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教
秦淮當初寫給繁花庭牡丹姑娘的那首所謂“情詩”,其實不過是在初將牡丹收為下屬時,為她登台獻藝專門寫來供她唱曲的。
畢竟是在青樓風月地唱的小曲,秦淮寫的時候摻了不少情思綿綿的曖昧撩撥,一首出自秦大才子筆下的曲詞,一位才貌雙全勾人心魂的美人,牡丹成功驚豔長安風月圈,順理成章成了繁花庭的當家花魁。
眾人皆知花魁牡丹的招牌小曲詞作為“驚才絕豔”的秦氏子長,久而久之也就流傳成這是秦子長寫給繁花庭花魁的情詩,成了秦淮一樁常被同好們調侃的風流韻事。
秦洵還在江南時聽齊璟提及此事,好奇那首“情詩”的內容,齊璟以怕他學壞為由不肯說與他聽,回長安後他想起這樁事,畢竟此事太過出名,他稍稍尋個人一問便打探得手。
當時他拈著那張熱心群眾默寫出來給他看的“情詩”回到家中,一邊伸到秦淮麵前把紙張晃得嘩嘩響,一邊拍著大腿狂笑:“淫詞豔曲!淫詞豔曲啊!難怪那時候齊璟死活不肯告訴我,秦子長啊秦子長,你當初要是這麽一篇東西遞到陛下麵前,你看他是誇你‘驚才絕豔’,還是把你扔去浸豬籠哈哈哈哈……”
那時候秦淮毫不客氣地對弟弟動了手,這會兒當著這麽多人麵,尤其還有齊璟護著,秦洵有恃無恐,又提起這一茬來打趣他。
這個混賬東西,秦淮磨了磨牙根,卻聽身旁輕聲一咳,燕寧遠溫和解圍:“子長畢竟年紀尚輕,不急於成家也並非怪事。”
“都是半大小子,急什麽成家不成家的,讓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老臉往哪擱?”殷子衿一碗醽醁飲盡,將酒碗擱上石桌,“這裏也就我與燕兄年紀已過而立,我和阿容的事在長安也不是什麽說不得的秘密,隻不知燕兄這般年紀還未成家,你們燕家竟是都不催促你?”
燕寧遠一愣,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過慣了,並不想娶妻。家裏……會不時催促,一直無果,如今也多有放任我了。”
殷子衿戲謔:“如何過慣了?”
“就……”燕寧遠悄悄覷了眼秦淮,麵上浮出幾分緋色,“就如此過慣了。”
從原本皆為學生住同一間宿房,到後來成了師生關係,燕寧遠根本不知是從何時起就被欺師滅祖的這個人打上主意,而後被對方得寸進尺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如今早已習慣了與他相伴,想來也是能習慣一輩子的。
歲歲如此,便是足矣。
秦洵意有所指:“過慣了過慣了,大家都是過慣了。”
“確然。”齊璟點頭。
“世事安穩便好。”話不多的餘容也溫聲附和了一句。
齊珷拎起酒壇給眾人碗裏添酒:“就是,哪煩心那麽多事,過得快活就行了,像我孑然一身無聊了就往外頭各處溫柔鄉玩玩,這樣的日子不也過慣了,叫我娶了嬌妻美妾放家裏我還不習慣呢——小丫頭幹嘛這樣看我?”最後一句是一臉莫名地看著秦緋瀾說的。
文靜的小千金在眾人投來的目光下輕聲細氣:“梁王殿下可以遞一袋蜜餞給我嗎?”
齊珷取了一袋蜜餞給她,笑道:“要零嘴就要零嘴,那樣盯著我看,都被你看得心裏發毛。”
秦緋瀾接過蜜餞,仍是輕聲細氣,說了句“謝謝”。
因為你根本沒意識到,隻有你跟他們的“過慣了”是不一樣的意思啊!小千金一雙秀美的杏眼輕輕眨了眨。
毫無察覺的大人們在繼續閑談。
“子長前陣子可是又作新篇?近日在長安城多有耳聞。”
“子長前陣子的新作?可是中秋朝宴那篇即興之作?”
“非也,吟的是江南之景,大家都說是此番子長與歸城同去江南,有感而作的,不知正主何解?”
秦淮道:“確然,初見江南之景,雅致得很,以拙言記之。”
秦洵好奇:“是嗎?那八成是我這陣子整日待在宮裏,兩耳不聞窗外事了,竟不知大哥又有新作,是何篇名?”
