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士
“聽了。”齊璟笑起來,“在說田書彥與昭合不是?”
秦洵與田書彥一晤還是下午的事了。
今日中午二人在禦書館宿房小談審職調官一事,秦洵又央著齊璟替他打掩護,逃了下午半日的學出門去會田書彥,早在放榜那日就放過話“最後一次容你逃學”的齊璟,到底架不住他撒嬌,很沒原則地改了口:“那今日就是春末考核前最後一次容你逃學。”
秦洵滿口答應,心情很好地親親他掌心。
臨行齊璟攬著他的肩輕拍兩下,狀似隨意地說了一句“田書彥不會很難說動”,示意他不必太費心,秦洵心下琢磨不會是齊璟怕他搞不定所以提前替他通過路子了吧,但趕著時辰出門,他當時也沒多問。
這陣子他讓宮外的暗衛眼線盯了田書彥不少動作,新晉文舉狀元郎,即便尚未拜官,他在長安城暫住的那戶院落也已被人踏破了門檻,甚至不少人都看出皇帝這是有意給昭合公主招他為婿,賀喜時話裏話外都在預先祝賀他這位未來駙馬爺了。
田書彥人逢喜事,自然樂得與這些未來的官場同僚們交際,家裏的、外頭的應酬都不缺他身影,一喝上頭,多少會說些從前不敢輕易出口的放肆話。
比如他在廣陵學館的先生奚廣陵。
秦洵出宮時,正好遇上從別路往宮門處來、似乎同樣打算出宮的合一道長,秦洵憋住了沒將狀似趕人的“道長怎麽還沒回江南”說出口,倒是合一“噗嗤”笑了聲,主動跟他說:“今早來與陛下辭行,這回是真辭行,明日便要啟程回江南。陛下留了頓午膳,這才剛要出宮去。”
秦洵笑道:“道長一路順風,這兩年陵王大概不再下江南了,不過等兩年後他二十弱冠,也是要去封地督巡一趟的,後會有期。”
合一頷首:“後會有期。”
二人去往宮門是同路的,秦洵不免要提及此趟出宮的目的,提起田書彥,合一道長不由歎氣:“那學生在廣陵學館時品行便有些異樣,因著家貧,在錢財書物上多有……不妥,廣陵不忍心在人前拂他臉麵,私下裏多番勸導,沒想到這般照拂還是讓他記恨在心,如今到了長安出人頭地,竟……”他搖搖頭沒說下去。
合一道長與廣陵先生皆是心性柔軟之人,就算是私下裏也很少拿重話評人,方才一番話中斟酌著隻拈了“異樣”、“不妥”的措辭來說道,秦洵卻自行將他言下之意補出個七七八八。
說白了田書彥的情況大概就是“家貧,無從致書以觀”,隻不過人家自述這句話的名士是堂堂正正“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田書彥則走上了偷盜的歪路,事多了沒有不露馬腳的時候,想必田書彥被人發現的小偷小摸之事不在少數。
廣陵先生好心給他臉麵,從不在人前教訓他,都是私底下苦口婆心勸誡,誰知有一種人就是明明幹著不要臉的事,偏偏還死命維護自己那點脆弱可憐的自尊心,廣陵先生好心提點卻令其深感自尊受犯,故而心中積怨。
自從田書彥搖身一變文舉狀元郎,這陣子從他口中沒少吐出關乎先生奚廣陵的醃臢話,正好長安朝堂也有過去看不慣奚廣陵的舊同僚,小酒一喝穢語一出,跟田書彥那叫一個相見恨晚,很快湊到了一堆。
秦洵輕嗤:“怕是也還記恨著上回偷我荷包被逮住的事,道長,他認得你吧?”
