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尾
窩進了齊璟懷裏的秦洵忽而情緒一冷,借著酒勁涼涼道:“反正你又不喜歡我做你兒子。”他腦袋輕輕一蹭齊璟,目光仍是看著父親,“你從來不喜歡我這個兒子,當年你們留我幹什麽?幹脆別生,生下來又不喜歡,還留著,留下來給你添堵嗎?從小就沒見你跟我多說幾句話,從來沒有哄過我抱過我……”他說著說著,話音裏都帶上了哽咽,“十七歲生辰,整整十七年,你這個做老子的從來沒有沒抱過我一次,從來沒有……”他把臉埋進齊璟頸窩,除了肩頭輕顫,再不出聲。
實際上秦鎮海還是抱過秦洵的,不論是出於當父親的天性,還是為了在人前做樣子應付,秦洵尚不記事的嬰兒時期,總會有被父親抱上手的時候,否則之前借著酒勁父子吵架,秦鎮海也不會把秦洵尿父親身上的糗事揀出來說。
但這些都不存在於秦洵的記憶裏。
秦洵記事起,就從沒留存過屬於父親懷抱的溫熱印象,一星半點都沒有。
以少年之身自江南歸來後,秦洵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涼薄樣子,與父親不算疏遠也談不上親近,甚至提起父親時,依舊無禮地直呼其名,不過一介放誕的世家紈絝。
沒心沒肺的世家紈絝在生辰當日酒勁上頭,竟也難以自製壓藏多年的埋怨和傷懷,心緒決堤,湧騰不止,卻又倔強地抗拒一切來自生疏人等的垂憐,隻拚命渴望著來自愛人的撫慰。
秦洵很少真哭,也從不喜歡在人前哭,頸窩裏屬於淚水的溫溫涼涼濕潤感,讓齊璟原先的幾分好笑悉數化作心疼,拍著秦洵的背連聲輕哄:“沒事了,沒事了,乖……”
秦洵宣泄之語出口,秦鎮海就一直在發愣,秦淮和秦瀟本來還多少抱了點看熱鬧的心態,此刻神色也是歎息模樣。
齊璟知道這會兒久待不合適了,便攬著秦洵向他們告辭:“今日我沒看住,讓他多喝了幾口酒,使起小性子了,伯父別往心裏去,不如我先帶他回去,宴場這裏還請子長和子煦多照看些,看樣子也差不多快散場了。”
秦鎮海神態頹然,沒說出話來,還是秦淮代他回了齊璟,表示不必擔心。
齊璟幾乎是抱著帶走了埋著臉不肯抬頭的秦洵,那邊剛送走白貴妃和七皇子的林初回來,見丈夫垂頭坐在桌案邊愣愣盯著手裏握的酒盞,邊上則站著兩個不知所措的兒子。
“怎麽?方才就聽家裏這邊喧嚷,出事了?”
秦瀟不知怎麽跟嫡母解釋:“父親他……”
秦鎮海頗有些可憐的念叨聲咕嚕嚕一串冒出來:“微之怨我,微之不理我,我這個父親不合格,我不會帶孩子,我沒帶過孩子,孩子不喜歡我,孩子不和我好……”
林初一頭霧水:“……什麽?”
