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

  秦洵還想垂死掙紮:“不喝藥行不行?”


  “不行。”


  秦洵唉聲一歎,總算放棄抵抗,認命地掀了被子一頭紮進齊璟懷裏,齊璟摟住他,把他掀開的被子重新扯過來往他身上裹,怕他著涼。


  嬌氣的小祖宗還在撒嬌:“那你要抱我。”


  “嗯,我抱你。”


  “藥你得喂我喝。”


  “嗯,我喂你。”


  “喝完藥記得給我糖吃。”


  “嗯,我記著了。”


  過完年已經十七歲的少年人,在外頭是經年橫行霸道,誰也製不住他亂揮的爪子,回到家跟伴侶撒起嬌來卻甜軟得能膩死人,像是在用糖漿般的溫澤液體泡得人整顆心都要化掉,齊璟把他圈在懷裏,低哄時嗓音都溫柔得能滴水。


  清硯端藥進來時,見著的就是這樣一副光景,她見怪不怪地將托盤往床頭小案一放,福身作禮:“殿下,公子,藥煎好了。”


  齊璟拿話哄著,將一碗湯藥盡數喂到秦洵嘴裏,又剝了顆糖給他,起身欲離,被秦洵眼疾手快一把扯住袖子。


  齊璟解釋:“我不是要走,書房有幾本新報上的公文,我去取來。”


  秦洵不鬆手。


  “隻是取來,很快的,取來我在這裏看,在這裏陪著你。”


  秦洵仍是不鬆手,甚至閉眼裝睡,抓在齊璟袖上的手卻是攥得緊,擺明了不讓步。


  齊璟便又在床邊坐下,歎氣:“清硯,去書房把桌上的公文取來。”他將袖上隨著他這句話鬆了力道的手順下來,扣在自己掌中,“你怎麽這麽黏人啊。”


  話音裏半是無奈半是縱容,絲毫沒有不耐的意思。


  閉目養神的秦洵輕聲問他:“我這樣煩嗎?”


  “不煩。”齊璟道,“我有一輩子的耐心哄你。”


  秦洵笑了:“那我也有一輩子的精力鬧你!”


  “榮幸之至。”


  公文不多,五六本的樣子,齊璟幹脆脫了鞋襪,披著外衫坐靠床頭,秦洵與他同躺一個被窩,被齊璟裹得就露個腦袋在被子外麵,聽著齊璟將幾本關乎“財糧策”的公文逐字逐句念給他聽,偶爾抒兩句己見。


  等到齊璟給他念完探討完,秦洵才道:“當初遇到秦申的時候,就是看他大冬天的流落街頭,混在乞丐堆裏一臉倔勁,覺得這小孩挺有意思的。”他笑起來,“我娘在家這陣子,我看秦申挺合她眼緣的,她還跟我誇過秦申是個好孩子。”


  齊璟將覽閱完畢的公文又堆成一疊,放在床頭小案上,把秦洵說著說著就從被窩伸出來的手臂又塞回被子裏:“母親可是又回上林苑了?”


  “昨日回去的,我本以為今年她會在皇城待到過了元夕。”


  “這麽多年都是她在上林苑練兵,辛苦她了。”


  秦洵閉了閉眼,歎息:“總要有人安安分分留在上林苑練兵的,可是如今朝堂裏,那些或是肩上負起家門之重,或是想拚軍功出人頭地的武臣們,誰肯自斷前程去幹這事?思來想去,我娘反而是最合適的。”


  其實秦洵心裏清楚,當初告別沙場留京練兵並非是耀目的年輕女將軍本願,秦洵相信回去個十幾二十年,那時的林初更願意縱馬征戰四方。


  盛世太平的年歲裏,軍隊也不可不操練,就拿西北方當下還跟大齊井水不犯河水的遊牧民族來說,人家是馬背上長大的、天生驍勇善戰的民族,若是大齊安於太平,沒有長期正規操練的軍隊,等到人家有朝一日打上門來了,難道指望從農田裏抓壯丁去戰場上充數?


