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

  秦洵沒忍住笑出來,隨即在小侄子懵懵懂懂的注視下,良心發現地把笑斂回去。


  齊璟則開始耐心哄起秦商:“商兒平時與爹娘待在一起的時候多嗎?”


  秦商點頭:“多,和爹爹多,和娘親更多,爹爹有時候忙。”


  “那商兒和小友人玩耍,會有不願意讓爹娘跟在身邊的時候嗎?”


  秦商歪歪腦袋,誠實道:“有。”


  “為什麽呢?”


  “因為!因為爹娘不能玩!”秦商著急解釋,兩隻小手下意識跟著比劃起來,“我們捉迷藏,還、還滾坡地,滾得身上髒兮兮,還捏泥巴玩,手都黑黑的,爹娘不玩,爹娘是大人,不能這樣玩!”


  齊璟明白他的意思,溫和替他總結道:“所以因為爹娘是大人,有時候不適合跟商兒和小友人們一起玩,甚至還會阻止你們玩耍時弄髒手和衣裳,所以商兒那些時候才不願意爹娘跟在身邊,並不是商兒不愛爹娘,對不對?”


  秦商用力點頭:“商兒愛爹娘,很愛很愛!”


  齊璟笑起來:“這就對了,爹娘也很愛商兒,但爹娘也會有不適合讓商兒跟在身邊的時候,他們也需要獨處,並不是爹娘不愛商兒了,這樣說商兒懂了嗎?”


  秦洵眼見齊璟幾句話就把秦商哄得小臉放晴,心想齊璟果然是哄孩子的一把好手。


  他想想自己那坑兒子的二哥二嫂,搖頭默歎真是父母真愛兒子意外,小兩口瀟灑快活起來,就嫌兒子礙事了。


  街上遇著了遊走在人流中賣糖葫蘆的小販,秦洵牽著自己一對雙胞胎堂妹快步上前,小販敏銳地嗅著生意氣息,停下步子候著他們走近,堆出一臉討喜的攬生意笑容。


  秦洵一串串取下糖葫蘆挨個兒遞給兩個堂妹和穀驚蟄,穀驚蟄不好意思,正欲婉拒,秦洵察言觀色,先他開口:“我家綰綰老欺負你,這會兒吃東西要是還沒你的份,小丫頭肯定過意不去。”


  剛咬一口糖葫蘆的秦綰虞鼓著腮幫子抗議:“我才沒有欺負他!”她瞄了眼穀驚蟄,又道,“你快接嘛,不然真成我欺負你了。”


  穀驚蟄道了聲謝,接過秦洵遞過來的糖葫蘆。


  齊璟抱著秦商走近,秦洵又取下一串糖葫蘆遞到秦商手上,順勢攤開這隻手掌跟齊璟要錢,齊璟一手穩穩抱著秦商,另一手利落地解下腰間荷包拍到他手掌上。


  秦綰虞:“堂哥你怎麽懶到出門都不帶荷包了?”


  秦洵邊從荷包裏掏錢邊道:“這不是你堂哥比較廢嘛,燈會這種人擠人的場合,碰上高明點的賊,荷包丟上百八十回我都發現不了,還是你歸城哥哥會持家,他管錢我放心。”


  齊璟笑道:“無妨,荷包在我身上和在你堂哥身上沒有區別,喜歡什麽給我說就好,買給你們,不必拘謹。”


  護城河有細小分流自城中穿過,早先寒冬臘月裏河水枯竭,隻餘可憐兮兮的淺淺一層薄冰,到了眼下正月十五的元夕佳節,幾日前雪化之後,氣溫以令人驚歎的速度回暖,護城河中已融出一層淺水,在今夜魚龍燈影下光點如星。


  一行人經過橫跨分流窄河的小拱橋,往舞獅表演的台子去,一邊靠近一邊在人流裏搜尋著秦淮帶著兩個弟弟的身影。


  兩個孩子的身影不好找,秦淮卻是好找的,他的個頭在男子裏也算鮮見的高大,人流中比旁人高出一大截,模樣生得又是一等一的好,往人群一站,想不招眼都不行。


  秦淮見到齊璟和秦洵,眉一挑:“方才還跟這兩個孩子說,跑走的那四個到處瞎晃悠,指不定就能遇上你們倆。”


  秦洵話接得很順溜:“那是,一家人就要整整齊齊湊在一起。”他特意挨緊齊璟,歪頭靠上齊璟肩膀。


  秦淮別開頭,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秦洵偏偏不知趣,硬是湊到兄長身旁,壓低聲:“你家燕少傅呢?”