秦淮:“……其實父親還是喝多了吧。”
一場生辰宴本就接近尾聲,秦洵又喝多鬧這麽一出,齊璟忙不迭哄著他直接帶他離場,顧不上失不失禮,幸好這會兒宴場尚餘的賓客們基本也都喝了個差不多,關係好的三兩勾肩不忌葷素起來,沒人太在意生辰宴的主角何時沒了影。
同乘輦車回景陽殿的一路秦洵都抽抽噎噎,齊璟心知他實是借酒撒瘋,醉倒沒真醉太過,不過是到了傷心處一時沒管得住情緒,趁著天時地利人和,肆意宣泄了一通。
別看秦洵從小到大好像對祖父和父親渾不在意,動不動撲自己懷裏忿忿道“哥哥老頭子要揍我”、“哥哥秦鎮海又不理我”,語氣裏似乎厭煩與不耐居多,但齊璟心裏是知道的,這孩子身邊常年隻有家仆照料,外人看來嬌貴的秦三公子被寵得無法無天,其實他不知缺少了多少來自父母親族的尋常疼愛,還是渴望著的。
齊璟心疼他,總是事事順著他,小小年紀就給他又當爹又當娘還當兄長,盡力彌補他缺失的所有疼愛,沒白疼,秦洵同樣會反過來心疼齊璟,兩個在家族親緣上同樣淡薄的孩子,就這樣擁緊了互相汲取慰藉,一擁就是十幾年。
路上秦洵逐漸起了些不適,齊璟撫過他酡紅的雙頰:“真是一刻都不能不看緊你。”
跟隨輦車旁側的單墨隨著他這句話神色一緊,生怕下一刻殿下就把秦三公子過度飲酒的事怪罪到自己頭上。
畢竟殿下從來舍不得對秦三公子說重話,每每秦三公子弄出點什麽事,挨訓的總是沒能照看好他的人。
單墨心裏叫苦,這祖宗真有心犯倔,誰敢攔他,誰又攔得住他啊。
好在齊璟此刻並沒有分心訓斥下屬的意思,隻專注望著秦洵難受得閉目蹙眉的臉,對他不知有無意識的哼哼唧唧耐心哄著,直到輦車停在景陽殿大門外,齊璟抱他下車,秦洵薄唇一啟又吐了字音出來,仍是他一路上不時念叨的那句:“難受。”
齊璟習慣性又掃了一眼確認他身上有沒有起紅疹,沒見著有,便打橫抱了他進殿,問他:“哪裏難受?想吐嗎?”
“不想吐,就是難受,渾身都難受。”秦洵輕輕一抽泣,“心裏也難受。”
他飲酒過量總會覺得渾身上下不大舒爽,但隻要不起酒疹就不嚴重,也從來不吐,就是細細碎碎在全身骨肉裏遊走的不適感會讓他不安穩,所以齊璟一直不喜歡給他貪口,當時貪那幾口,嘴上是快活了,後勁上來時那副半睡半醒躁動不安的受罪樣子讓齊璟看了揪心。
即使秦洵總說就是旁人看他難受,實際上他自己喝醉了壓根無甚意識,睡一覺過來也就好了,齊璟依然對這種管束半點不鬆口。
正好還因今日生辰,酒勁勾起壓在心底裏多年的委屈勁,秦洵情緒翻騰起來一發不可收拾,自還在宴場被齊璟抓進懷裏起就抱著齊璟一刻不肯鬆手,眼角的淚溢了擦擦了又溢,斷斷續續到現在都沒止過。
清硯迎上來:“這是怎麽了?”
慶喜的生辰日子,小祖宗出門時還高高興興的,怎麽回來就成這副模樣了?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在這日子裏給他委屈受?
“無妨,讓人煮碗醒酒湯來。”齊璟交代完,抱著秦洵直奔浴池。
浴池邊擺放一張小軟榻,齊璟抱著秦洵坐上去,輕著動作給他除去衣衫鞋襪,哄他的話也沒停。
秦洵不怎麽配合,齊璟連聲哄“乖”他也不聽,問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一個勁動手摸索著什麽,就在齊璟搖頭直歎醉了也不安生時,秦洵應景地安生了下來。
他把龍案環佩從齊璟腰間解下來托在掌心,委屈道:“硌著我了。”
齊璟方才抱著秦洵坐下時沒注意,環佩恰好硌在秦洵腰間,被飾物硌著總是不舒服的,所以他才不安生了半天。
原來隻是在摸環佩,齊璟鬆了口氣,而後秦洵明顯比之前配合許多,齊璟將剝光衣物的漂亮人兒放上軟榻,自己也除了衣物,這才抱著他一起沉入浴池熱騰騰的水中,秦洵閉目趴在齊璟胸膛上,被齊璟用手掌掬熱水往肩背上澆,身子舒緩過來,神智跟著清明幾分。
他兩頰醉酒的酡紅未散,掀掀眼,窺見齊璟溫柔神情,頓覺安心。
“舒服些了?”齊璟問他。
秦洵“嗯”了聲,覺得舒服的表現就是腦袋直往齊璟頸窩裏蹭:“哥,還是你對我最好了。”
他想了想,又道:“你一定要一輩子對我好,我就跟你一輩子,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著你。”
齊璟笑了:“一輩子對你好是當然的,但我哪舍得讓你跟著我上刀山下火海。”
秦洵整個臉埋進他頸窩,聲音悶悶:“反正你去哪我都要跟著,你得帶著我,不準不讓我跟。”
“好好。”齊璟拍拍他的背,“這會兒別埋著臉,呼吸不暢又得難受了,你靠著我,我給你洗澡,好不好?”
