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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夏初,就是秦洵十五齊璟十六時,齊璟在江南替他處理“斷袖”傳聞引發的落水鬧劇。
那一趟發生的事情可多了,導致秦洵如今對最初“斷袖”相關之事反倒記得不再那麽清楚,印象最深的則是自己初次經曆了發育中少年男子必經的生理反應,而且不知是否受此影響,齊璟在平州陪他的那段日子他挖空心思撩撥齊璟,就差沒把齊璟摁住霸王硬上弓了。
可惜齊璟這人自製力好得讓人恨,任他百般勾引,就是忍住沒辦了他,秦洵現在回想起來還會忍不住磨牙根,挫敗得不行。
不過那段時日裏他幾乎一言一行都在勾引齊璟,秦洵實在想不起來,自己當時究竟哪句話沒過腦子,惹得齊璟記仇到現在,每每都這麽欺負他。
齊璟涼涼道:“想不起來就算了。”反正他照常把人欺負哭就對了。
他拿起方才被秦洵放上桌案的木梳再遞過去:“過來吧,替我梳頭。我梳得好好的頭發被你打散,你就這樣甩手不管了?”
秦洵接過梳子又重回齊璟椅後,邊替他梳頭發邊跟他提前說好:“我不太會梳的啊,讓我梳頭你就不準嫌棄,今日就算要出門你都得頂著我給你梳的頭發去,敢嫌不好看你試試。”
“好好。”齊璟笑應,心裏卻是在想,今日才不會舍得浪費工夫出門,昨日生辰秦洵可是親口答應可以任君采擷,無奈他醉成那樣,今日春光正好,又閑來無事,自是當連本帶利悉數討回來才行。
齊璟歇息片刻,又繪了一幅秦洵吃東西時鼓著半邊腮幫子的模樣,秦洵也磨蹭半天終於給他束了個勉強能看的發型,還沒來得及仔細欣賞就被齊璟往肩上一扛,失重時他下意識往齊璟身上抱,一不注意就把這不甚牢固的發型又給蹭散,秦洵心裏哀歎可惜。
齊璟單手扛著他踏出書房,朝清硯吩咐道書案上畫作墨幹就好生收起,又道接下來的時辰裏若無吩咐不必靠近內室,秦洵知道他想做什麽,在他肩頭穩住身子就習慣性嘴上先開始調笑,齊璟記著事,他也記著事,很掃興地先提條件,跟齊璟討得小半杯心心念念的醽醁來喝。
元晟十一年的生辰一過,齊璟已然十八歲整,秦洵十七歲整,幾日後便是孝惠皇後曲佩蘭的忌日,在皇室形式之外,秦洵又陪齊璟私下去景陽殿的孝惠皇後靈位前祭奠了一番,翌日,正逢殿試放了終榜。
熙熙攘攘的長安城裏,秦洵翹了下午小先生的課,跑出來蹭了晉陽王叔一張戲票並一袋蜜餞聽戲,聽完戲不想被王叔和餘容公子的親昵刺著眼,抱著餘下半袋還沒吃完的蜜餞,很識趣地跑到外頭閑逛,擠進了圍著殿試榜的人群中。
其實秦洵今日偷溜出來,為的就是這一紙殿試榜。
武舉前三不出所料花落太學武苑中的學生——事實上江湖人士大多不願與朝堂扯上關係,因而雖說朝廷不看舉子出身,實則當真選擇應舉出仕的江湖人士並沒有多少,如此一來,便是這些自小為考取功名利祿的習武學生們占得名額。
秦洵這趟不大關心武舉,他要看的是文舉,榜眼探花的名字在意料之中,雖然以他的記性人臉和名字對不上號,但看那兩個名字是眼熟的,印象裏應是長安城官家子弟,唯一讓秦洵意外又不算意外的,便是文舉第一狀元郎的位置他盯了許久的名字:田書彥。
要說這殿試榜,秦洵其實沒有必要親自往宮外跑一趟,他跟齊璟坐在景陽殿裏不動,都會有人將名單絲毫不差地送到他們手上,不帶侍從獨自出來一趟,秦洵不過就是想隱在鬧市裏,大致聽一聽圍在這張殿試榜前的百姓們,都在細碎地評點些什麽。
