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歲

  秦洵也不惱,收回手時還笑了笑:“而且,為了達到暴斃的效果,得用毒性提煉過的淬毒銀針,死得更快。至於驗屍的時候能不能驗出哪裏入毒,與毒針的粗細、甩針的力度、針尖入身的方位都掛鉤,做不到天/衣無縫的話,總是能驗出來的,要是驗不出來,隻會是請來的驗屍人本事不夠。”


  他睨了眼庭中嬉鬧的幾個孩子,原本這裏就有爆竹的聲響遮掩,孩子們還在專心玩耍,並沒有注意簷廊下的兩位兄長湊一起談論著何事。


  秦洵收回目光,望著秦淮繼續道:“倘若能做得更謹慎些,其實可以連中毒都驗不出來,那就當真是難解的暴斃了,隻是做到這般地步沒那麽容易,那種特性的毒物提煉起來麻煩又難得,尋常來說,完全沒有必要。”


  “這麽大本事,以後打算對付誰?”


  秦洵輕緩眨了眨眼:“不對付誰,本來這些東西準備起來就夠麻煩了,再說夠得上花這麽大工夫的人,幾乎都不容易下手,我的破功夫就這點水平,大多時候動手也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我又不是什麽隨心所欲殺人無形的高手。”


  秦淮輕笑一聲,轉頭望向庭中,爆竹已經燃盡,隻餘最後幾點間歇的劈啪聲響,幾個孩子在雪地上借著薄薄積雪打起雪仗,打發著今夜漫長的守歲時辰。


  “不過現在的小姑娘怎麽身子都這麽弱?一個木樨,一個葵香,秋夜裏掃掃地就病倒了。”秦洵撓撓下巴,不可思議。


  秦淮白他一眼:“秋夜裏涼氣也不小,站著說話不腰疼。”一頓,他接著道,“葵香在秦渺身邊昏倒過去,把秦渺駭了大驚,秦微之,不是我說你,秦渺的膽是真不禁嚇,你多少還是注意些,怎麽說她都姓秦,你要把她弄出個好歹來,總歸不好收場,大不了你學我,對她眼不見心不煩不就行了。”


  秦淮倒不是在關照秦渺,不過是怕秦洵這脾氣行事不知輕重,萬一碰上跟齊璟相關的事情他頭腦一熱,意氣用事,把他自己卷進什麽麻煩裏。


  秦洵輕嗤:“駭了大驚?至於?”


  “深閨養大的千金小姐,平日風不吹雨不淋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挨著自己身邊倒地,被嚇著也正常。”秦淮似乎是有了倦意,掩口打了個哈欠,“我要是這會兒在你身旁往地上一倒,估計你也要驚悸的。”


  秦洵又用指尖點了點他心口處,玩笑道:“你怎麽會倒,這裏中毒針嗎?”


  秦淮又把他的手拍開:“好好說話,上什麽手,你閑得慌對我都開始動手動腳了?”


  秦洵笑眯眯收回手,兩手一攤:“秦渺沒腦子,她應該明白的,隻要她安分不生事,看在她姓秦的份上、看在二哥的麵子上,我都不會真把她怎麽樣。”


  “就你有腦子。”秦淮往他腦門一戳。


  秦洵學著他動作,拍開他的手:“別動手動腳,你不怕燕少傅吃醋,我還要保全身家清白呢。”


  秦淮:“……”這小子這麽厚的臉皮到底隨了誰啊,想不通。


  秦洵剛說完,自己雙手一抄主動挨上長兄,將秦淮當做廊柱倚靠。


  秦淮漠然:“滾遠點。”


  秦洵討好:“大冷天的,柱子靠上去涼得我直哆嗦,還是大哥暖和,借我靠靠唄。”


  秦淮不給麵子地撤了身,秦洵一個踉蹌,好在他猜著秦淮會不給他麵子,有心理準備,穩住身形沒摔在地上。


  “上了年紀撐不住熬夜,我也回去歇息了,你在這看著他們幾個玩,要是他們或者你自己也倦了就都回房睡去,不一定非得守個什麽歲。”秦淮理了衣袖,望望夜空,“又有點飄起小雪了,等到落人頭頂肩膀不會化的時候,你就把他們幾個喊進來,冬夜本就寒氣重,再沾了雪更容易著涼。”