“《蝶戀花·秦淮燕》。”秦淮瞥了他一眼,“小吟秦淮河岸江南之景罷了,你若當真好奇,回去遞書給你看,我可沒有當人麵念出自己拙作的喜好。”
秦淮燕?秦淮燕啊……
秦洵微微一歪頭,拖長音調“哦”了一聲。
沒敢再調侃,因為長兄方才瞥來的一眼裏,警告意味濃重。
從望秋山回皇城時天色已近黃昏,來時秦洵他們這一行,四個大人帶七個孩子並上少許隨侍,已稱得上是“聲勢浩蕩”,去時添了殷子衿餘容、堂從戟齊瑤,再有齊珷,並這幾位各自的隨侍,隊伍比來時更甚。
秦洵挽上齊璟的胳膊,附他耳邊:“我們這樣子去打劫,保管闖進一家拿下一家。
齊璟笑了句“胡說什麽”,反過去整個攬抱住他,提醒他小心腳下,又不放心地問起他:“可有難受?”
秦洵遲鈍:“難受?什麽難受?沒有啊。”
醽醁酒烈,後勁也足,他其實已經有迷糊的醺意了,自己還沒意識到。
“不難受就好,沒事,回去了。”齊璟把他攬緊了些。
將上馬車時,齊珷遞過來個沒開封的小酒壇。
“皇兄這是?”已經把秦洵先扶上了馬車裏,齊璟接過酒壇,心下猜著幾分。
齊珷笑道:“方才我看微之都沒喝盡興,怪過意不去的,你又說他不能多沾酒,我直接給他吧怕你知道了怪我,我想想不如拿給你,你能估摸好那個量,時不時的給他幾口,這樣就合適了。”
果然是這樣,齊璟謝了他。
這個皇兄為人處世哪哪都很周到,跟自己總是帶著算計的周到不同,二皇兄是一種爽朗的周到,從不會讓他身邊的人覺得不舒服。
他握著一小壇醽醁上車,意識尚存一半清醒的秦洵眼睛都亮了。
“我聽到了,虎哥給我的!”
這麽一小壇醽醁可是稀罕,難得的不是它價錢貴,也不是醽醁這種綠酒真就那麽少見,而是齊珷手裏的酒從來都是一等一的口感,他那五花八門的渠道,旁人想尋都尋不來。
“是,給你的,但歸我管。”齊璟把酒壇放得遠,隔了秦洵想去夠它的手。
秦洵委委屈屈趴上齊璟的大腿小憩。
對於被齊璟管著喝酒一事,秦洵敢怒不敢言。
沒辦法,他理虧。
那是還在江南,秦洵十四五歲時期的事。
秦洵在長安長到十歲沒碰過酒,那時候齊璟是說他年紀太小了不急著碰,倒也沒有如今這般不願意給他碰的意思。
後來他去了江南,前幾年還能記著齊璟叮囑過不讓早早碰酒,等到十四五歲,齊璟常年不在身邊,管製鬆懈,他膽肥了,又禁不住終日一起大街小巷鬼混的山莊同門慫恿,某一日在合歡樓玩樂時,他嚐了口花姑娘遞來的甜酒,酒味清綿如甜湯,他小心翼翼呷了幾口,感覺沒什麽酒意,滋味又不錯,幹脆真當成甜湯,一連喝下好幾杯,直到沈柏舟忍不住提醒他“悠著點後勁”,他眼前已經出了虛影。
秦洵不記得那日自己是何時醉酒睡過去,更不記得睡過去後發生了什麽,隻知道醒來時身在平州驛館,睡在驛館給下江南的齊璟精心收整出的一間廂房,床邊背對他坐著他的齊璟哥哥。
察覺到床榻上輕微的動靜,白衣少年神色淡淡地回過頭:“醒了?”
秦洵頭還昏沉,含含糊糊問出的第一句話是:“什麽時辰了?”
“酉時。”
“唔……才酉——酉、酉時?”秦洵一個激靈,抱著被子坐起身來,清醒不少。
他們一行人往合歡樓玩樂時都已近酉時,這會兒最早也隻能是翌日的酉時了。
他一清醒,腦子裏才遲鈍地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識前的光景,尋思著自己究竟是怎麽從花姑娘環繞的合歡樓睡來了齊璟的床上。
不對,齊璟怎麽在這?
眼見齊璟紋絲不動地坐在床沿與自己對視,平日總是盛著笑的一雙墨眸裏隱了笑意看不出情緒,秦洵尚沒理清雜事的腦子裏卻能清晰浮出兩個字——慘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把抱住齊璟,小貓討疼一般拿腦袋輕輕蹭在齊璟胸膛,把衣料都蹭出輕微的沙沙聲響:“哥哥,你又來督巡江南了?怎麽來之前也不告訴我一聲?”
