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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早前告訴了秦洵,秦洵也得去上這麽一趟,因為田書彥其人,即便有心想歸陵王黨,每每見著個在江南有過節的秦洵,他想端起清高書生架子,定不肯自己低聲下氣硬擠過來,總得秦洵出麵給他個台階下。
用過晚膳,齊璟給秦洵補功課一直補到沐浴睡覺的時辰,秦洵一念書就犯倦,好不容易丟下書休息,打著哈欠往被窩一鑽就不理人,隻丟給齊璟一句:“沒說完的明日繼續跟你說。”
齊璟回了聲好同樣躺進被窩,剛閉上眼沒多久,身邊的秦洵噌地坐起來搖他:“齊璟,齊璟,你睡著了嗎?”
齊璟複又睜眼:“還沒,怎麽,你不是困了?”
“我想起一件事,突然又不困了。”
“什麽?”
“那天在門口被昭陽打斷,有話沒跟你說完,後來我又忘了,一說到昭合公主我才想起來,過陣子西遼使者就要入京,既然大齊不嫁公主入遼,那若真要聯姻,豈不是就要叫你們誰去娶西遼公主了?”
齊璟一攬他的腰,把他勾下來趴在自己胸膛上:“無妨,我不會讓你不高興的。”
不管西遼是否仍要提出與大齊聯姻,真要聯姻又想嫁公主給他們大齊的誰,齊璟都不會允許自己的陵王妃之位被強塞個秦洵之外的人。
秦洵乖乖趴著:“萬一人家公主正好就看中你呢?”
“那關我什麽事?”
秦洵就喜歡他這樣的回應,親親熱熱地往他懷裏蹭了蹭:“你困不困?”
“不困。”不僅不困,還有足夠精力把晚膳前的那檔子事再做一遍。
“我也不困了,那我就繼續跟你說今日見田書彥的事?”
“好。”
“當時茶上了桌,我開門見山,隻問了田書彥一句話,是要所有人都喜歡他,還是要所有人都畏懼他。”
齊璟了然:“他選了後者。”
“嗯。”
做一個八麵玲瓏長袖善舞的人,能跟所有人搞好關係,卻也要對所有人笑臉相迎,田書彥心高氣傲,若有的選,他定會選後者,他不想賠笑討所有人歡心,而想讓旁人賠笑來討他歡心,他隻要旁人不敢得罪他,並不關心他們心裏對他究竟是喜是厭。
隻不過,選了後者,假若哪日摔下來,必定比前者摔得更狠,某方麵來說,田書彥也是個賭徒心性。
“之前我還在想,我邀田書彥見麵又不是在求著他,他要是跟我拿喬擺譜,那我就好好治治他。”秦洵食指輕戳著齊璟胸口,“蠱,或是毒,這世上多的是能逼人乖乖聽話的法子,隻要田書彥還惜命,他就不敢跟我廢話。再來,就算我一個失手,直接把他性命取了,一則‘狀元郎中榜喜極暴斃’的傳言,足以瞞天過海。畢竟他才初入長安,沒人會為了他糾纏不放,要是再知道這事跟我扯上關係,想明哲保身的那些人,就更不敢深究了。”
言罷,他笑問齊璟:“怎麽樣,我壞嗎?”
“壞透了。”齊璟低聲,抓住他的手指不讓亂戳。
“不過田書彥沒我想的那麽難搞,我就沒這樣為難他,畢竟以後多有共事之時,隻要沒到讓我很不高興的地步,我還真不想靠蠱毒來脅迫人。田書彥骨子裏還是有些自命不凡的,但我沒那個閑工夫去挫他什麽銳氣,隨他吧,反正隻要他不因此壞我的事,我懶得多管他閑事。”
趴久了秦洵覺得氣有些上不來,又怕把齊璟也壓得氣上不來,他撤下身子側躺床上,把齊璟扳過來跟自己麵對麵:“我沒跟他提偷竊之事,倒是他自己剛開始還端架子的時候,主動跟我提了一嘴,但也沒提去年他偷我荷包的事,隻說起近日長安城裏關乎他品行的那些不好聽的傳言,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他承認這些傳言,但他瑕不掩瑜,如今高中狀元尚且不是他的巔峰,總有一日他會讓過去那些人知道,什麽叫莫欺少年窮。”
秦洵這樣說著,沒憋住笑:“我倒不是看輕他的本事,就是覺得啊,很少聽到有人自誇瑕不掩瑜的,齊璟,我挺佩服他的,我一直以為我自己夠厚顏無恥了,有生之年居然還能見到比我更不要臉的人。”
齊璟捏了一把他的臉:“怎麽聽上去你還挺高興?”
