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國

  望秋山之行過後,很快迎來了七皇子齊琛的滿月宴,久未露麵的貴妃白絳重新出現在後妃朝臣的視野,略微圓潤了些的麵容上氣色不錯,連久居上林苑的林初也回皇城來赴宴。


  滿月宴從頭至尾,乖巧的七皇子都被皇帝抱在懷裏,一直到齊琛養成習慣的吃奶時辰,齊琛在父皇懷中扭著小身子有了啜泣的意思,皇帝才舍得讓乳娘把他抱走。


  九月下旬,秋意深濃,殿試前一輪考核已畢,整個禮部加上太學和禦書館的先生們忙於批閱考卷,舉子們在忐忑等待中偷得幾分清閑,朝堂裏除卻想在科舉事上動歪心思的,也多半不在批閱時期關心科舉事宜,齊璟便是在這時候一本啟奏,給皇帝提了“財糧策”,皇帝允了,甚至借話說九月末自己要往上林苑秋狩一月,不在宮中,順勢就將此事全權交與齊璟負責。


  過去齊璟理政,近期齊瑄理政,關乎大事最後都要經皇帝審閱準允,就像是學館裏先生布置給學生的課業,完成如何,最後都要交與先生批閱,最終決定權並不在齊璟或齊瑄手中。


  此番皇帝命齊璟全權負責此事,自己又剛好在這段時期移居上林苑秋狩,顯然把此事的最終決定權一並交給了齊璟,雖說齊璟多少還是要揣測皇帝的意思行事,卻也是皇帝對他更進一步的放權,且“財糧策”關乎國庫,關乎民生,還關乎紐係在其中奉命而行的層層官吏,重要性不言而喻,皇帝此舉的用意,朝堂當中基本都能掂量出幾分。


  齊璟把“財糧策”的日程放在了皇帝離宮後,這幾日尚且還清閑,他正陪著秦洵在大槐樹下練劍。


  這棵秋槐仍是滿樹淡黃的蕊花,吊下的秋千椅也仍是每日有宮人打掃擦拭一塵不染,秦洵動作間偶爾靠近它,拂風卷起地上落蕊,幾朵飄上了秋千椅。


  秦洵的武功確然不算太差,也著實說不上多好,尤其不擅用刀劍這般需要大幅度動作的武器,齊璟半是陪他,半是教他,二人各執一把鈍滑的木劍交手。


  交手間,秦洵分神笑一句:“齊璟,你猜先坐不住的會是誰?”


  齊瑄理政才一個多月,皇帝就重新用回齊璟,總會讓有些人坐不住的。


  齊璟將他不斷刺來自己胸膛的劍身一次次撥開:“皇後吧。”


  畢竟父皇並沒有過分到直接收回齊孟宣的理政權,隻相當於是給齊孟宣和自己分權理政,朝堂中摸爬滾打的為臣者不至於太快沉不住氣,驕橫的後宮婦人可就顧不上再三思索了。


  孝惠皇後逝後,皇帝會選擇曲折芳為繼後,一部分原因也是看中了全然倚仗家門的曲折芳並不怎麽聰明,很容易被她的帝王丈夫掌控在手心。


  怎麽老往胸膛上出劍?齊璟再次撥開秦洵刺來的木劍,略一思忖,幹脆放棄了再阻他,左右秦洵肯定不會真想刺疼自己,齊璟有心看他打的什麽主意。


  秦洵下一劍便暢通無阻地觸上了齊璟胸膛。


  他眼尾一揚,盈出滿目得逞的笑意,木劍鈍滑的劍尖輕輕一偏,勾住那胸膛前交疊的衣襟,將齊璟的外衫挑開半邊,露出一側穿著白色中衣的肩頭。


  小登徒子!


  齊璟失笑,把他劍身一撥,也不去攏上自己衣衫:“你就是一直打著這個主意呢?”


  秦洵不應,又故伎重施意欲挑下他外衫另一邊,邊刺劍過來邊問:“那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


  齊璟身子一晃避開了他這一劍,反襲去他身前的動作不知比他的玩鬧快了多少倍,秦洵隻覺腰間束封繃緊一瞬又忽而一鬆,輕軟的腰帶飄落在鋪地黃蕊上,沒了束腰,他外衫整個鬆散開來,露出了穿在裏麵的白色中衣。


  齊璟順著挑去他腰帶的動作隨意將木劍甩脫了手,木劍落地拍跳起幾朵落蕊。


  他把還沒反應過來的秦洵攬進懷,撥了撥秦洵耳邊稍顯淩亂的頭發,笑道:“打算禮尚往來。”