秦洵乖巧任由他給自己洗澡裹衣抱回內室,捏著鼻子喝下一小碗剛煮好的醒酒湯,往枕被間一陷就睡了過去。
在景陽殿留宿幾日的秦泓和秦商,今日已隨赴宴的秦家人一同回將府,景陽殿又隻住了兩位少年主子,齊璟將秦洵安撫睡下,自己也掀被躺進被窩,誰知熟睡的秦洵猝不及防睜眼坐起,齊璟一驚,下意識跟著他坐起,還以為他忽然得了什麽夢遊的毛病。
秦洵神色茫然:“我還有酒沒喝。”
這在想什麽呢?齊璟無奈:“你今日已經喝了許多,還不夠?”
“還有那壇醽醁,虎哥給的,沒剩多少了,你說生辰要給我喝兩口的。”秦洵邏輯和口齒都很清晰,齊璟卻從他傻愣的表情上猜得到,他這會兒八成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你今日不能再飲酒,睡吧,別鬧了。”他攬住秦洵的肩,試圖把人壓回來。
“想喝,你答應的,不能說話不算話。”秦洵想跨過睡在床外側的齊璟去找酒。
這是鬧哪一出啊。
都快安心睡下的齊璟頗為無奈,一把將他扣進自己懷裏,黑夜裏把嗓音放得低輕,怕嚇著他,又極力安撫他:“不鬧了,先睡吧,我在這陪你,想喝酒明日再給你好不好?明日一定給你,我保證,現在時辰不早,該睡了,睡吧,我陪你睡……”
其實秦洵真沒什麽意識,就是潛意識惦記著還有這麽件事沒做,覺得這是今日必須做的一件重要事,睡夢中突然驚醒,便執拗在了這個認知上。這會兒被齊璟抱在懷裏溫柔安撫,鼻間嗅著齊璟身上熟悉安心的氣息,他很快再度沉睡。
這回是一覺睡到大天亮。
等等……大天亮?!
秦洵在探窗而入的明朗日光下猛地坐起,身側無人,他醒了醒神,忙朝門的方向喚清硯和木樨。
應聲推門進來的卻是齊璟。
“醒了?睡得可好?”齊璟在床邊坐下。
秦洵愣愣看他,問:“現在什麽時辰?”
齊璟一挑眉:“午時,你不是早該習慣醒來是這時辰嗎?”
秦洵是早就習慣一覺醒來大中午,但今天不行,今天是學日!
剛見齊璟進門時他還有些慶幸,心想齊璟還在殿裏,看來是還沒睡遲,趕得上去禦書館念書,結果這日光的亮度果然不是他的錯覺,真的是午時該有的日頭。
宿醉的頭疼慢慢彰顯了存在感,秦洵揉揉自己太陽穴:“今日不念書嗎,你怎麽都不叫我?”
“就知道你要貪杯,昨晚生辰宴就跟燕少傅多請了一日學假,你這模樣趕去念書能好受?”齊璟替他按摩太陽穴,“再歇息會兒吧,我在,不必擔心。”
齊璟給秦洵和自己都延了一日的學假,自己卻是遵循一貫的作息規律起得很早,想想不必念書又無事可做,正逢朝日,他幹脆一換朝服去上了個早朝,遇上同樣不勝酒力宿醉一夜的秦上將軍。
秦上將軍沒兒子那麽悠閑,宿醉也依舊恪盡職守地來上早朝,下朝後還攔了齊璟,頂著兩個沒精神的青黑眼窩問他:“微之在你那添了不少麻煩吧?”