“有樂子啊。我跟你講,厚顏無恥歡樂多,哪處多了個不要臉的人,熱鬧就能多看一整年的了。”
齊璟無奈:“你啊。”
合一道長性子好,當時在稠人廣眾的集市給田書彥留有臉麵,但秦洵不是個善人,在秦洵的觀念裏,人不要臉沒事,他沒興趣多管閑事,但若是不要臉的矛頭指向他,他就要把那人的臉麵扔到腳底下踩個稀巴爛。
當日在廣陵街頭他不依不饒,不過就是田書彥偷了他的荷包還強詞奪理,好在如今入得長安的田書彥言行收斂不少,隻是在自吹自擂,沒再敢針對著秦洵過分張狂,秦洵便也不多與他計較。
田書彥是個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句話為人生準則的標準書生,卻也很在意旁人會對他產生“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輕蔑心態,秦洵大致摸得出,他那自尊心敏感而脆弱,見不得別人看輕他,交談間田書彥有心試探,拋了個問題過來,問秦洵這樣錦衣玉食長大的世家子弟,為何偏偏看中了他一介書生,秦洵不鹹不淡地擇了個說法。
“既有人認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就也會有人認為‘百無一用是書生’,千人有千種思量,私以為,此處‘讀書’、‘書生’當是特指,不當籠統囊括所有的讀書人,畢竟有人讀書無用,有人卻學有所成,百無一用的‘書生’是庸人,‘讀書高’的則是才子。至少在秦某這裏,並不認為書生無用,否則今日便不會邀田公子在此一晤。”
他一番話說得好聽得體,照顧了田書彥的自尊心,田書彥甚至自行把本人代入了他話中“學有所成的才子”,一下子對秦洵的態度又和氣許多,甚至連秦洵狀似隨意地提點他日後在同僚交際間謹言慎行,莫要再酒後胡言,當心落人話柄往後被推出去當活靶,田書彥也明言表示聽了進去。
朝堂裏老狐狸們之間的博弈,甚至有試探帝王的心思時,大多不會沉不住氣親自上陣,而會從自家陣營裏踢個出頭鳥,像田書彥這樣外地入京的新任朝官,資曆淺,還沒摸透朝勢,是老狐狸們最喜歡薄施小惠收買來為己效命的,畢竟備著一堆小門小戶的活靶棋子在手,需要時隨便挑一個踢出來,廢了一個還有一個,沒什麽可心疼的,不會傷及自家根基。
去年秋時,被曲伯庸踢出來打探皇帝立儲意向的馬飛,就是這麽一個典例。
秦洵給田書彥說這些話,半是已然將他當作麾下謀士,義務性地提點,半是以後不想再聽到他跟長安新交的狐朋狗友三五一處,胡亂說道自己的啟蒙先生奚廣陵。
田書彥應得很老實,秦洵心下滿意,便又多給他安撫一句:“近日外頭那些閑言碎語你也不必擔心,殿試和審職調官一事已然塵埃落定,該留的留,該走的也陸續在走,估摸著等到今歲歲中,長安人對此事的興趣,都會淡得差不多了。”
有的人想法很有意思,某人原本與他處境相同,他心裏不起波瀾,而一旦這個某人哪日改善了處境,不說飛黃騰達,僅僅隻是比他更好、在他上頭、獲得了比他更多的關注,他心裏就不平衡了,因為在他的概念裏,某人原本是跟他一樣的,那就該一輩子跟他一樣,甚至就該比他差,怎麽配超過他呢?