  他知道秦洵問的其實是朝堂上的事,秦洵也知道他的回話一語雙關。


  秦洵“噗嗤”笑出來,也丟了手裏木劍,扒住齊璟滑下肩頭的那半邊衣襟:“你這是連本帶利啊。”


  “薄利而已,否則連中衣都不給你留。”齊璟撿起他掉落在地的腰帶,輕輕一抖,暫且搭在自己臂彎,給秦洵把大敞的外衫攏合整齊了,才給他束好腰帶,動作自然又細致。


  齊璟微微弓背給秦洵束腰時,個頭堪堪與秦洵平齊,秦洵順勢在他額間親了親。


  輕風拂下一朵淡黃的秋槐落蕊,正落在齊璟勾在臂間那半側衣縫裏,秦洵抬手挑出落蕊,順手就給他把衣裳拉回肩上:“說正經的,如今封了四位親王,但還是沒立太子,陛下移駕上林苑一個月,你覺得他會讓誰監國?我記得以前都是你,這回還是嗎?”


  齊璟攬著他的肩一同回主殿去:“還得看朝中眾臣的意願如何了,父皇剛在封王一事上任性不立太子,此番監國,他少不得要態度放軟些,安撫他那些朝臣。”他忽又笑道,“其實論起私心,你該期望監國的不是我才對,監國不知要忙多少事,若我監國,父皇上林秋狩的這一個月裏,我可都不能好好陪你了。”


  秦洵手肘搗了他一下:“你怎麽愈發昏庸起來了,當然是正事要緊。”


  “都是正事。”齊璟糾正他。


  幾日後,皇帝帶一眾王公大臣並各家子弟移駕上林苑秋狩,伴隨帝駕的幾位後妃裏,包括了中宮之主曲皇後。


  秋狩一行人離京數日後,齊璟和秦洵午後在景陽殿書房隔案對坐,秦洵剝著橘子,喂一瓣給埋頭書寫的齊璟,又往自己嘴裏塞了一瓣,笑道:“果然沒猜錯啊,坐不住的會是皇後,你看當日宮門送行帝駕時皇後那個臉色,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那日往臉上抹鍋底灰梳妝的呢。”


  “其實她沒有必要的。”齊璟抬眸看看他,又專心書寫。


  去上林苑的前兩天晚上,皇帝並未留宿任何後妃殿裏,也並未召任何後妃至宣室殿侍寢,然夜幕將至時,皇後命宮人備上膳食,不請自至宣室殿,與皇帝一同用了頓晚膳,卻是在飯至中途不知何故大吵起來,碗碟都摔碎了好幾個,一場帝後同用的晚膳沒吃完就不歡而散,皇後出宣室殿時那臉色難看至極。


  至於帝後當時為何爭吵,又爭吵了些什麽,除了貼身伺候卻口風嚴實的一眾宣室殿宮人,誰也不得而知,各方的探子眼線也僅是在殿外聽得了隻言片語,紛紛報給了各自的主子,任主子們自行分析揣測了。


  景陽殿探子報回的消息也不過是隱隱聽著的其中幾句對話,中途皇後忽然情緒激動拔高音調說了句“瑄兒才是嫡長子”,而皇帝情緒平穩,應了句什麽探子沒能聽著,隨即是皇後無比清晰地高聲一句:“瑄兒沒有這些經驗,那是因為陛下做父皇的太偏心,從不舍得把這些事交給瑄兒打理!陛下眼裏就隻有三兒子齊歸城!”


  這是探子們唯一能完整複述給主子的一句話,隻因那時皇後實在是吼得太大聲。


  可惜那時皇後話音未落,便是皇帝一聲顯然也動了怒的“放肆”大喝,繼而帝後的交談聲再度低輕了回去,再也沒讓這些不得貼身伺候的探子眼線們偷聽得隻言片語。


  彼時秦洵聽完探子來報,笑問齊璟:“你猜猜看,他們這是在吵什麽?”


  齊璟抬手揮退了探子:“明早就知道了。”


  翌日早朝皇帝象征性問了問眾臣意見,就說在自己上林秋狩的日子裏,皇城這裏由洛王齊孟宣和陵王齊歸城共同監國,又道是帝後不在宮中,貴妃白絳靜養身子,後宮事務由六皇子齊瑀的母親劉賢妃代為打理。


  秦洵就能大致補全前一晚帝後爭吵的內容了。


  不外乎是皇帝原打算讓齊璟監國,皇後不甘心,找上門來提醒皇帝齊瑄才是嫡長子,埋怨皇帝對嫡長子不重視而對三兒子偏心,皇帝許是以齊瑄經驗不足沒有齊璟穩妥為借口應付了皇後,讓積怨已久的皇後情緒忽然失控,才鬧得一場帝後間不歡而散。


