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湊

  秦洵沒有習武的好底子,也就從不在武藝上白耗心神,總愛琢磨些別的小伎倆小竅門,依著習醫的方便,得了閑就對著樹葉練甩針,湊巧在驚鴻醫館幫忙的幾趟裏,被沈翎撞見了。


  第一回沈翎視若無睹地走了。


  第二回沈翎旁觀半晌,還是走了。


  第三回沈翎沒忍住:“手腕發力,算準方向,我房門上都被你紮了好幾根。”


  原來小師叔也玩這招。秦洵那時順杆子爬,聽了這話屁顛顛湊過去請小師叔指教。


  方才蛇被驚動欲有動作,秦綰虞身後的侍從也看到了這條偽成自然色不易被發現的危險生物,畢竟隻是今日郊遊被齊璟帶在身邊的普通小侍,反應還不及秦洵快,在蛇被秦洵甩針解決後,侍從拔了一半的劍停住,繼續拔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秦綰虞被秦洵一聲大喝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原地止住步子:“怎、怎麽了?”


  火堆這邊的秦商和幾個熱食的侍從同樣嚇得一懵,亭中眾人聽見秦洵這聲,齊璟當即就過來了。


  自家孩子好似出事,秦淮坐不住跟了過來,又怕是有什麽危險,製止了一幫好奇的孩子們想要一同跟來的舉動。


  秦綰虞身後的侍從試著解釋:“方才草叢裏……”


  “沒怎麽,你別往草叢裏鑽,也不怕給什麽葉子劃著腳,我又沒真吃了你的燒雞,看你急得。”秦洵打斷了侍從的話,對呆在原地的秦綰虞道。


  秦綰虞乖乖收回了踏進草叢的一腳,繞去正常通往望秋亭的平坦小路。


  侍從是皇宮裏的人,多少會看人眼色,秦三公子分明是有意打斷不讓他說,他便閉嘴把劍收回鞘中,謹慎跟緊了秦家小千金的步子。


  剛剛靠近過來的齊璟和秦淮也沒多問,待到秦綰虞來到身前,頗有些莫名和委屈地說著“嚇我一跳”,秦洵牽過她往望秋亭裏去,若無其事地給她講道理:“在野外別往這些花花草草的叢堆裏鑽,不說這些花草碰著有沒有毒,萬一被蛇什麽的咬著了怎麽辦?綰綰給蛇咬過沒有?疼死個人,堂哥不騙你。”


  既已悄無聲息解決了危險生物,還是別讓小姑娘家知道她方才差點就跟腳邊一條蛇來個親密接觸。


  果然秦綰虞一聽他這樣說就瑟縮了一下:“那裏麵有蛇嗎?”


  已至望秋亭中,幾個孩子聽見了她這句,忙跟著問:“怎麽啦?是有蛇嗎?”


  秦洵把盛肉的小碗塞到秦綰虞手上:“沒有啊,我隻是怕會有,畢竟這個時節蛇都還沒冬眠呢,在這種山野裏麵,又是草木茂盛的地方,難說不會藏著一條是不是?當心著些總沒有壞處,你們玩的時候記著都別往草叢裏麵鑽。還有你們,跟著公子小姐們的,”秦洵又轉向立於亭外的幾個侍從,“也都多注意些,不要僅僅就是跟著他們。”


  若是齊璟或者自己的護衛們倒是不必擔心,今日出門隻為郊遊,跟在身邊的幾個宮人小侍頂多與人交手還有一戰之力,缺少了對付其他危險物種的敏銳。


  秦洵這樣說也就哄哄小孩子,幾個大人都是聰明人,明了他話中遮掩的意思,知道方才秦綰虞意欲穿行而過的那處草叢裏,是當真藏了條差點咬她的蛇。


  看這模樣,蛇應該是被解決掉了。


  秦淮執筷,似笑非笑地拆秦洵的台:“蛇啊,我記得微之自小就怕蛇,一到草木茂盛些的地方,還得他歸城哥哥陪在身邊才能安生,否則就要怕得直哆嗦。”


  秦洵一愣,不要臉地往齊璟身上一倒,睜眼說瞎話:“是的啊,我最怕蛇了,哥哥可要保護我。”


  齊璟笑著撕了條雞腿肉喂進他嘴裏。


  是狐狸還總愛裝柔弱小白兔,也就齊歸城願意慣著。秦淮睨了眼秦洵被喂食時饜足的表情。


  沒多久,比他們一行早些工夫來此的齊珷齊琅及堂從戟齊瑤竟同時回了望秋亭,秦洵壓低嗓,對齊璟笑了一句:“這下是真熱鬧了。”


  今日來望秋山郊遊的熟人們都湊齊了。


  目光將亭外四人來回掃過,秦洵最後朝齊瑤招了招手,齊瑤扯著堂從戟快步踏進亭來:“好香啊,皇兄表哥,有我的份嗎?”