這種情緒積攢到一定程度,就會支配他做出可笑的事情,好比說,用著同窗、同鄉等身份,甚至僅僅扯出七大姑八大姨這些遠親說是與那人沾親帶故,就能打出“認識”的旗號,以“那個人我知道”的句式起頭,把關乎那人的信息散布於眾,急切地表達著一個意思:那人不好,你們不該高看他,你看他應該是我描述中這麽低劣的一個人,他不配的,你們的關注和他所獲得的一切,他都是不配的。
事實上,所謂關乎那人的信息,真假不明,有些根本不能證明是實事還是謠言,但被人動嘴皮子信誓旦旦說出來,總會有人信,至於所謂的“同窗同鄉七大姑八大姨”虛實與否,也就隻有他們本人心知肚明。看客誰會關心這些?左右受傳言困擾的又不是看客,看客們樂於給自己茶餘飯後增添談資。
秦洵覺得這類人有意思,是覺得他們吃飽了閑得慌,若真是相熟好友,卻令人寒心地出賣好友私事以博關注,那還能叫友?不如幹脆挑明反目成仇,何必再假惺惺維持表麵友好。若隻是略知一二的點頭之交,一來,你能了解人家多少,就在外胡亂說道?二來,本就無甚交集,人家怎麽樣,又與你何幹?
說到底,不過“嫉妒”、“眼紅”的心思,偏生還要端出點醒眾人的姿態,真真醜陋至極。
當然,並不是田書彥如今歸順己方,秦洵就為他開脫了,一碼歸一碼,田書彥過去品行不端的各種作為秦洵依舊不齒,但不知何人在長安廣散傳言的這般作為,他同樣看不起。
出茶樓時,牆角蹲了個討飯的老乞丐,一下一下顛著手裏那隻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碗,將碗裏為數不多的幾枚銅錢顛出碰撞的清脆響聲。
今日是請田書彥喝茶,秦洵帶了荷包出門,正欲將結賬時茶樓掌櫃的找零放回荷包,見了老乞丐便順勢一彎腰,將手裏的幾枚銅錢給了那老乞丐。
起身時,又聞銅錢落碗聲響,秦洵回頭,見是田書彥也丟了幾枚銅錢進老乞丐的破碗,老乞丐抱著拐棍,朝他們一連重複好幾遍道謝的吉利話:“多謝公子,公子心善,日後定能飛黃騰達,子孫滿堂。”
秦洵瞥了田書彥一眼,正與對方對上目光,他沒說話,抽了腰間墨枝紅桃扇展開晃悠,徑自往自己馬車方向去。
自從春來冰開,秦洵迫不及待扒拉出了去年“夫君送的”折扇,沒事就晃在手上,晃得整個人春風滿麵。
田書彥跟上來,開口問他:“秦三公子在驚訝嗎?”
秦洵停步:“驚訝什麽?”
“我方才會給乞丐錢。”
大概是方才下意識順著響聲望去的一眼被對方誤會了,秦洵聳聳肩:“我也給了,為何要驚訝你。”
確實是不驚訝,縱然坊間傳聞文舉狀元郎以往視財如命摳門至極,秦洵也並不驚訝如今的田書彥會解囊施財。
田書彥如今的身份與身價都與從前大不相同了,錢財已非他視之如命的物什,做出符合他現今身份的舉動並不為難,也是需要。
秦洵懶得直說。
田書彥眺望皇宮方向:“窮生奸計,富長良心,秦三公子是從小沒吃過苦的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懂。”
那你就錯了,我富也沒長多少良心,但我就算窮了,也不屑行偷雞摸狗之事,做人吧,再怎麽總得有個原則底線在那,隻是各人的原則底線有所不同。
秦洵這樣想著,卻沒說出來,他自認算不得什麽好人,沒資格像合一道長或廣陵先生那樣指正他人,心裏想想便罷,要他開口說教,他還真有點底氣不足。
七七八八說了個差不多,床榻上齊璟用手順了順秦洵的頭發,低笑著問他:“那家茶樓的招牌龍井如何?”