  秦淮對待家裏幾個孩子時,總會自然而然流露出身為長兄、大伯的細心體貼,回房前叮囑這麽幾句,是怕秦洵這人太不靠譜。秦洵靠在廊柱上長兄原本倚靠的位置,借來了那一片軀體焐出的溫熱,應下話,目送長兄背影隱沒入燈火闌珊的濃重夜色裏。


  秦淮沒猜錯,很快那稀疏輕柔的落雪就細密起來,秦洵懶散往簷廊外喚了幾聲,將幾個孩子從庭中喚了回來。


  “別玩了,現在玩得快活,明日躺床上咳嗽發熱就不快活了。”秦洵看著幾個孩子互相幫忙將頭頂肩上的零星落雪拍去。


  “困了吧?”他沒點名,卻是麵對秦泓說的。


  秦泓抬眸看看他,確認三哥是在問自己話,頭微微一昂似是想要點頭,動作卻頓在半途,一思索,搖了搖頭。


  “困了就回去睡,不必硬撐。”秦洵點破。


  這孩子自秦洵回京到如今幾個月過去,被秦洵有意引導著能多開話匣子,但相較秦家別的孩子而言他仍是比較安靜寡言,有什麽話不愛直說,很能隱忍,總是一副好像什麽都可以默不作聲承受下來的模樣。


  秦洵方才已經遠遠觀察過他好一陣子,秦泓身邊黏了個活潑好動的秦商,小秦商自從上回言行傷人被父親嚴厲教訓了一頓,一直努力對他的四叔秦泓百般討好,秦洵記得秦泓那時鼓起勇氣跟自己說過“不是什麽傷害都可以靠道歉彌補”,幾個月的日子下來,卻也好似不再對秦商抱有排斥感了。


  到底還是小孩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大會記仇。


  秦泓還在雪地上時悄悄打過幾回哈欠,眉眼間也泛上倦色,他沒說,依舊陪著兩個堂姐和小侄子奔跑嬉鬧,隻是步伐行動上難免被困倦影響,逐漸拖遝起來,被三哥因下雪的緣故喊回簷廊休息時,他還忍不住輕輕舒了口氣。


  秦商高高舉起一隻小手,另一手揉揉眼睛:“其實商兒困,但是嬤嬤姐姐說,除夕要守歲,守歲有福氣,商兒想有福氣!”


  秦洵心想你這順風順水的小崽子已經夠有福氣了,卻也沒忍心阻止孩子家那點天真執拗的勁兒,把他小身子撈進懷裏,坐到家仆從飯廳搬來簷廊的木椅上:“行吧,那就守歲,這會兒近亥時,不必再撐多久了,真撐不住你就在三叔腿上睡會兒,啊?”


  秦商點頭如搗蒜。


  “你們呢?”秦洵又問其他三個弟妹。


  孩子們紛紛爬上木椅坐好,皆是非得守到子時的架勢。


  他們這幾個小主子還留在這裏不回房,府中今日值夜的家仆便也留了三四個在此照顧他們。


  庭中火堆已經燃盡,焦黑的木堆間隙還忽閃著橘紅火點,不過那火堆本就離簷廊太遠,即便添柴加火使其重燃,也不會給簷廊下取得多少暖意,家仆在他們身邊新放了兩個火盆,嗶剝的燃燒聲混融在熏麵的溫暖中,家仆還是怕伺候不周,又給他們取了幾條小毯來。


  秦申從鎮國公秦傲的住處回來時,見著的就是這副排排坐烤火取暖的光景。


  秦洵見他回來,神色無波,沒著急詢問什麽,隻用下巴點點自己身旁放了條小毯的空椅:“守歲嗎?給你留的。”


  秦申不挑剔,“嗯”了一聲,往椅子上一坐,照他們的樣子用小毯遮蓋住脖頸以下的身子。


  坐上這把留給自己的空椅子後,秦申才發現秦洵懷裏還露了個閉目安睡的小腦袋出來,秦洵身上的毯子掩得低了些,是為給秦商透氣,怕憋悶著他。


  此前秦商逞強,說要守歲,實際上他窩進秦洵懷裏被毯子一裹就撐不住眼皮睡了過去,秦洵也沒叫醒他,轉頭掃了一眼弟妹們,在心裏做著打算,等到秦申從祖父那回來,就把這幾個小毛孩子都趕回房去睡覺。


  這會兒秦申回來,向家仆問問時辰已經快守完歲了,秦洵也就臨時改了主意,由著小孩子們高興一回。


  他將身上蓋著的小毯攏了攏,餘光瞥見挨坐在一把椅子上的雙胞胎堂妹,忽然就想到她們年紀相仿的那個小姐妹堂簇,想到太後在堂簇婚事上的各種琢磨,他狀似不經意地問兩個堂妹:“緋緋跟綰綰想過以後嫁到什麽樣的人家嗎?”