  這日晚間,秦洵由原本的腸胃不適嘔吐腹瀉,轉而發起熱來,這下可不再像鎮國公府過年時那樣輕微,是結結實實大病了一場,燒得整個人神誌不清地昏睡過去,被齊璟裹著被子抱在懷裏都還直打哆嗦。


  齊璟急忙差人再次去太醫署請了一回陳太醫,陳杭匆匆趕來,又給開一副藥方子退熱,這次他沒敢走得太早,一直在景陽殿等到藥煎好端來,看著齊璟給秦洵喂下去才走。


  小祖宗睡得不安穩,卻又沒精神醒過來,縮在齊璟懷中冷顫不止,潛意識裏又很抗拒散發著濃重藥味遞來自己嘴邊的湯勺,拚命避讓著把臉埋進齊璟懷中不肯露出,胡亂揮手間打翻了好幾勺藥汁,灑了一床,非常不配合。


  齊璟心急之下無暇旁顧,不避諱地口對口給秦洵喂藥,一口一口將整碗湯藥喂了個盡,又心疼極了喝完藥後委屈啜泣的心肝寶貝,同樣口對口又給他喂了半碗溫糖水下肚,秦洵混沌中本能地渴求糖水甜津津的滋味,下意識追尋糖水的來源,主動吮著齊璟的唇,把自己病中蒼白的唇瓣都給吮出幾分令人安心的紅潤色澤來。


  陳杭眼皮一跳,識趣地斂下眸中驚詫,背過身收整自己的藥箱,非禮勿視,並未多言。


  博察寡言,是他這樣常居宮內的醫官在這座皇宮裏的生存之道。


  秦洵這一覺一直睡到翌日下午,總算退下了燒熱,卻是渾身捂得汗黏黏很不舒服,伸著胳膊央齊璟抱他去浴池泡澡。


  剛退燒的身子還很虛弱,被抱離床榻的瞬間秦洵一陣目眩,忙抱住齊璟的脖子,將自己的腦袋靠上去,軟聲道:“我疼……”


  “哪裏疼?”齊璟打橫抱著他往浴池去,盡量放穩腳步不晃著他。


  “哪裏都疼,全身疼,骨子裏疼。”秦洵有氣無力,好似連長句都說不得,聽進齊璟耳中心疼得不行,恨不得替他受這個罪。


  齊璟耐心安撫他:“你這回發熱嚴重了些,陳太醫說這樣燒一場下來身子遭不住,退燒後覺得身上酸痛是正常現象,過些時辰就會慢慢消退了。”


  秦洵閉著眼蹭他,低聲啜泣,像小貓嗚咽一樣孱弱又可憐,齊璟把他衣裳解去抱著沉入浴池,這時候他能顧及的僅僅是伺候好生病的秦洵,顧不上自己穿衣裳泡水布料貼身難受,邊給秦洵洗澡,邊溫言安撫他因難受而煩亂不堪的心緒。


  上回去鎮國公府探病秦洵時,齊璟並不很擔心,那時秦洵不過小染風寒,睡前被母親喂下的一碗湯藥已起作用,氣色並不難看,醒來後與齊璟說笑打趣精神也挺好,齊璟得信趕去時一路吊起的心便放下了。


  這回不同,一連幾日秦洵都氣色不佳,本就白皙的膚色愈發蒼白如紙,平日不點而朱的唇褪得隻餘稀薄血色,看得齊璟揪心,幾日來一直沒怎麽開過笑顏,清硯和木樨進出伺候時,每每入眼的都是他放輕動作照顧秦洵,語聲溫柔卻眉頭緊鎖的模樣。


  二人自小睡在一起,秦洵睡相不老實,夜間總愛揮胳膊蹬腿,早年齊璟習慣在夜裏醒來一兩次看他有沒有踢被子,把他伸出去的手腿摁回被窩裏,後來幹脆每晚把他圈在自己懷裏睡,不讓他夜裏亂動,便有許久未曾在夜間擔心醒來過。


  但這幾日晚上齊璟都睡得極淺,時不時就要睜眼看看懷裏的小病人,摸摸臉頰探探額頭再往自己懷裏摟摟緊,才能安下心再閉會兒眼,沒隔多久又睜眼重複先前的舉動,不厭其煩。


  宮裏殿宇冬暖夏涼,寒冬時節景陽殿的內室也熏得暖熱,自從二人成婚親熱過,秦洵晚上睡覺再也不老實穿中衣中褲,往往就一件長衫隨意裹身,睡熟了翻來覆去幾下就能拱散,很考驗定力,可惜眼下無暇亂想,光是擔心他這場病就耗去了齊璟這段時日的全部精力。


  陳杭太醫說年輕人身子骨結實誠不欺人,秦洵一場病來得猛去得也快,病愈後卻仍被齊璟關在房裏調養身子,眼見著他氣色逐漸轉好,彎彎笑著的眉目間神采複現,齊璟不上不下吊在喉嚨口好幾日的一顆心總算落回了肚子裏。


  “清減這麽多,下巴都尖尖的了。”齊璟喂他喝粥,觀察著他猶存病容的一張臉。


  身子無甚不適了,秦洵便不複病中各種胡鬧難纏,乖乖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喝著齊璟喂來的粥,微垂的睫毛輕緩眨顫著,薄唇被粥的溫度燙得紅潤,輕輕抿在白瓷湯勺上時,紅白兩色對比強烈。


  喝完粥他裝模作樣歎氣:“‘開年大吉’啊,歲初就一場大病,你說我接下來會不會一整年犯太歲?”