秦洵仔細一回想:“我喝不出來,你知道的,我喝茶就跟牛飲水似的,解渴就好,品不出滋味來。”
“那下回也帶我去一次,我來品一品。”齊璟話接得很順。
秦洵點頭應好,一琢磨覺得不對勁,反應過來後埋進齊璟頸窩,笑得停不住。
什麽啊,又醋上了,不過就是跟外人同去茶樓喝了壺茶,齊璟就固執地也要補一趟,以後說不定補的還不止一趟。
大醋缸!
秦洵其實隱了一段沒告訴齊璟。
下午出茶樓後,田書彥說完“窮生奸計富長良心”就沒再出聲,也不再跟隨秦洵身後,秦洵在原地停頓半晌,見他沒了後話便打算告辭,將將啟唇,又被田書彥搶了先,一句話問得難免有些突兀:“秦三公子為何選擇將賭注壓在陵王身上?”
秦洵沒回頭,輕晃手中折扇,笑著反問:“陵王不好嗎?”
不知為何,他這句短短五字,田書彥莫名覺得哪裏怪怪的,但那時他沒多想,很快回話:“論才氣、智慧、手腕,陵王自然是皇子翹楚,然,賭注壓在陵王,風險也是極大,身為世家子弟的秦三公子,想來要比初來乍到的我清楚得多。”
他來長安雖才數月,但也早早打探過朝堂局勢,心知陵王黨的弊端就在於陵親王齊歸城非嫡非長,在大齊有三個嫡出皇子的前提下,陵王若要繼位,最容易被敵黨指其名不正言不順。
秦洵答得冠冕堂皇:“我整個秦家都壓在陵王一方,我又為何不歸順陵王?”他單手一合折扇背去身後,回過身負手而立,“田公子既說是‘賭注’,便是將這場皇權之爭看作是‘賭’,這般豪賭,要的不就是高風險高收益的刺激嗎?”
“可我倒是不覺得,秦三公子是願意費這般心思的人。”
這富貴公子哥被家裏人送去江南六年,很明顯他家裏並不想讓他插手朝堂之事,而這人自己分明也更適合做個閑散紈絝,就算他們秦家為陵王黨首臣,整個秦家都壓在陵王一方,單單一個秦微之他不想插手,也能終日混吃等死不務正業。
田書彥不相信若是沒點特殊原因,這少年正當最適合揮霍家財的大好年華,會早早把自己卷入權爭的漩渦。
秦洵淡淡道:“興許,我偶爾也是?”
田書彥望著他,敏銳地從他不正麵回答的一再反問中,察覺出他並不想跟自己這不甚相熟的同僚多說。
秦洵忽而眉目一彎,那雙讓人一眼驚豔的深藍眸子眼尾微挑,露出了他惡趣味上來時慣常端在臉上的狐狸笑:“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不是?就像田公子若是被我種下蠱毒,非我手中解藥不得續命,迫不得已為我做事,我想,田公子怕我催蠱取命,也不願意輕易讓外人知道吧?”
田書彥知他甚少,辨不出他玩笑與否,一時當了真,下意識捂上心口處,臉色陡然慘白。
“沒有。”秦洵笑眯眯的,豎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擔心,今日除了茶錢,別的我什麽都沒帶。”
他心情很好地轉身上了馬車。
秦洵這麽義無反顧、十頭牛都拉不回地追隨齊璟投入皇權之爭,理由再簡單不過,他愛齊璟。
這當然不足為外人道,尤其是田書彥這個外人,秦洵故作高深,嚇嚇他,約莫他一時半會兒沒法定神細思,將他隨意應付了拉倒。
秦洵隱去這一段沒告訴齊璟,倒不是有什麽不能對他說,不過是即便他說那些話純粹在糊弄田書彥,齊璟這患得患失欠缺安全感的性子,恐怕還是會在“阿洵跟了我不是因為愛我而是為了高風險高收益”這個問題上狠狠糾結半天。
日後每每念起一回,又要再狠狠糾結半天。
齊璟在有關秦洵的事情上向來執拗,否則也不會至今都對“斷袖”傳聞的楚慎行耿耿於懷。
他心裏一不痛快,秦洵就不知得說多少好話才能再把他哄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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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情過了一個冬天,差點忘了阿洵還玩扇子,趕緊添上,再反省一下自己這個忘事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