  齊璟說得不錯,皇後確實沒有必要。


  即便皇帝有心讓齊璟一人監國,曲家為首的洛王黨必然會有微詞,皇帝之前在封王一事上已經任性過了,這回肯定要放軟態度,來壓下朝中的不滿和怨言,當然也就不會想二次得罪曲家,隻要曲黨麾下之臣稍稍提議幾句,皇帝自會順勢而為,讓齊瑄和齊璟共同監國。


  皇後一時氣上心頭,衝動行事,是多此一舉又弄巧成拙,反讓皇帝不悅,命其隨駕秋狩。


  正常來說,伴隨帝駕對於後妃而言應是無上榮寵,但在當今大齊的後宮,皇後與白貴妃這般針尖麥芒的局勢,皇帝是不會有意生事,把她倆一個帶走一個留宮的,無論是誰走誰留,都不好說究竟是給了伴隨帝駕的那個更多榮寵,還是給了留宮掌權的那個更多厚愛。


  因此無論皇帝心裏頭在皇後和貴妃之間更傾重誰,明麵上總是多作一視同仁之態,鮮少給人留下話柄。


  此番貴妃白絳堪堪出月子,自是仍需將養歇息,照理該讓皇後也留在宮中,皇帝卻讓皇後隨同秋狩,明眼人皆知定是帝後之間生了隔閡,皇帝在針對皇後。消息靈通些的都猜是因那晚爭吵一事,皇帝尚存怒意,拂一回皇後的臉麵,是在警告她安守宮婦本分不可放肆。


  帝後離宮,雖說皇帝為了不讓白絳因帝後矛盾而被推上風口浪尖,並未讓她來代掌鳳印打理後宮,而是交給了宮裏並不怎麽起眼的劉賢妃,但這劉賢妃是已故劉太皇太後的娘家族女,哪能不知劉太皇太後生前與當今聖上的關係差到家了,劉賢妃在宮中從來步步謹慎,不敢有半點差池,過去又隻生了兩位公主,經年低調慣了,直到幾年前生了六皇子齊瑀晉賢妃位,才稍稍矜貴起來,這陣子雖是代掌鳳印,恐怕也是會事事報請白貴妃。


  秦洵剝下這個橘子裏的最後一瓣,遞過去塞進齊璟嘴裏,正巧這時小侄兒秦商獻寶一樣小心翼翼捧著一小碗橘黃粉末進來給他看,秦洵看了一眼,笑道“不錯”,順手就將吃完的橘皮遞給秦商,叫他拿出去放陽光下曬著。


  皇帝秋狩一月,有此殊榮伴隨帝駕的多是王公大臣,一道帶走的族中子弟當然也多是禦書館裏念書的世家貴族,禦書館就給所有學生休了一個月的學假。


  鎮國公秦傲早些年便已不問朝事,整個秦家的一把手秦鎮海人又在西境,二把手秦鎮川已經帶了自己膝下一對雙胞胎女兒隨行秋狩,沒餘力照顧更多的孩子了。


  這邊的上將軍府裏,大公子秦淮正在科舉事務上忙得脫不開身,三公子秦洵又極不靠譜更不肯挪窩,況且這兩人一個整日住禦書館,一個整日住景陽殿,都是不愛著家的主,二公子秦瀟無奈扛起了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承受的家門重擔,此番由他帶了幺弟秦泓和義弟秦申隨行秋狩。


  秦商才三歲多,年紀太小,秦瀟已經帶了兩個年幼的弟弟在身邊,怕孩子多了照顧不來,便沒把兒子帶在身邊。


  小秦商沾了禦書館休假一月的光,母親穀時也讓私人先生停了他一個月的課業,他歡歡喜喜正準備好好跟小夥伴瘋玩,才發現皇城裏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夥伴們,不是被家裏帶去上林苑秋狩,就是念書於太學並不休假,他放假了也壓根找不著人玩。


  秦商隻好常常央求娘親往宮裏遞信,讓他三叔把他接進宮裏玩。如此幾趟秦洵嫌接他麻煩,幹脆讓家裏給他收拾個小包裹,直接把小侄兒打包送來景陽殿住下了。


  讓秦商住在景陽殿,秦洵也不會時時刻刻都有工夫和耐心陪他玩,有時他懶,就會尋些什麽雜事給秦商,讓小娃娃自己打發時間,近日他想趁著還有橘子吃的時節多存些橘皮粉,供日後給齊璟調安神香用,便讓晾曬碾磨橘皮的宮人們帶著秦商一起,給他幾片幹橘皮碾磨著玩,往往能消遣掉秦商一下午的精力。


  “子煦就是怕不能妥善照顧商兒,才把商兒留在家裏,你倒好,直接讓商兒給你做苦力了。”齊璟搖頭直笑。


  秦洵笑眯眯又剝開一個橘子:“我看他自己玩得也挺開心的啊,我這是在從小鍛煉他的動手能力,既要頭腦靈活,也要四肢發達,全麵發展得從娃娃抓起,這是天才寶寶第一步!”