“貧道常去廣陵學館拜訪,學生大多都見貧道麵熟。他知曉是貧道捉住的他,也知曉貧道當日看見了他的麵容。”合一頗有無奈之色,“或許他以為,後來被廣陵那般責備,是貧道向廣陵告了他一狀吧。”
其實合一道長哪裏有多嘴告狀的喜好,不過是那田書彥在廣陵一帶才名尚可,盜名也尚可,當時圍一圈湊熱鬧的看客裏有人辨得出他,之後事情會傳到奚廣陵耳朵裏也不足為奇。
但田書彥與朝堂中人畢竟對道門弟子心有顧忌,何況這陣子合一道長本人還在京城,田書彥不敢多說合一道長什麽,也沒那個膽量初來乍到就招惹出身世家的秦洵,這便將怨憤悉數歸到如今已奈何不了他的奚廣陵頭上。
合一輕歎:“曾經貧道還不大理解廣陵,他與貧道這樣的清修弟子不同,他年少成名,十五拜官,即便尋溯到前朝,試問又有誰人是十五便任上州知府的少年才子?廣陵生來就該長安冠蓋,鋒芒逼人,怎就舍得年紀輕輕說辭就辭了。但是這些年,貧道幾番入京探望家師,也就涉過朝堂交際,真就覺得,廣陵的確不適合這裏,他太幹淨了。”
保持幹淨,便難在汙沼中生存,沾染塵泥,又非竹化之仙所願,清隱才是最好的歸宿。
宮門已近,秦洵淡淡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於蘭何傷。”
合一笑出來:“難得聽你這麽說誰的好話。”
“廣陵先生是我的授業恩師,我尊敬他。”
即便長大後諸多想法與仁善憐世的啟蒙先生背道而馳,秦洵總歸是打心底裏尊敬這位懵懂時期的引路人。
秦洵與合一道長在出宮門後作別,分上了兩輛不同的馬車。
秦洵沒去田書彥的住處,而是午飯前差人送信約了田書彥茶樓一聚,他料著田書彥必定赴會。
就算不是給世家公子臉麵,田狀元郎也會顧忌著偷荷包一事的把柄,生怕自己不赴會,秦洵就以此要挾他。
秦洵想過,若非憑田書彥的本事動不了自己,田狀元郎如今怕是連滅口的心思都有。
人就是這樣,許多人年歲愈長後都不願再與舊時熟人往來,尤以打拚出頭飛黃騰達的為最,有時並非不念舊情,並非翅膀硬了忘本,而是他們不願意再麵對當初那段日子裏,被舊時熟人看入眼中的或平凡或掙紮著的自己。
那些舊友故人們見證過自己碌碌無為乃至狼狽不堪的過去,他們看過你出糗,看過你頹然,看過你卑微,每每四目相對,都要強迫自己記得愈深,都在提醒著無論你現今如何光鮮亮麗,曾經你都用過那樣不堪的麵目示人,猶如困人的夢魘。
秦洵不屑於小肚雞腸到繼續用那點被偷荷包的瑣碎要挾人,他不打算再跟田書彥提起此事,再怎麽不喜此人,他也沒必要非得當麵給人沒臉。
茶樓是之前問了交際頗廣的長兄,隨便選的一家,優勢在於茶樓的掌櫃跟秦淮相熟,口風緊,真出個什麽意外多少能幫著打打掩護。
秦洵約田書彥見麵本就不為好生吃喝,約在午膳過去不久的時辰,不論是他還是田書彥,腹中都沒那麽多空隙再填食物,叫壺茶喝喝不至於讓場麵太過拘謹便罷。
秦洵赴會喜歡踩點到,田書彥也很準時,二人幾乎是前後腳進了茶樓裏預訂好的雅間,秦洵對著店小二遞來的菜單大致一掃,遞去對麵給田書彥:“今日我請,田公子點吧,若嫌喝茶無趣,這家茶樓裏幾樣茶點也還不錯,不必跟我客氣。”
田書彥真沒跟他客氣,接過菜單點了壺茶樓的招牌龍井,在這家茶樓的菜單上不是最貴也不算便宜,茶點估摸著兩個人的食量點了三個品種,一切把握在一個合適的限度裏,不會讓自己顯露貪相,也不會是忐忑怯場的模樣。
自去年秋時舉子入京,住了長安帝都幾個月,田書彥很快學會了如何在官場中恰到好處地交際。
秦洵不跟他彎彎繞繞,開門見山表明了來意,田書彥顯然有些詫異他的直白,剛開始還端了些清高書生的架子,“吾”啊“汝”地引經據典表示不涉黨爭,被秦洵毫不客氣一句:“我不喜歡文縐縐這套,此處僅你我二人,說話隨意些。”
