏頭的日期便隻記了月日,秦洵能從千篇一律的內容裏想起的舊事不過二三,好比說其中一頁:二月十八杏繁 落吾身者三十有五
紙頁剩餘的空白處大大地添寫了“生氣”兩個字,秦洵一看便記起,那日是齊璟難得一次從皇苑下學很晚,晚到夕陽都隱下山頭,暮色初起,齊璟耐著性子給秦洵解釋季太傅今日要求當堂作一篇書論上交,他已經是最快寫完出來的那個,等急了的秦洵還是很委屈地將“生氣”二字記上了冊子,而後對齊璟道:“你今晚不準跟我一起睡覺!”
齊璟好脾氣地揉他頭發,順他的毛:“換別的好不好?我怕你自己一個人會睡不著。”
還有一頁:三月初一 杏猶存落吾身者有七
這頁的空白處也添了字,卻是與之前截然相反的“開心”二字,寫完似乎覺得不夠,又在這兩個大字上麵添了個“特別”,卻因為兩個大字已占據了太多紙頁空間,“特別”二字寫得明顯小了幾圈,險險擠在“開”字的上麵。
秦洵想起那日是齊璟下學異常的早,秦洵與他還沒分開多久就再見著了他,歡欣雀躍,記完當日的杏花冊還賞罰分明道:“獎勵齊璟哥哥可以親我一口!”
齊璟忍俊:“這是在獎勵我還是獎勵你自己?”
一本杏花冊很快翻完,秦洵眉梢眼角都漾出了笑意,卻在翻過當年最後一日“落吾身者十九”的紙頁,看到本該空白的下一頁上多出兩個字時,笑意一凝,眸中露出詫異來。
“不止。”
筆跡再熟悉不過,卻不是秦洵自己的字,是齊璟落的筆。
秦洵愣怔半天,回神時心裏驟然一疼,細小而尖銳,似沒入銀針。
他不在長安的幾載春日裏,齊璟多少次坐在杏樹下翻閱他留下的杏花冊,同時也在學他數著落在身上的杏花瓣?
當年他數到十幾就開始心急,數到幾十就犯了脾氣,但這些年齊璟數的,遠遠不止。
而無論齊璟數了多少,從初春數到暮春,再到入夏,杏花落了個幹淨,都不可能等到遠在江南的秦洵。
腳步聲漸近,秦洵合上手中的杏花冊,把讓他心疼的兩個字重新封回了紙頁間的舊時歲月,手往上一抬,向著腳步靠近過來的方向壓低一枝含苞待放的杏:“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趕上這一枝紅杏朝君出牆。”
走近的白衣郎溫容含笑,修眉一挑,聲比碎玉:“膽量愈長?”
秦洵笑起來:“哪能,這不是牆裏是你,牆外也是你,我貪心不過,就隻能爬上牆頭坐著了。”
牆頭不高,齊璟朝上托出手掌,正好是秦洵伸臂下去就能夠著的距離:“下來吧,牆裏是我,牆外也是我,但我此刻分身乏術,紅杏若是沒坐穩跌去了牆外,可就要摔疼了。”
秦洵探手過去,將他伸來的這隻手鬆鬆握在掌中,卻沒急著跳下牆。
今日皇苑下學早,此刻夕陽仍留戀天際,秦洵定定注視齊璟仰起的臉被鍍上暖色的霞光,問得認真:“齊璟,我不在長安的這幾年,你到底有多想我?”
齊璟微怔:“挺想念的。”
“挺想念到底是多想念?”
“問這個做什麽?”
秦洵揚了揚另一手的杏花冊:“我看見了。”
齊璟莞爾,這下承認了:“嗯,我很想念你。”
“隻是很想念?很?”秦洵還是不滿意,從牆上跳下來落入他懷,指尖點在他心口處,“我怎麽聽到這裏在說,你想死我了,想我想得要命。”
齊璟攬住他,將他手上杏花冊取過來掠了眼封麵年份,縱容道:“嗯,都對。”
“我說的都對?”
“嗯。”
“說什麽都對?”
“嗯。”
“那我就再跟你說。”秦洵圈住他頸,下巴擱在他一肩,附上耳畔,“我也想死你了,想你想得要命。”
言罷他輕笑出聲。
春日宜人,少年人笑時呼出的氣息帶著體溫,裹在溫煦春風裏更突兀了特別的熱度,鮮明地拂在頸項間,齊璟收緊了攬在他腰間的臂。
風過枝頭,杏花簌簌而落,秦洵又輕聲開口:“還有,你記著,以後要是你去哪我沒有跟著你,那我肯定是在家裏等你,你就一定要回來,我去哪你沒有跟著我,你也要在家裏等我,我也一定會回來。”
齊璟低聲:“嗯,我記著了。”
秦洵鬆了胳膊退離身子,看看近在咫尺的齊璟,又抬頭望望滿枝春杏,笑道:“以後不記杏花冊了,在這等你就好,你安心聽學,出來得是早是遲我都不鬧你了,我就在這等著,多久我都等!”
齊璟額頭抵上他的額頭,嗓音壓得低,便比平日的清潤感多了幾分沉磁:“鬧也沒事。”
“真的?”
“真的。”
“那我就鬧了。”秦洵額頭蹭了蹭他的,有恃無恐地改口,“我在這等著鬧你,你聽學的時候,可別分心。”
“好。”齊璟輕笑。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卷一 誰家年少足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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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靜好的卷一就在這章止啦,風流年少們總是要長大的。
下章進入卷二,是兩年後了,但起始也是春季,如果不注意的話可能會跟卷一末尾的時間點接上,所以先提醒一下讀者小天使們,感謝大家讀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