頭頂上齊璟聲音漠然:“提前告訴你,不就看不見你尋歡作樂的高興模樣了?”
秦洵身子一僵,硬著頭皮繼續撒嬌:“哪有啊,什麽都不及看到哥哥高興嘛,哥哥可好一陣子不來看我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好死不死,他一時順溜,照著平日同門之間打趣學花姑娘攬客的腔調說了出來,一聽就不正經,當即被齊璟扣住肩大力扒離了懷抱:“哪裏學來這些亂七八糟的話!”
他怒氣太盛,秦洵一個瑟縮,不敢再出聲,也不敢再主動往齊璟懷裏撲,隻垂下頭弓起身,抱緊了被子坐在床榻上,模樣頗有幾分可憐。
齊璟一張臉還沒板起多久,見他這副受驚的模樣立馬就心軟了,仍扣在他肩頭的手要把他重新往懷裏帶,秦洵肩一扭,不樂意。
這下齊璟氣笑了:“怎麽,犯錯的是你,還得叫我看你臉色是吧?”
秦洵悶悶道:“可是你凶我。”
“你犯錯了,我還不能凶你?”
“不能。”
他這麽理直氣壯,倒是把齊璟噎得半天沒說出話,半晌齊璟才緩回了慣常的溫柔語氣,歎息著埋怨:“撒嬌,撒嬌,你整日就知道跟我撒嬌,除了撒嬌你還……罷了。”齊璟拎了他一隻胳膊,把寬大的袖口抹了上去,示意他自己看。
原本白皙光潔的胳膊上星星點點的紅,秦洵訝然。
“酒疹。”沒等他問,齊璟先說了出來,“知道我為什麽生氣了?”
不是氣他喝酒,也不是氣他秦樓楚館玩樂,而是氣他身子過敏卻不自知,多危險的事。
秦洵乖了,枕躺到齊璟大腿上,被齊璟有一搭沒一搭地像安撫小動物一樣撫他頭發,趁機問清了自己喝斷片後的一連串事情。
齊璟那回下江南,在平州驛館安頓下的第一日就叫單墨去驚鴻山莊請白師父的允許把秦洵接來,卻聽單墨回報今日秦洵與關係好的山莊弟子出門玩樂,齊璟便想著任他玩樂一日,待到晚時他們欲歸山莊,再直接把秦洵接來驛館。
誰知天色近晚時,跟隨在秦洵那裏的暗衛又來報,說是見秦三公子一行人入合歡樓去了,合歡樓是什麽地方齊璟有數,這下他坐不住,指了幾個隨侍,打點過合歡樓的錢掌櫃,從後方小門悄無聲息入得合歡樓,在樓上隱蔽處冷眼旁觀大堂裏隨同門玩樂的秦洵。
不看不打緊,一看氣死人。
別說秦洵十四五歲不知何處學得一副風流浪蕩的模樣,在花姑娘的包圍下享受她們喂食喂水,好巧不巧,秦洵那趟第一次碰酒也盡入齊璟眼底,齊璟驚怒交加,壓製住就看他自己知不知道節製。
事實證明秦洵不知節製,酒量也著實不爭氣,沒讓齊璟等多久,他便歪倒一旁不省人事,眼見著陸鋒和一個齊璟不認得的少年一左一右架著秦洵,似乎要送他往合歡樓房間裏去,三人身後還跟了個看樣子要回房“伺候”秦洵的花姑娘,齊璟冷著臉吩咐單墨去將人截走,自己又從進來的那扇小後門出去,候去了合歡樓外的馬車上。
沈柏舟若是知道當時一番情景在齊璟眼中被解讀成這樣,恐怕得委屈叫冤。
他隻知道他們當中這個初次碰酒還不勝酒力的麻煩精醉倒在了合歡樓,既不能讓秦洵繼續睡在大堂裏著涼,又不好讓一眾師兄弟還未盡興就因此打道回府,這才想著借個花姑娘的房間暫時安置秦洵,他跟陸鋒正在那位花姑娘帶路下架著秦洵往二樓去,便被個魁梧的侍從模樣的人攔下。
沈柏舟第一反應是在心裏讚歎一句身手不錯,又見此人身子板挺,一臉正直,與合歡樓裏靡靡歡笑的氣氛格格不入,他正莫名,猜想對方是不是來找茬,卻聽陸鋒好似熟識道:“這位不是單公子嗎?可是又來接微之去見家裏人了?”