田書彥沒端著多久,交談間便被他帶得再文不起來。
“你我”的稱謂其實才是尋常交談間最普遍的,隻不過有時顧及身份,若是與對方不甚相熟,稱謂上還是得正式些,尤其較常人更為講究的文人書生們,他們在與陌生人交談時常常愛用書麵語。
秦洵這人散漫慣了,除了在必要時會用上“吾”、“汝”、“爾”等文縐縐的書麵稱呼,再不濟是江湖味濃重些的“在下”、“閣下”,大多數時候他說話都是你呀我的。
要說齊璟,過去秦洵見著的也就是他對手下人正經命令時,或是待年紀相仿卻不甚相熟的朝臣,他會用客套的書麵稱呼,其他時候他倒也不多在意,畢竟需要他特別注重禮節的人,比方說他父皇啊師長啊老臣啊,他對對方總有個尊稱,自稱“兒臣”、“學生”、“晚輩”就足以應付。
哦對了,自他受封陵親王後,他麵對原先會自稱“吾”的那些人,已經改為自稱“本王”了。
不知齊璟現在在做什麽,中午擠一張單人床午休確實有點伸不開腿腳,睡得不大舒服,秦洵跟齊璟誰都沒睡好,這時辰應是已經開始下午聽學,齊璟平常那麽認真聽學的人,午休沒養好精神可會犯困?若是他餘光瞥見空空的鄰桌,可會分神想一想逃學出來攬士的阿洵?就像阿洵此刻在分神想他一樣。
咦?分神了?
秦洵神遊著神遊著,居然在神遊中自己提醒自己回了神,好在對麵的田書彥尚在咀嚼他給的提議,蹙眉思忖,並沒有注意到轉著空茶杯的秦三公子兀自神遊了一大圈回來。
來之前齊璟說田書彥不會很難搞,雖然秦洵還不知齊璟為何會下這樣的定論,但就他與田書彥一番交談來看,此人確實出乎意料地好說話,但奇怪點在於,從頭到尾他就沒提過洛王黨與昭合公主的事。
秦洵本還琢磨著田書彥往後身為昭合公主的駙馬爺,卻投身陵王黨,恐怕多有不便,還打算談至中途好好與田書彥提一提此事,不想對方自始至終似乎很避忌這個話題,最開始堅持的僅僅是不涉親王黨爭,秦洵便識趣地沒有多問。
秦洵並不相信田書彥會不涉親王黨爭,眾所周知,想要在朝堂中爬到高位,多少要與皇室某方勢力結黨,倘若保持中立,除非是像燕左相那樣功勳卓越的開國老臣,否則絕無可能高官厚祿。
畢竟在朝堂之中,總有需要上位者有心提攜的時候,你若不歸他麾下,人家憑什麽給你好處說你好話。指望皇帝?他坐這把龍椅幾十年,見過的才子謀士不勝枚舉,每日忙著平衡權臣勢力就夠他焦頭爛額,又憑什麽高看一眼新入朝的毛頭小生。
而田書彥此人,顯然不會甘心隻領個小官職,戰戰兢兢地拿著那麽點溫飽俸祿,他有往上爬的野心,秦洵看中的就是他這份野心。
田書彥是個小人,小人給點甜頭吃就會唯命是從,或許不講情義,但對利益絕無抵抗力。
剛好,齊璟和秦洵的手裏有足夠誘惑他的利益。
近日審職調官一事塵埃落定,殿試舉子的官職分配都已放出名單,除了文武前三的狀元、榜眼、探花,共六人,其餘並不留任長安朝堂,而是下調各州,而各州調任入京的官員也在近日陸續做好交接,動作快的已然動身離鄉,趕赴京城。
連一直讓皇帝舉棋不定的楚勝雄,都已最終確定令其入皇內院任中丞,官品不高,也就與楚勝雄原先的平州郡令同品,卻是一躍成為了所謂的“皇帝內臣”。
而放榜時風光無限的文舉狀元郎田書彥,卻領到了禦史台中的官職,官品尚可,卻偏偏是禦史台,往後若無出彩又不得提攜,恐怕就得在這個當今大齊形同虛設的機構裏混混度日。
怪不得審職調官出結果後,去踏田書彥門檻的人數驟然大減,還會去拜訪他的基本隻是看他很大可能成為昭合公主的駙馬爺。
這麽一來,秦洵又想不通,昭合公主畢竟是皇後所出的嫡公主,皇帝既然有心把她許給田書彥,那把田書彥放在這麽個尷尬的位置上,就算昭合公主和田書彥自己不說,皇後跟曲家難道會容易打發?