  秦緋瀾搖頭:“尚未。”


  秦綰虞則麵上一紅:“堂哥忽然問這個做什麽,我跟緋緋才多大呀,還早呢!”


  雖說女子十五及笄便到了可婚配的年紀,但許多人家其實並不會在家裏姑娘一及笄就急著嫁她出去,更別說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家,自己還處於天真無憂的年紀,家人也不會在這時候就太操心她的婚事。


  尤其像秦家雙胞胎這樣的世家千金,一旦她們及笄適婚,根本不愁嫁,多的是想與秦家結親的子弟踏破門檻,不願意嫁人家裏也養得起一輩子,能操心的不過就是她們嫁給不同的人,會給秦家帶來什麽樣不同的影響。


  堂簇同樣如此,但太後想用她的婚事換取堂家的利益。


  秦洵輕輕笑了:“沒事做啊,就隨便問問你們。”


  秦綰虞歪著頭尋思半天:“大概就是我嫁過去,他們家不能欺負我的。”


  “這算不上難事吧,你是秦家的千金小姐,脾氣還這麽橫,誰敢欺負你?”秦洵取笑她。


  “誰脾氣橫了!”秦綰虞不滿地叫出聲,一眼瞥見窩在堂哥懷裏睡覺的小侄子,忙又將嗓音壓低,“人家不是常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怕我以後嫁出去不再是秦家小姐了,要是真受了欺負,家裏覺得我是潑出去的水,就不管我。”


  小姑娘壓著嗓委委屈屈,秦洵失笑:“少聽點外頭的這種胡說八道,聽多了人都傻了。”他指指自己,“你覺得,你要是被人欺負了,堂哥會坐視不理嗎?”


  秦綰虞想想,覺得頗有道理,愉快地往姐姐秦緋瀾身上一靠:“反正,姻緣什麽的,還是等我長大些再考慮。”她又輕皺鼻頭補充,“反正肯定不要穀驚蟄那樣的!”


  秦緋瀾輕聲細語:“怎麽說到姻緣,你就提起穀驚蟄來了?”


  秦綰虞理直氣壯:“當然是因為他太討厭了啊!我敢說穀驚蟄這個人以後肯定娶不著媳婦!誰喜歡他誰是豬!”


  秦緋瀾笑而不語,卻聽堂哥點著了她的名:“緋緋呢,你喜歡什麽樣的?”


  秦緋瀾瞟了秦洵一眼,悠悠道:“堂哥這樣的。”


  秦洵臉不紅心不跳:“眼光真不錯,可惜堂哥是你得不到的男人,別愛我,沒結果。”


  他“嘖嘖”兩聲,居然真是一副非常惋惜的模樣。


  秦緋瀾朝天翻了個白眼,她其實也就隨口開個玩笑,事實證明在臉皮厚度比不過對方的情況下,想要調侃到對方完全是一種自取其辱的傻子行為。


  秦綰虞道:“對呀對呀,緋緋你跟堂哥要是表兄妹的話還可以在一起,同姓的堂兄妹是不能婚配的!”


  秦緋瀾輕輕歎氣,心想他和你根本就不是一個意思,他才不是在惋惜同姓堂兄妹不能婚配,他想的八成是他這麽優秀的男人已經有主,讓天下女子芳心暗碎,實乃人間一大憾事。


  真是不能跟堂哥比臉皮厚,秦緋瀾又往秦洵臉上瞟了一眼。


  小堂妹兩次瞟來的目光都被秦洵捕捉到,他心下感歎這丫頭小小年紀,表情總是跟秦子長很像,一副看透又戲謔的樣子。


  他不明所以地挑挑眉:“嗯?”


  秦緋瀾:“堂哥真信?”