齊璟哭笑不得,忙說沒有。
朝始前齊璟就先跟秦淮聊過了幾句,聽秦淮說昨夜秦上將軍也喝上了頭,被兒子委屈控訴一番後他也很委屈,一直在碎碎念叨,林初生怕秦上將軍當眾痛哭有損威嚴形象,忙讓兩個兒子趕緊把他連拖帶拽地帶離宴場,塞去了回將府的馬車。
齊璟望著正在用午膳乖巧喝湯的秦洵,搖頭直笑。
秦洵對昨晚醉酒的事隻餘淺淡印象,大概記得自己借酒裝瘋朝父親發泄了多年的不滿,這會兒他在書房給齊璟梳理頭發,歎氣道:“真丟人啊,我多少年沒哭過了,而且還給別人看去。”
他手上沒注意,稍稍扯重了齊璟頭發,齊璟還沒什麽反應,他先急了:“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啊。”齊璟笑笑,“你都梳半天了,還不練著束一束?”
“再梳幾下。”其實是不會束發,還在琢磨。
秦洵說要練習給齊璟梳頭發並不是一時興起,今日他就興衝衝練起了手,正好齊璟無事在書房作畫,秦洵就站他椅子後麵,將他為了早朝梳理整齊的頭發重新打散,肆意擺弄起他一頭手感順滑的墨發。
原本秦洵怕自己手藝不精,頻繁折騰齊璟的頭發會把他扯禿,是打算先拿單墨練手的,結果在單墨驚恐萬狀下,手還沒伸到單墨麵前就被齊璟半路截住,說什麽也不肯讓秦洵給自己之外的人梳頭發,練手也不行。
單墨拍著胸口很誇張地鬆了口氣,心想還好他們殿下是個占有欲極強的醋缸,不然自己非得慘遭毒手。
秦洵有一下沒一下地給齊璟梳理頭發,實則是在分心窺著齊璟作畫,越看那畫中光景越明朗,竟是他昨日生辰的衣著打扮,是他在祈福樹下望著手裏一塊祈福牌的模樣。
他梳發的動作不知何時停了,齊璟知道他在看自己作畫,也沒提醒他,等到自己這幅畫作繪畢,才含笑出聲:“如何,可還滿意?”
秦洵回神:“滿意,當然滿意,你這丹青不愧是長安翹楚,嘖,真不知是把我摁進你畫裏了,還是我就是從你畫裏出來的。”
齊璟擱下筆,任這幅畫上的墨跡晾幹,坐直了身:“先讓你梳頭,待會兒再給你畫一張。”
秦洵執木梳的手複又動作起來:“還畫?不歇歇嗎?”
“畫你又不累。”
“那你打算再畫我什麽模樣?”
“落筆時隨心吧,總歸你什麽模樣都可入畫。”齊璟不再專注作畫,就有心思享受起了梳齒順在頭皮間狀似按摩的舒適感,微微闔目,與秦洵玩笑,“就是畫你哭的模樣也好啊。”
秦洵不滿:“哭的樣子醜死了,有什麽好畫的。”昨日生辰宴上哭那一場,就算自己沒法看到自己當時的模樣,也知道那借酒裝瘋的樣子定是一臉的怨懟不悅,絕對談不上好看。
齊璟卻笑了:“不醜,有時候哭起來……很好看。”
“有時候?除了昨晚生辰,現在我還有什——”還有什麽時候哭過?
秦洵手上一滯。
好像……還有在內室那張床上的時候。
他不由想起去年秋時從齊璟畫櫃裏翻到的,出自齊璟之手、自己為主角的“春宮圖”,一幅眉梢眼角滿是勾人風情的精摹肖像,讓他每次想到那幅畫都會羞。
秦洵一向臉皮厚,難得有羞赧到想鑽地縫的念頭,他將木梳往桌案上一擱,不再給齊璟梳頭,繞去對麵空椅子坐下:“那你為什麽總要這樣呢?”
他破天荒地顧及臉皮,沒好意思說得太露骨。
一頭披散的墨發失了照料,齊璟自己動手往肩後拂了拂,隨意道:“不是你自己要我這樣的嗎?”
秦洵莫名:“我什麽時候——不是……我、我要歸要,又沒讓你……”話沒說完,見齊璟含笑輕輕搖頭,明了自己跟他說的大概不是一回事,“那你提醒我兩句,什麽時候的事?”
“前年夏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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