  “待家裏了,燕家七大姑八大姨都趕在今日元宵去左相府探望燕相,燕回缺席不合適。”


  秦洵很理解地拍拍他肩膀:“怪不得你今日閑得慌有空帶孩子,我懂,一個人拖著孩子,見別人小兩口成雙成對的,總會有點心酸。”


  秦淮嫌棄地把他的手從自己肩上拍下去:“爪子拿開!”


  他們來得遲了些,舞獅表演的台子已經被人裏三層外三層圍嚴實了,他們一行人孩子居多,怕一個顧不好讓孩子被擠出個好歹,不方便硬往人群中擠,況且齊璟、秦洵、秦淮這三個養尊處優的大人,也不願意狼狽地擠在人群夾縫中。


  孩子們興衝衝為著舞獅表演來的,不讓他們看著顯然掃興,好在周圍較近的一些茶樓餐館熱情供出了店中椅凳供站在外層的圍觀者墊腳,如此一來,亦有沒占著空椅凳的人主動出錢,向這些茶樓餐館高價買下或租用椅凳供自己與同伴使用,茶樓餐館也樂得做這門生意賺點外快,椅凳很快售租一空。


  齊璟差了單墨過去,險險搶著了最後一張長凳,擺放在圍住表演台子的人群外麵,堪堪夠雙胞胎姐妹、秦泓秦申小兄弟,加上一個少年人穀驚蟄並立其上。


  穀驚蟄本意是拒絕站上長凳的,即便以他不滿十六歲整的少年個頭,站在人群外被擋了個嚴嚴實實,但少年人強烈的自尊心與羞窘心使然,他怎麽也不肯跟幾個還年幼的孩子一樣,站凳子上墊腳。


  秦洵憋著笑催促他:“快上去,這正好還夠站一個,別浪費啊,按年紀來的,還剩個空肯定歸你,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穀驚蟄看看秦商,正欲反駁,秦洵先他開口斷他後路:“你別看商兒,他這麽豆丁大的人,站上凳子都沒你不站凳子高,你指望一條板凳夠他墊腳?”


  已經被扛坐上大伯肩頭的秦商聽到自己被點名,茫然地從台子方向轉臉過來,看看秦洵又看看穀驚蟄,很會附和:“舅舅快來,舅舅踩凳子,就跟商兒被大伯扛著一樣高啦!”


  穀驚蟄認命踏上四個秦家孩子給他餘出的長凳空位。


  舞獅表演開始沒多久,秦洵卻發現了個尷尬的問題,他的個頭說矮不矮,肯定比穀驚蟄高,卻還是沒法在前方人頭攢動的光景下將整個台子盡收眼底,隻看得著舞獅的上半部分。然且不說已經沒有空凳可以給他站,即便是有,剛剛戲謔完穀驚蟄,他不會願意自己也因為個頭不夠找東西墊腳,太沒麵子了。


  他悄悄踮起腳,沒一會兒又覺得腳酸放下去歇息,緩解後複又踮腳,如此幾次,被身側的齊璟給察覺了,輕聲問他:“看不到?”


  秦洵嘴硬:“看得到。”


  齊璟了然地笑笑,沒再說什麽,卻是弓下腰手臂往他腿根處一攬,讓他坐在自己臂彎裏,抱孩子一樣抱起他,秦洵驟失平衡,下意識“哎”地小聲驚呼,一把抱住他的頭穩住自己。


  同伴們聞聲望過來,秦洵麵上飛霞,忙俯下頭問齊璟:“做什麽?”


  “這樣看得到了嗎?”


  何止看得到,他這麽大個人,被齊璟用這種坐在臂彎的姿勢抱上身,高出周圍一大截,幾乎成了人群中最突兀的那個,而且……他已經十七歲了!


  圍觀人群裏循著動靜瞟過來的視線讓秦洵臉上都發燙,他說話都磕巴了一下:“沒、沒事的,我站地上也看得到,不、不必如此。”


  齊璟當沒聽見,甚至猶覺不夠,問他:“看得到了嗎?要不要像商兒那樣,坐我肩上如何?”