  秦洵尚未應聲,秦綰虞已經先小小舉起手:“反正我信了。”


  秦洵附和:“就是,為什麽不信,我不好嗎?喜歡我多正常。”


  秦緋瀾莞爾,倒也沒拂他麵子,大致給了個認真的回答:“其實我也沒有特別喜歡的,也就是能看著順眼、性子合得來,差不多就好了,真遇不著……”她笑笑,“不嫁人也挺好的。”


  秦洵點點頭,卻聽秦緋瀾反問他:“那堂哥又喜歡什麽樣的?”


  “我?”


  秦綰虞:“是哦,堂哥都問過我們了,公平起見,你也得說給我們聽聽!”


  “這種事你們也要跟我講公平啊。”秦洵笑起來,不假思索回了話,“討著我喜歡了,就是我喜歡的。”


  “你這個就和沒說一樣嘛!”秦綰虞不滿他的蒙混過關,“啊,對了,我忘了跟堂哥你說,這兩年因為歸城哥哥也快及冠,都是大人了,大家好像又關心起長安四位名士的姻緣,尤其是那些還沒出閣的官家姐姐們,我跟緋緋是女孩子,跟她們說話比較多,就遇到過好多個向我們問子長大哥的姐姐。廣陵先生在江南,太遠了她們打探不到,就隻能打探打探在長安的‘棋、書、畫’三個人,結果現在呢,堂哥你也回來了,還總是這麽騷包,她們有的人啊,都已經開始惦記上你了。”


  秦洵很不會挑重點:“我怎麽騷包了?”


  秦綰虞無辜:“不是我說的,是我聽一個官家哥哥說的。那個官家哥哥的妹妹好像有點喜歡堂哥你,那天看見我和緋緋,叫住我們問問你的,沒問幾句她哥哥來了,聽到她在問你就很不高興的樣子,說什麽‘招搖過市的騷包貨有什麽好惦記的’。”


  秦綰虞邊說邊覷著秦洵臉色,生怕堂哥聽了旁人這般言辭心生不悅,誰知秦洵竟還頗為讚同地點點頭:“是個明白人。”


  “招搖過市的騷包貨”,實在是形象,秦洵很有自知之明。


  秦緋瀾瞥著他無波無瀾的樣子,涼涼補充:“其實最開始,那位官家姐姐先打探的是歸城哥哥,而後她說你們倆關係好,才順勢又問了堂哥你,至於她真正想打探的到底是歸城哥哥還是堂哥你,這我們就不知道了。”


  秦洵果然沒沉住氣,賊兮兮套起兩個小堂妹的話:“這、這個,說起來啊,有沒有人問過齊璟他喜歡什麽樣的?你們問過嗎?他怎麽說的?”


  秦綰虞搖頭:“我們沒問過他。其實歸城哥哥在秦家就是跟堂哥你和子長大哥說話多些,你們不在,他是不和秦家別人太親近的,我和緋緋跟他都沒有很熟。對了,有過幾回別人來問我們,問歸城哥哥是不是喜歡渺姐姐。”


  “你怎麽回了?”


  秦綰虞撓頭:“我也不敢自己隨便說,就說我見歸城哥哥每次來秦家都是找我微之堂哥,我沒見過他跟渺姐姐說話。”


  “不錯。”秦洵笑眯眯揉了揉小堂妹的頭,將她頭頂的發包揉得散亂。


  秦洵一直很疼家裏這對雙胞胎小堂妹,就是因為這兩個小丫頭的言行舉止,總是能陰差陽錯地哄著他高興。


  秦綰虞又努力在腦中搜尋一番,一捶手心:“啊!還有一次,是在朝宴的時候,歸城哥哥離我不遠在跟人說話,我聽到那人問歸城哥哥什麽樣的美人才能入他眼,他說……”秦綰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瞄一眼堂兄的衣裳,“他喜歡穿紅衣裳的。”


  秦洵唇角抑不住上揚。


  秦緋瀾:“然後下一次朝宴,幾乎所有惦記歸城哥哥的名媛千金都穿了紅衣裳。”


  秦洵:“……”


  秦緋瀾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不過後來又聽人說,不是穿紅衣裳歸城哥哥就喜歡了,還得要個頭高,高到隻比歸城哥哥自己矮半個頭。”


  秦綰虞忙接話:“是的是的!他喜歡隻比自己矮半個頭的,特別奇怪!你說哪裏會有長那麽高的姑娘嘛!”她抬手比劃了一個高度,嘟噥道,“像這樣、那麽高的,那不得是男人了嗎?”


  是啊,還真就是男人。秦洵笑眯眯看著小堂妹比劃,並不言語。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