好吧,也有不想念書故意偷懶的成分,燕少傅的課他不敢翹,雖然燕少傅的脾氣絕對是好,但事後他肯定要被秦子長狠狠修理一頓,好不容易今日下午是別的小先生講學,他便大搖大擺地溜了。
偷溜前,坐他鄰桌的齊璟還哪壺不開提哪壺:“還有一個月就要春末考核了,這是最後一次容你逃學。”
秦洵掐指一算,季末考核的日子並不固定,但通常就是在季末月的最後幾日裏隨意挑選,如今二月下旬了,算算看,離三月下旬的春末考核撐死也就還剩一個月。
他唉聲歎氣,這回是真的發愁,倒不是在擔心會應付不了考核,隻是他再聰慧都不是不學就會的神仙,就算對書卷的內容過目不忘,他今歲開學也比正常元宵翌日開學的學生們晚了半個多月,中間又斷斷續續逃過不少課,落下未習的課業堆積起來不知有多少,總要在最後一個月內花工夫惡補回來,想想就頭痛。
算了,齊璟肯定已經認真補完了,回去讓齊璟給自己講講吧。
秦洵從圍觀殿試榜的人群中艱難擠出,打開自己方才一直護在懷裏的蜜餞紙袋,取了一顆入口,酸甜的果肉滋味盈滿口腔。
抬眼看看天色,秦洵放棄了再在集市上閑晃的念頭,打道回宮。
一入宮門正與齊璟迎麵對上,秦洵眼一彎,快步上前喂了顆蜜餞到他口中:“下學了?怎麽不先回去,還過來接我?”
齊璟玩笑道:“怕你不認得路。”
一路上秦洵都在跟齊璟說在殿試榜那停留許久的聽聞,他笑道:“還真被你說中了,看來田書彥指不定要跟我甩臉子。”
田書彥在取得殿試資格時,在文舉前十裏隻排名第三,如今在終榜上,榜眼探花是之前的首次二位,也就是說,在由皇帝殿前親試後,原本是考核榜探花郎的田書彥,一躍成為風光無限的狀元郎,而考核榜的狀元榜眼,也就順次下延,成為現今的榜眼與探花。
秦洵不相信自己長兄在考核篩選時會攜私心,當時秦淮沒有表現出對於考核榜的微詞,說明在秦淮心裏田書彥確實就該是這個探花位置,真不知在殿試時,這田書彥究竟哪裏得了皇帝的青睞,竟將之提上了狀元位。
好在皇帝最終這樣排名,比之原先太學與禮部預設的排名,也沒給他們帶來多少麻煩,若是兩相調換,才會讓身為禮部尚書的秦淮難堪。
畢竟榜眼與探花二人都是長安官家子弟,在預設排名時靠前,後被皇帝親自降下,家裏人怎麽說也埋怨不到秦淮頭上,假若預設排名靠後,殿試後被皇帝提上名次,那他們心裏恐怕就要犯嘀咕,猜測這位去年才新官上任的禮部尚書秦子長,是否存故意輕視之意,在排擠朝堂同僚。
所以說,看著書生舉子們考試也不是個輕鬆活計,像秦淮這樣大多時候秉著公事公辦原則,一不留神就要得罪人。
從前秦淮尚為禮部侍郎,上頭還有個掌事的禮部尚書替他扛住,就算禮部得罪了同僚,人家也不會過多怪到秦淮頭上,而會認為他一個在尚書管製下的侍郎並沒有多少實權,將矛頭更多指向一把手的禮部尚書,如今原禮部尚書卸任,秦淮接任,便要承接住曾經指向上任禮部尚書的所有矛頭。
官位這種東西,要麽高到正一品重臣,無人敢輕易挑釁,出事也能扣到底下人頭上;要麽就低到上頭還有人掌事,出了事還不至於直接落到自己頭上,從下往上爬的最艱難階段,約莫就是在三品到五品之間,不高不低的時期,扛了一肩的責任,應對最多的奸計,熬過了從此平步青雲,熬不過最終跌入塵泥。
今日沒乘輦車,秦洵和齊璟也不趕時辰,一路並肩慢悠悠往景陽殿方向行走,秦洵時不時再給自己和齊璟各塞一顆蜜餞入口。