  “不用!”已經夠突兀了,再往高點坐上他肩,跟年幼小侄子一樣的待遇,秦洵幹脆不要見人了。


  齊璟也沒為難他:“不用那就這樣吧。”


  好在台子上的舞獅表演足夠精彩,人群裏投來他們這處的視線隻稍稍一掠便轉回台上,秦洵垂著頭待臉上熱度消散,才輕輕歎了一聲:“這麽多人呢,我的老臉啊。”


  扛著秦商冷眼旁觀的秦淮出聲:“你還要臉?”


  “我當然要!”


  秦淮:“他都不要臉了,你還要臉?”


  秦洵低頭對上齊璟望來的溫柔目光,眨眨眼,忽然想通:“是哦,你都難得不要臉一次,我還要這個臉幹嘛?”見齊璟被他逗笑,他又關心道,“那我重不重?你手累不累?你要是手累了一定要放我下來,其實我站在地上真的還是能看見的!”


  齊璟溫聲:“不累,你看吧。”怕他擔心,又補充道,“真累了我會放你下來的,你先看吧。”


  舞獅表演至中途,秦商眼尖地瞧見了台子對麵的父母。


  秦瀟穀時二人許是也來得晚了些,站在人群外層,穀時女兒家的個頭也被遮擋了視線,便是被丈夫秦瀟扛著坐上了肩。


  秦商坐在秦淮肩上,興奮地拍著大伯頭頂,小手指著對麵道:“大伯看!快看!爹爹和娘親!爹爹也扛著娘親!”


  忍住,唯一的侄子,親的。


  秦淮心下提醒著自己,容忍了小侄子拍打他頭的不怕死舉動,敷衍道:“嗯,我看到了,你坐穩,再亂動把你扔了。”


  秦商當了真,急忙抱住他的頭:“大伯不能扔我,你就一個侄子,扔了我,大伯就沒有侄子了!”


  秦淮冷笑:“我當然記著你是我侄子,別的崽子敢這樣打我頭,我早把他頭給擰下來了。”


  秦商委屈地閉了嘴。


  秦淮話音剛落,頭頂上又挨了一記,他頓了頓,目光橫去秦洵臉上。


  秦洵方才聽見秦商的喊聲,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正好一眼與對麵同樣看過來的二哥二嫂對上目光,見二哥滿麵愕然,二嫂捂嘴偷笑,他突然反應過來他們是瞧見自己被齊璟抱坐在臂上,頓生羞意,正尋思著如何緩解尷尬,就聽長兄如是一言,動作比腦子快地抬手往長兄頭頂上拍了一記。


  秦淮:忍住,親手帶大的弟弟,直接打死太便宜他了。


  秦洵怕怕地拍著胸口,朝齊璟撒嬌:“哥哥,他瞪我,好嚇人!”


  齊璟好笑:“你別胡鬧。”


  齊璟話是說覺得累了會放他下來,卻用這姿勢抱著他看完了整場舞獅表演,結束後秦洵擔憂地給他捏捏揉揉那隻胳膊,生怕自己把他的胳膊給坐壞了。


  事實上齊璟還真不累,他自幼習武,且根骨佳,造詣不錯,力氣大耐力也好,秦洵生得寬肩窄腰,身形一直偏瘦,分量本就不算很重,前段時日又大病一場消瘦不少,齊璟抱他看一場舞獅表演壓根沒多少不適,但他也樂於享受秦洵心疼他給他按摩,一路縱容地貢獻出那隻胳膊,任秦洵捏個不停。


  平素活潑的秦綰虞在看完舞獅表演後,一路上沉默得反常,路經幾個小吃攤鋪秦洵問她話,她都像從沉思中被驚醒一般懵一瞬,而後才反應過來匆匆回應。


  秦商撲去糖畫攤子前,秦洵跟緊了他,回頭問其他孩子:“你們呢,糖畫要不要?緋緋綰綰?綰綰?”


  秦綰虞茫然抬頭:“啊?”


  秦洵奇怪:“怎麽了這是?剛才起就一直跟傻了似的。”


  秦緋瀾輕歎一聲,代答道:“她在思考人生哲理,問題不大,不必擔心。”


  秦洵:“……啊?”