齊璟背上的藥膏已經晾幹了,秦洵撈過之前丟在手邊的衣裳給他披上,齊璟邊攏衣襟,邊朝門外喚晚膳。
兩人年少貪歡,齊璟下學、秦洵回宮,進房就迫不及待歡好一場,晚膳都還沒吃。
晚膳上桌,齊璟分了雙筷子給秦洵,告訴他:“昭合近日與武舉狀元一同遊春。”
秦洵詫異得接筷子的手都頓在半空:“這又是個什麽情況?我們文舉狀元郎新戴上的那頂官帽……有點兒綠?”
秦洵和齊璟其實都沒親眼見著當日殿試究竟是何光景,知道的不過是探子消息說皇帝殿前親試時身邊帶了昭合公主,反正自殿試放榜後,“文舉狀元將為昭合公主駙馬”一事在長安城幾近板上釘釘,官場裏幾乎個個都在賀喜田書彥將要迎娶公主做駙馬爺了,怎麽一朝變天,素來深居簡出不愛露麵的昭合公主,竟與人家武舉狀元遊春去了?
齊璟給他夾菜進碗:“齊孟宣身後的兵權不足。”
這倒是在理,古來兵權才是重中之重,洛王齊瑄並母族曲氏總在齊璟這裏吃癟,主要原因便在於兵權上缺了底氣。
而當今大齊手握重兵的武臣,又基本都是陵王一黨,洛王黨挖不動牆角,隻得從其他武將中招攬,此番正好趁著殿試年歲的好時機,將新晉武舉狀元收歸麾下,總是不虧的。
皇帝當然是拉不下臉出爾反爾,鬼知道到底是曲家的誰逼著不愛邁出閨房門的昭合公主去與武舉狀元遊了春,總之如此招搖地來一出,這昭合公主駙馬的人選,不換也得換。
怪不得田書彥那麽避諱提到此事,也怪不得皇帝順手就將田書彥扔進禦史台,八成早前將他提上狀元位,就是為了讓他夠格娶昭合而已。
秦洵喂了一口菜給齊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那麽篤定地告訴他田書彥不會很難搞。
畢竟田書彥想要在長安朝堂裏得上位者提攜出人頭地,就必須在洛王齊瑄與陵王齊璟兩方擇一歸順,既然已被洛王黨用這般不給臉麵的方式拋棄,那他一氣之下歸入陵王黨自是順理成章。
齊璟閉口咀嚼著菜,“嗯”了一聲。
“那你不告訴我。”秦洵嘀咕著給自己夾菜吃。
秦洵住在宮裏時,自己的暗衛和探子並不好使,皇宮畢竟是皇宮,宮禁森嚴,他的暗衛們進出皇宮打探或遞送消息都很費事,再者,他的一隊暗衛是父母配給他的,保護他自然忠心,卻也很難做到全然替他一人保密,至少在一些敏感事情上,他們生怕小主子亂來,會私下匯報給秦洵的父母,秦洵壓根阻攔不住。
有些需要瞞著父母的小動作,秦洵不好吩咐暗衛,以前還能奴役秦申小朋友私下替他做事,如今秦申入了太學武苑,秦洵也不好頻頻打擾小孩子認真學習。
所以秦洵秉著“齊璟的就是我的”原則,使喚起齊璟的下屬毫不客氣。
但很多時候,一手消息是先到齊璟手上,秦洵大多是聽齊璟轉述,至於什麽告訴他什麽不告訴他,什麽第一時間告訴他什麽隔幾日再告訴他,也就都被齊璟一手掌控著。
秦洵忿忿扒著碗裏的米飯。
齊璟卻笑了:“早些告訴你,你不就沒樂子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