秦洵道:“我在宮外聽到有人談論,說我們這位新晉狀元郎過去還在江南廣陵時似乎有些品行不端,甚至有人提起他在廣陵集市偷荷包被修道之人捉住的事。”
他指指自己:“對對細節大概就是去年田書彥偷我荷包被合一道長捉住的事了,不過沒聽人提起失主是我,也沒人說‘修道之人’就是合一道長,到底是本就不知道還是放這消息的人有意不提,我也說不準。去年那時在集市上道長攔了我逼他露臉,但我聽說他是慣犯,看熱鬧的有人會知道偷賊是他也不奇怪,但長安人知道這點江南瑣碎可就有些奇怪了。”
至於近日為何能在長安城忽然傳開田書彥在江南故鄉時品行不端的舊聞,秦洵不用細思都猜得到,傳聞的源頭定是一同進京赴考的那些舉子們。
科舉競爭何其激烈,且有長安的官家子弟占據名額,外地進京的舉子們真真可稱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少一個競爭對手,自己就能多一分機遇,尤其是像田書彥這樣才華不俗、都得過廣陵先生親口肯定的,能把他搞下來,對別的舉子好處可想而知。
眼見田書彥憑著才學入了考核榜的文舉前十,有了進入太極殿麵聖的資格,最後還在殿試榜上把名字占進了狀元一欄,江南一帶同鄉的、臨近的、曾有往來的舉子們,難保不會有人眼紅,起壞心思故意放出這些關乎品行的閑言碎語,想挫一挫這位一步登天的風光狀元郎銳氣。
不然秦洵還真想不出,長安城裏會有誰廣散這樣的消息,畢竟他自己可沒那興趣到處去跟人說,大齊的新晉狀元郎當初在江南街頭,偷過他秦某人一個沒裝多少銀兩的荷包。
秦洵接著道:“百姓之間流傳甚廣的雜聞,又跟新狀元郎有關係,陛下不會不知道,三載一殿試,大齊上下成千舉子,從各州一層層考核篩選入京,最後能站在太極殿內,必然個個都是才學不俗,陛下不知見過多少這樣的才子,我不信陛下會單單因為才學就如此看重田書彥。”
拐入小道,齊璟替他撥開擋在身前的花木枝葉:“你想的是什麽?”
“我在想……”秦洵猶豫,“我不確定,但我姑且能想到的是,陛下可是看在廣陵先生的顏麵?”
驚世之才的奚廣陵當初十六歲入朝,皇帝其實很惜才,對其愛重有加,隻是皇帝早期覺得奚廣陵年少成名怕他飄飄然,正好見他在官場交際中不大合群,以為他輕狂,覺得不妥,同僚有心排擠他皇帝不是沒看在眼中,故意視而不見,不過是想挫挫小子銳氣,本是有心重用他,誰知適得其反,待到皇帝察覺不對勁想要力挽狂瀾時,廣陵先生已厭倦長安官場的爾虞我詐,任皇帝百般挽留,還是毅然辭官回鄉。
朝臣皆知皇帝這些年對於當初沒留住奚廣陵一直心存遺憾,秦洵會把皇帝看重田書彥的事與廣陵先生扯上關係,以為他是看田書彥為廣陵先生門生,有心賣廣陵先生人情,也是個有理有據的揣測。
齊璟道:“或許有吧,不過應是不完全。畢竟廣陵先生的心性父皇不會不知,田書彥的情況父皇總歸略知一二,他是擔了個‘廣陵先生門生’的名頭,但廣陵先生桃李無數,平素得他指點一二的都能自稱門生,父皇不會掂量不清,一個田書彥在廣陵先生那裏究竟算得什麽,要說全然是看廣陵先生的顏麵,不至於。”
秦洵拈出紙袋裏最後一顆蜜餞,塞去齊璟嘴裏:“那我暫且就想不出別的了。”
他將空紙袋折了幾折,順手扔進了不遠處宮人掃地放置的簸箕裏,剛舔了右手拇指沾上的糖蜜,忽而被人罩住後腦,唇上溫熱柔軟的輕壓感,是齊璟將最後一顆蜜餞又渡回他口中:“你吃吧。”
秦洵眉眼彎彎地笑,將自己還沒舔的右手食指壓去齊璟唇上:“那這個給你,要不要?”