  秦緋瀾卻沒再給他解釋,走到糖畫攤子前看看,若無其事道:“我要個蝴蝶圖案,給綰綰個兔子圖案吧,謝謝堂哥。”


  還在舞獅表演時,秦綰虞忽然聽見近處堂哥的聲音一聲驚呼,回頭見堂哥被歸城哥哥抱小孩子一樣抱上臂彎坐著,她整個人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


  她莫名就想起,在祖父家過年守歲那晚,堂哥笑眯眯地告訴他們,他喜歡好看溫柔能單手把他扛上肩的。


  又想起過去在朝宴上偶然聽聞歸城哥哥回答別人,他喜歡穿紅衣裳隻比他矮半個頭的。


  從前她還當堂哥和歸城哥哥都是在開玩笑,嘀咕他們“哪有這樣的姑娘,那不就隻有男人了嗎”,今晚入眼這般光景,她忽然好似福至心靈,心頭浮上個驚人的猜想。


  她狐疑著想向姐姐求證,戳了戳波瀾不驚地從那兩人身上收回目光的秦緋瀾:“緋緋,你還記不記得,歸城哥哥和堂哥以前說他們喜歡什麽樣的?”


  秦緋瀾看看她,答非所問:“舞獅在跳高樁了哦。”


  秦綰虞注意力頓時轉移:“啊!跳高樁啦!好厲害!”


  秦緋瀾一勾唇角。


  而在舞獅表演結束後,秦綰虞念起當時沒想明白的事,望著前方齊璟與秦洵並行的背影,這便再度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


  逛過了燈街,觀過了遊/行,猜過了燈謎,長安城今歲的元宵燈會在一場盛大的煙火表演中謝幕,原本寒意尚存的正月冬夜,在人潮的湧動和氣氛的烘托下沸騰出暖熱氣息,秦瀟穀時夫妻與他們一行人會合。


  穀時逗弄著已經被丈夫抱上手的兒子:“哎,你是誰家的小孩呀?我兒子?我還有兒子呀?什麽時候添的?”


  秦瀟:“……”


  走近的秦洵笑著接話:“是啊二哥二嫂,你們倆什麽時候添的兒子,我都不記得了。”


  齊璟:“……”


  秦商委屈得要命,癟著小嘴緊緊偎在父親身上,生怕連父親也忽然說不記得家裏有他這個小孩了。


  秦瀟無奈拍著兒子的小身子哄他:“沒事的,沒事商兒,你娘一孕傻三年,你別跟她計較。”


  秦商難得不好糊弄,反駁父親:“可是商兒四歲了!”


  “呃……”秦瀟想了想,湊在兒子耳邊低聲道,“你娘比別人更傻些,三五年都好不了。”


  秦商憂心忡忡:“那娘親還能好嗎?要是娘親她,這樣一直傻,要怎麽辦?”


  秦瀟笑:“能怎麽辦,隻能是爹和商兒照顧她一輩子啊。”


  秦商忙從父親懷裏探出小身子,伸手摸了摸穀時的臉,認真道:“娘親放心,爹爹和商兒會照顧你的!”


  傻兒子喲,穀時沒忍心再逗他,把兒子從丈夫懷裏接抱到自己手上,往秦商嫩生生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


  多了兩個大人,齊璟和秦洵便在這時偷了個閑,離了同伴們去尋個少人地獨處,走出幾步秦洵回頭,一眼看到秦瀟正在將兒子遞去給穀時抱,夫妻二人抱孩子用的就是先前舞獅表演時齊璟抱自己的姿勢。


  他轉回來對齊璟笑:“還小的時候,我很羨慕秦鎮海會這樣抱著二哥和秦渺。”他抬手撥了撥掛在道旁繩上的蓮花燈,“其實現在想來,那時候我老是當著秦鎮海的麵瞎折騰,說到底,不過就是希望他也能像這樣抱抱我,可惜一直沒讓我如願。後來,就長大了啊,我猜秦鎮海應該還抱得動我,但我想想讓他抱我這種事,我已經覺得別扭了,都是這麽大的人了,我還以為往後一輩子都沒人會像這樣抱我的。”


  他湊上身去摟住齊璟脖頸,跟齊璟鼻尖貼著鼻尖地輕聲道:“齊璟,我說過的,我這輩子就是你的了,我會什麽都給你,同樣也會什麽都跟你要,你做好心理準備。”


  “嗯。”齊璟點頭,二人貼在一起鼻尖也就輕輕一蹭。


  秦洵又意有所指:“這會兒可還在大街上,你今晚這臉要不要了?”


  齊璟一時料不著他的用意,卻順著他溫聲回道:“不要了。”


  “不要就好。”秦洵笑起來,“我的臉也不要了。”


  漫天銀花,有情人唇齒廝磨。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元晟十一年,元夕夜絢爛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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