  “當然有。”秦洵笑著點頭。


  堂從戟在妹妹堂簇一聲“哥哥”輕喚裏落座她身旁,齊瑤緊挨著坐在了堂從戟身邊。


  齊珷也踏進亭中,將手中幾壇酒放置桌上:“那有我的份嗎?”


  “當然也有。”桌上多出幾壇酒,秦洵明顯雙眸一亮,“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們再來遲些就真的隻剩雞屁股了。”


  齊珷大笑。


  這時候還留在望秋亭外的,除了各家帶在身邊的隨侍宮人,就隻餘了格格不入的齊琅,在齊璟溫聲請他入亭時他卻背過身去,賭氣道:“皇兄要跟別人一起坐在那嗎?”


  這聲“皇兄”喚的當然不是齊璟。


  “怎麽是別人,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同窗友人,那麽生疏做甚,你歸城皇兄不是叫你進來了?”


  齊珷說這話時語氣裏明顯帶了點不悅,覺得齊琅嬌縱過頭,我行我素半點不顧及禮數,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耍他那孩子脾氣,真是大失皇室體統。


  齊琅咬牙:“皇兄既這樣說,倒是本王打擾各位雅興了,各位慢聊,本王回宮。”


  說話間他忽覺背上一冷,不用回頭都知道是秦家大公子拿目光淡淡掃過了自己後背。


  也不知秦淮看齊琅的目光總是太有穿透力,還是齊琅對於秦淮這號人物總是反應太過敏感,每每秦淮從背後將目光投來都能讓齊琅明顯察覺,且如芒刺在背,非常不舒服。


  齊琅半是賭氣半是逃離,當真手一揮命宮人送自己提前回宮,與他同行的同母兄長齊珷竟是紋絲不動,既不挽留也沒同去。


  秦淮輕笑:“蓉王殿下很是活潑。”


  “見笑了,有些沒規矩。”齊珷道。


  同是同母兄長,齊瑄待弟弟齊琅很是疼愛,齊珷卻有些不冷不熱。


  過去秦洵和齊璟閑談時說起齊珷,總是不免要提一嘴他的理智,自己和齊璟一個都比不上齊珷的理智,就連被秦洵戲謔過“鐵石心腸”的長兄秦淮,都比不上。


  理智到一定程度,就成了淡薄。


  在齊珷的觀念裏,血緣親疏不太能左右他的情感,他隻要自己快活,齊琅不討他喜歡,倒不是因為齊琅一些劣行有多麽的“壞”,隻是因為齊琅長到這麽大都僅僅將算計停留在小孩子發脾氣的層麵,幼稚到不識大體不成正事,還盡會衝動添亂。


  若是與齊琅同行,齊琅猝不及防脾氣發作起來,有時甚至會連累齊珷在人前顏麵大失,好比說現在這樣。


  齊珷是真不願意把這個弟弟帶在身邊。


  這回還是皇後絞盡腦汁想讓齊琅在禁足一月的日子裏鑽空,去跟皇帝說什麽孩子本身也沒犯大錯,一年一度的重陽登高總不能還把孩子關著,剛好老二看他四弟這陣子沒精神,想帶琅兒出去透透氣,請皇帝準允琅兒外出一日。


  齊珷收到這消息的時候整個人一懵,心想我什麽時候要帶齊不殆出去透氣了,無奈皇後是先斬後奏,消息到齊珷這裏時已經發展到“陛下允了”,齊珷隻得硬著頭皮把齊琅帶出來。


  齊琅兩句話一鬧走了,望秋亭裏原本的歡快氣氛淡了大半,齊璟明知故問,權當再起個話頭:“孟宣皇兄沒來嗎?我看他忙了好一陣子,原以為會與你二人一同出宮來透透氣的。”


  齊珷道:“他還是有些忙,抽不出閑空來。”