每回秦洵“家裏人”來探望,都是這位單姓公子來接走他,陸鋒與秦洵待在一起的時候最多,往往秦洵被單墨接走時他都在場,他認得單墨的模樣。
單墨點頭,背過去微蹲身子,示意二人將架著的秦洵放到自己背上來,言簡意賅:“有勞。”
背上了秦洵,單墨同樣簡短道了句“多謝”,在旁人詫異的注視下把秦洵背出了合歡樓大門。
醉酒的秦洵在平州驛館一覺睡到翌日的酉時。
當然,裏頭的細節都是秦洵後來問了單墨才補全的,一貫寡言的單墨甚至躊躇著告訴他,當時殿下在合歡樓樓上望著大堂裏尋歡作樂的他時,平日淺淺噙笑的溫顏上“陰沉得像要吃人”,勸他往後“莫再胡鬧惹殿下不快”。
彼時秦洵在驛館床榻躺在齊璟腿上,齊璟隻淡淡告訴他:“正好路過,見你喝多了,叫單墨接你過來。”
秦洵不敢細問,乖乖應了聲“哦”。
安撫夠了,齊璟猶記著算賬:“覺得你做錯了嗎?”
“錯了。”秦洵乖巧。
“錯在哪?”
“我酒量不好,還會起酒疹,我記住了,以後不喝了,讓你擔心了。”秦洵深刻反省。
“還有呢?”
還有什麽?秦洵忙又尋思,不確定道:“去、去了……合歡樓?”
齊璟輕輕歎了口氣:“你十四五歲了,適量喝酒不是錯,去合歡樓也……”他遲疑了一瞬,“也……也不算錯,阿洵,你做錯的一來是不知顧及身子飲酒過量,二來,是在無人照看的時候,在合歡樓那種雜亂的風月場所醉到不省人事,若是遇著有心人對你做些什麽,你自己想想,後怕不後怕?”
齊璟撫摸他頭發的手逐漸移來他臉頰,秦洵忽然道:“齊璟,我是個男人。”
齊璟被火燎著似的倏然收手:“……我知道。”
“我們一行好幾個人,不會無人照看,至於有心人對我做什麽,合歡樓裏一堆姑娘家能對我做什麽?人家總不至於還對我個男人霸王硬上弓,還是說,你擔心合歡樓裏那些男嫖客們,會有好男風——”
“秦洵!”齊璟猝不及防把他從身上掀了下去,站起身背對床榻理了理衣裳,不知是否是秦洵錯覺,他覺得齊璟好似緊張地急喘了幾聲。
半晌,齊璟才緩下氣:“我的意思是,你們師兄弟幾個都喝了酒玩上了頭,哪還能好生顧及著誰,至於有心人會對你做什麽,是你想偏了,我是怕會有識得你身份的不軌之徒,趁著你醉酒昏睡,威脅你的安全罷了。”
齊璟背對著秦洵,看不到秦洵臉上的狡黠神色,隻聽得身後狀似天真好奇的少年嗓音:“那你就不會對我做些什麽嗎?”
齊璟明顯一僵:“我自是會保護好你。”
少年從背後扯他衣裳示意他回來坐下,從背後圈抱他,下巴擱在他一側肩頭笑道:“那以後都聽你的。”
這便是秦洵被齊璟管束喝酒的初始,到後來齊璟見秦洵對自身酒量已有了自知之明,江南淡酒也不大會輕易醉人,勉強允許了自己不在時他也能沾兩口過過癮。
那時秦洵從背後圈抱著齊璟,乖乖表示以後都聽他的,望著齊璟泛紅的耳尖,像是才發現一樣問他:“齊璟,我衣裳是誰換的?”
“當然是我。”
“褻褲也是?”
“……也是。”
秦洵“哦”了一聲:“也是你給我洗澡了?”
“……嗯。”
“啊,我不會是吐了吧?”
“那倒沒有。”齊璟突然又來氣,轉頭看他,“沒吐我就不給你洗澡換衣裳了?一身酒氣,我會讓你這樣睡我的床?”何況更多的還是沾染了風月之地的胭脂粉氣。
那你何必非要我睡你的床,秦洵這樣想著,故意湊近他泛紅的耳邊吹了口氣,笑道:“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啊,當真是醉得不省人事,想來若是你有心對我做些什麽,我也是不知曉的了。”
齊璟又一次把他掀了下去:“胡鬧!”
言罷他借口給秦洵叫飯食來,逃一般衝出了房間,留下一個調戲得逞的秦洵躺在床上放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