  “少胡說。”齊璟放下粥碗,拿帕子給他擦擦嘴,“應該是歲初就將一年的不好都在這場病裏遭完了罪,一整年都會順順當當的。”


  秦洵讚同地點頭:“還是你說話好聽!”他湊近仔細打量齊璟,“我生病你怎麽也瘦了這麽多?是不是每天挨著我被染上了?你喝藥沒有?”


  “我倒是沒生病。”齊璟輕刮他鼻尖,“隻不過你這祖宗生個病,折騰的是我。”


  一直將養到正月十五,元夕當天,秦洵好說歹說,得了齊璟應允能出宮玩一趟。


  齊璟本欲叫他待在殿裏直到身子完全養好,正好最近雪化天寒,怕他出門凍著又病回去,可畢竟是一年一度的元夕,齊璟也不忍心把他關在屋裏,這便將他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打算陪他去集市湊湊元宵燈會的熱鬧。


  冬日的夜風傷人皮膚,還在殿裏時,齊璟拿了盒防皴裂的香膏給秦洵,叫他自己對著銅鏡往臉上塗,又取了把木梳來給他細細梳通頭發,問他要發帶。


  當日秦洵喝醉被長兄塞上進宮的馬車時,他係在腰間的發帶就已經不知所蹤,反正那日醉酒,披頭散發也沒人覺得哪裏不對,後來又病倒,整日窩在房裏不出門,他懶得束發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同樣沒想起要找發帶,直到這會兒齊璟要給他束發,秦洵才想起發帶好像不見了。


  “可能當時跟秦鎮海打架弄掉了,拿你的先係著吧。”


  齊璟無奈搖搖頭,取了條自己發帶搭在小臂上,將他一頭柔順青絲在後腰處握束,邊係邊道:“先係著我的,回來讓人去繡院給你拿幾條新的用。”


  秦洵心情不錯地應了一聲,給自己臉上塗好滋潤香膏後對著銅鏡裏的自己出神,齊璟給他梳好頭發,好笑地往他頭頂輕輕一拍:“看什麽呢?”


  “哥哥,你說我怎麽就不像緋緋綰綰那樣,是雙胞胎呢?”秦洵沒頭沒腦來了這麽一句。


  他突如其來的胡思亂想讓齊璟哭笑不得,他知道秦洵還有下文,且下文大多會逗得自己舒眉莞爾。


  於是他很配合地問下去:“為什麽這麽想?”


  “你覺得再有個跟我長很像的兄弟姐妹不好嗎?”秦洵回過頭,手指往齊璟腰帶上一勾,不講理地吃起假想敵的醋來,“要是真有個跟我長很像的雙胞胎,你是不是就要從我身上分一半的心思給他了?”


  齊璟好笑:“你是覺得你很省心嗎?我還有多餘的心思分給別人?”


  一個小祖宗就折騰得夠嗆,再多一個,齊璟幹脆不要活了。


  秦洵對他這般似抱怨又似寵溺的回答還是滿意的,勾著他腰帶沒鬆,臉卻轉回去又照照銅鏡:“唉,還是覺得我娘要是多給我生個弟弟妹妹就好了。”


  “是嫌家中弟妹少,不夠熱鬧?”


  “不一樣,再有個跟我同血統的弟弟妹妹就好了。”秦洵湊近銅鏡,從打磨光滑的鏡麵上看清自己一雙異域的深藍眼眸,眨了眨,輕輕彎作勾人的桃花瓣狀,“你看,我長這麽好看是有前朝絕世美人的血統,你說這絕世美人的血統到我這代絕後了,那多可惜,要是再有個同母的弟弟妹妹,他們還能把這血統延續下去。”


  至於為什麽絕後,不言而喻。


  齊璟輕笑出聲:“你就是想變著法自誇是吧?”


  秦洵眉一挑,反問:“我不好看嗎?”