  話音剛落,屋外響起秦淮的聲音:“商兒,你三叔這麽奴役你?”


  秦洵一口咬開橘瓣被滋出的橘汁嗆著,還在拍著胸口咳嗽,就見秦淮把秦商抱了進來,一手穩當當把秦商小身子抱在懷中,一手往秦洵肩上拍了一記:“起開。”


  而後他毫不客氣地抱著秦商坐在了秦洵原先坐的椅子上。


  齊璟書房裏慣常就他與秦洵二人隔案對坐,並沒有放置多餘的椅子,秦洵坐的椅子讓給了兄長和小侄子,正待喚宮人再搬一把木椅進來,齊璟將毛筆往筆托上一擱,示意他坐到自己腿上來。


  秦洵也就習慣性地繞過長案,坐去了齊璟腿上。


  秦淮閑閑撫摸著懷中小侄子的腦袋:“商兒看你三叔,多大人了還跟你一樣坐人腿上,你給他羞羞臉。”


  秦商是在宮女姐姐照看下撅著小屁股賣力碾磨橘皮時,直接被大伯長臂一撈從外頭卷進了屋裏來,此時一隻小肉手裏還捏著一片幹橘皮,他下意識順著大伯的話抬起另一隻小手,食指剛觸上臉蛋,猛然反應過來對麵正笑眯眯看著自己的是三叔,潛藏的那點畏懼感浮上,他僵著小手不敢繼續做羞臉動作。


  秦洵抄著手,沒骨頭似的靠在齊璟懷裏,笑著逗侄子:“商兒,你是為什麽能坐在你大伯腿上?”


  秦商認真想了想:“因為商兒年紀小!”


  秦洵煞有介事:“對嘛,商兒年紀小,所以能坐在你大伯腿上,三叔也比你三叔父小一歲,所以也能坐在你三叔父腿上。”


  見小侄子臉上一副恍然大悟的受教表情,秦洵心知幾句胡話就將這三歲稚兒忽悠成功,他又不厚道地插秦淮一刀:“商兒別聽你大伯胡說八道,這裏就他老人家上了年紀,他是嫉妒我們年輕。”


  “上了年紀”的秦淮把小侄子仰起看自己的小腦袋一把摁了回去。


  “別鬧了。”齊璟笑起來,拿過秦洵手上新剝的橘子,剝下一瓣細細去了白色橘絡,喂給秦洵。


  秦洵這回是背靠齊璟胸膛,又放鬆著身子,幾乎把整個人的重量都躺進了齊璟懷裏,此處沒有外人在,齊璟便也不顧及太多禮節,自己也放鬆了身子,把兩個人的重量都依靠著椅背支撐。


  “子長今日來可是有事?”齊璟問。


  “無事,殿試一輪考核的卷子剛批完,過幾日就放榜,今日是偷得個浮生半日閑,燕回午睡了,我就來這看看你倆帶孩子帶成了什麽樣。”


  果然不出他所料,秦微之這個不靠譜的東西把孩子扔在一邊,自己跟齊歸城眉來眼去地快活著。


  秦淮瞥了眼對麵二人喂食的親昵模樣,又掃過桌案上墨跡還未晾幹的紙張:“齊孟宣自從分走你手上理政權,一直到今日都忙得停歇不下,如今皇後不在宮中,能提點幾句的齊若愚和攛掇幾句的齊不殆也都去了上林苑秋狩,他更是忙得六神無主,想來有什麽事不好找你的,隻能往曲家那邊求援,這兩日偶爾聽曲靈均說起,說曲伯庸在家裏情緒煩亂得很,估計是給齊孟宣氣得,你倆倒是在這清閑。”


  秦洵輕嗤:“所以說,沒那個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以前陛下不在宮裏都讓齊璟一個人監國,齊璟不是就從沒出過岔子?齊孟宣他不是這塊料,曲伯庸非得趕鴨子上架,就得咽下逞強的苦果。要我說,他還不如換一換,試著扶一扶齊不殆呢,都是自己外孫,幹嘛跟強驢子一樣就認準了齊孟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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