已至景陽殿門外,二人停下了步子,齊璟握了他這隻手,舌尖探出往他豎起的食指蜻蜓點水一觸,很快收回。
“甜嗎?”秦洵嘴裏包著顆還沒咀嚼的蜜餞,口齒不清地問。
“嗯,甜。”齊璟莞爾,“想不出來要我告訴你嗎?”
“什麽?”秦洵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啊,田書彥嗎?”
“嗯。”齊璟拇指滑在他指縫間摩挲,“還沒告訴過你,當日父皇殿前親試時,身邊帶了昭合。”
齊璟說完,就把還沾著糖蜜的食指指尖整個含進口中,在指尖被溫熱口腔包裹住的觸感下,秦洵竟還能分神尋思他方才透露給自己的信息。
齊璟點到即止,秦洵也一點就通,不費力就想明白皇帝此舉的用意。
“陛下這是……給昭合公主招婿?”
齊璟沒回話,雙眸卻彎出了認同的笑弧,左眼尾下那顆褐色小痣,似乎都是天然生在了恰到好處的溫柔一點。
據說西遼使者前些日子已入大齊境內,不日就要抵京,當日休戰時西遼表示出想與大齊聯姻的意思,這回出使還特意安排西遼太子領頭,用意很明顯,是想娶回大齊公主。
過年前齊璟拜訪將府被留下用膳時,幾人在飯桌上就已對西遼聯姻之事交換看法,他們這方看來,最理想化的選擇是大齊不與西遼聯姻,但這也隻是理想化,兩方大國休戰講和,不是結個姻親,就是要在利益上一番進退商談,朝國之間的利益不外乎城池國土、金銀寶器,相比之下,朝廷定是傾向於聯姻,勢利也好,殘忍也罷,在朝國利益麵前,姻緣幸福顯然不值一提。
好在大齊當今聖上並不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大齊現今適婚年紀的公主不過就是昭合公主齊珊與昭陽公主齊瑤,皇帝舍不得昭陽,且昭陽公主與驃騎將軍的姻親多年來已是長安人人默認,真要和親,人選自然不會是昭陽公主。
曲皇後為了大兒子的權位有犧牲女兒昭合的意思,這也是陵王黨擔心皇帝會做的決定,如今看來,皇帝有意給昭合公主在新晉舉子裏招婿,恐怕也並無以昭合公主和親西遼的打算。
昭合公主齊珊的婚事,一直以來也叫皇帝頗為頭痛,否則也不會待字閨中今年十九了,皇帝都還沒拿定主意把她嫁給誰。
她不像昭陽公主那樣,自小有個心儀的如意郎君,且這如意郎君正好還是皇兄陵王一黨,結個親喜聞樂見。洛王黨、曲黨的官家子弟中,年紀夠的家門不高,家門夠的年紀又還小,壓根挑不出一個有資格迎娶昭合公主的郎君,又不能強行許給中立朝臣家裏逼人家站隊,這才一直耽擱至今。
皇宮裏小道消息傳得也廣,據說這位整日待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昭合公主,前幾年情竇初開時心儀過雲麾將軍關延年,無奈關將軍出身江南驚鴻山莊,很明顯是陵王麾下之臣,別說關將軍自己對公主無意,就是有,世事無奈,也沒辦法。
昭合公主一朝情苗初生就被扼殺,自己對姻緣一事持消極態度,更是難覓良緣,總算到了現在,又有一批新晉的殿試舉子,文武二十人供公主挑選,而且從各州入京的外地舉子在長安大多無黨無派,公主挑誰都沒關係。
說不準是皇帝青睞,還是昭合公主青睞,總歸現在看來,被看中的駙馬爺人選十之八九是田書彥。
蜜餞是無核的梅脯,秦洵咀嚼咽下,嘖了一聲:“怎麽就看中的田書彥呢?”
齊璟笑道:“上回你不是也說,二十舉子裏,田書彥的模樣最合女子眼緣,昭合看中他也在情理之中。”
再說了,再怎麽消極姻緣,昭合公主恐怕也更加不想入西遼和親,權衡之下,趁著尚有回旋餘地,挑個看得過眼的將就將就,好歹能安穩留在故國性命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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