  “好看。”齊璟俯身親親他額頭,“絕世美人。”


  與近地的另一繁華城洛陽、及山高皇帝遠的江南不同,帝都長安素來是有宵禁的,入夜往往四下靜謐無人,卻在入新歲到元宵節的這段時日裏特意開放了宵禁,集市一年到頭也就逢幾輪佳節能有夜市可觀,這陣子自然是一派香車寶馬人流如潮的盛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長安城的元霄燈會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齊璟和秦洵沒有在這等時候掃興地鋪出貴戶排場要清道,而是僅以普通賞燈人的姿態並行集市。


  齊璟扣緊秦洵的手,生怕他被人潮從自己身邊擠走,也怕他堪堪病愈不久的身子禁不住磕碰,集市上人聲鼎沸,齊璟的涵養又做不出說話時扯開嗓門喊叫的舉動來,每每與秦洵交談便得附他耳畔,形容極為親昵。


  “堂哥!堂哥!”


  “三叔!三叔!”


  熟悉的小姑娘清脆嗓音和稚童奶音入耳,二人循聲望去,見四人一行站在不遠處,淺緋色冬衣的小姑娘和年紀最小的稚童還在拚命朝他們這處招手,小秦商個子太矮,恨不得跳起來讓三叔看見自己。


  秦洵失笑,扯扯齊璟一同過去。


  雙胞胎堂妹帶著小侄子秦商,陪同他們的則是幾麵之緣的穀氏驚蟄,過完年十六歲的少年人是四人當中最年長的那個。


  “怎麽就你們四個在外頭玩,也不叫個大人或者家仆跟著,走丟怎麽辦?”秦洵道。


  秦商忙拉過穀驚蟄往秦洵麵前推:“舅舅在!舅舅就是大人!”


  少年給二人見禮:“見過陵王殿下、秦三公子。”


  齊璟虛扶一把:“不必多禮,今日出宮意為賞遊,這些虛禮免了也無妨。”


  秦洵說話時就已經自動把穀驚蟄歸入了需要大人陪的“孩子”行列,心想這穀驚蟄才十六歲,都還是個半大孩子,照顧著比他更小的三個孩子,尤其有個活潑愛鬧的秦綰虞和年幼好動的秦商,若是不遇著自己和齊璟,怕是逛一晚上下來要累得夠嗆。


  秦綰虞道:“堂哥自己也才十六歲嘛!”


  “都新歲了,十七了啊,再過陣子到二月份,就滿十七整了,反正比你們幾個都大。”秦洵糾正她,又指指齊璟,笑起來,“所以我身邊不是還跟著他嘛,你看他怕我走丟,一直牽著我不鬆。”


  齊璟雲淡風輕,從出宮起他就沒刻意掩飾過什麽,一直大大方方牽著秦洵的手穿行集市,此刻被投來的四道目光落在他跟秦洵交纏緊扣的手上,他也沒露絲毫不自在,甚至含笑接話:“沒錯,你堂哥十七歲的人了,不牽緊還會走丟,都沒你們乖巧懂事。”


  遇上了四個熟人,二人便與他們同遊,邊逛邊聊些閑話,秦洵才知今日其實是長兄帶了家中所有孩子出來玩的,二嫂穀時怕秦淮一個人顧不過來,特意從娘家把弟弟穀驚蟄叫過來陪同。


  秦淮人懶,隻是照看他們,並不熱衷帶著他們這裏那裏地尋找新奇玩意,好動的秦商耐不住性子,嚷嚷著不滿,秦淮便讓穀驚蟄帶他去別處看看,秦綰虞非說穀驚蟄不靠譜,怕他帶著秦商玩最後舅甥倆都找不著北,非得拉著姐姐秦緋瀾也跟上去才放心,四人這便與秦淮、秦泓和秦申分開,兩波人約好待會兒舞獅表演時在表演台子會合。


  秦商人小,若非被一行人護在中間,擠在人潮裏八成要被踢倒踩著,他隻能從人跟人的隙縫裏窺著前路,很快就欠缺安全感地伸手央求秦洵:“三叔抱抱我。”


  “你三叔這幾日身子不舒服,三叔父抱你吧,商兒來。”齊璟與秦洵交握的那隻手沒舍得鬆,單手把秦商抱上身來。


  秦洵問小侄子:“你爹娘呢,他們今日有應酬?怎麽隻叫你大伯和舅舅帶你出來玩?”


  秦商絞著小肉手:“爹爹娘親說,今天要兩個人上集市玩,說他們玩的都不好玩,商兒肯定不喜歡跟他們玩,讓大伯舅舅陪商兒找好玩的。”


  秦洵:“哦……”


  秦商有點委屈,不確定地問他三叔:“可是商兒出來,覺得哪裏都好玩,三叔你說,爹爹娘親是不是不帶商兒一起玩呀?商兒是不是被騙的傻孩子呀?”


  秦洵揉揉他的小腦袋,笑眯眯道:“傻孩子,你怎麽會是傻孩子呢。”


  齊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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