  其實齊瑄忙也沒忙到沒空出宮晃一趟的地步,齊珷自然不好明說齊瑄是不敢違背外祖父和母親的意思擅自出宮,隻搪塞說齊瑄忙得沒空,保全些齊瑄的顏麵。


  齊珷經常會慶幸自己生為次子。


  長子不好做,皇室的長子更不好做,齊珷雖無心爭位,但他想過若是自己生來是如今的齊瑄,無論是為自己還是為母族,他肯定都得明確表示一下自己不受任何一方牽製的意思,否則不知有多累人。


  所以大皇兄齊孟宣他確實不像個皇長子,他太懦弱,一邊被皇弟齊璟處處壓製動彈不得,一邊又被母族強勢摁在陣前不敢反抗,隻能落得個裏外不是人。


  齊珷拍開酒壇封泥,斟了幾碗酒出來,醇厚酒香頓時漫溢開來,連幾個孩子都被勾得多嗅了幾嗅。


  林燮咽口水:“好香!”


  齊珷笑道:“小孩子家,香也不能給你喝,吃糖解饞去。”


  言罷他把幾碗酒分遞給亭中大致可稱之“大人”的幾人,也就是年紀自秦洵起往上,略過了才十四歲的昭陽公主齊瑤。


  齊瑤不滿,齊珷解釋道:“這酒太烈,你這小丫頭片子喝不來,改日送幾壇子甜酒給你。”


  秦洵剛端起酒碗,不出意料聽見了齊璟叮囑:“喝兩口嚐嚐就行了,這是烈酒,別貪口。”


  秦洵還沒抗議,齊珷就先取笑起來:“過去他才丁點大,你說他年紀小不讓他嚐嚐酒就算了,他現在都多大一個人了,你怎麽還管他這麽嚴?”


  “他不勝酒力,喝多了身子受不住。”


  “你小子明明也就大他一歲,每回見你這樣管他,我都要以為你是他長輩。”


  “阿洵自小和我一起長大,既是有他兄長之名,我自是要多擔些照顧他的責任。”


  是一起長大的竹馬哥哥,是私定終身的小夫君,有時候還要又當爹又當娘,這就是齊璟這些年照顧秦洵的狀態。


  齊璟端了酒碗,又道:“我酒量尚可,陪皇兄一醉方休可好?”


  齊珷大笑:“小飲得趣,小飲得趣,今日在這地方還是誰都別多喝,這要喝醉了別管是叫人背回去還是自個兒滾下山,那都得鬧個大笑話。”


  不同於秦洵長這麽大見慣的各色宮廷佳釀和民間薄酒,白瓷碗中的酒液竟是他從未見過泛著青碧色的模樣,即便這酒醇香撲鼻,秦洵也很難不聯想到剛剛才交到秦申手裏那瓶提煉過的碧色毒。


  他悄悄擰了把自己的大腿,暗罵自己在美酒麵前怎能如此掃興。


  晉陽王殷子衿好酒,第一個輕晃酒碗問出了眾人的好奇:“梁王殿下今日這酒不似尋常,不知是哪等佳釀?”


  “晉陽王叔遍飲名釀,不妨猜一猜?”


  “酒色青碧,自然是綠酒,我孤陋寡聞,有所耳聞的綠酒不過‘醽醁’與‘翠濤’爾,隻不知梁王這酒,可是二者之一?”


  “王叔博見,確是‘醽醁’。”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敗’的醽醁?”秦洵這下也不管酒液像不像碧色毒了,雙手一捧酒碗,很是驚喜。


  齊珷頷首:“正是,這幾壇是洛陽一家祖傳手藝的酒家釀成,可稱一絕,我手裏也不多,難得應著重陽節意出來登高賞景,想著大概會遇上熟人,能小酌對飲幾杯,這就帶上了,果是讓我遇著熟人。”


  他說著又瞄一眼齊璟:“‘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敗’,這樣一說,怕是歸城更不肯讓你多沾,你就把你碗底的那點嚐個滋味,可別怪虎哥小氣,不給你添啊。”


  醽醁酒名不虛傳,秦洵小小呷了一口,頓覺滿口醇香,正欲再飲,表弟林燮跳下地蹬蹬幾步跑到他麵前,一手摁在他膝蓋上喚他:“表哥!”


  “說。”秦洵頭也不抬。


  “爺爺讓我問問你——不要喝酒!”林燮話才起頭忽轉為一聲喝止,秦洵猝不及防被他驚得嗆住。


  “咳咳——”秦洵猛咳幾聲,被齊璟在他背上拍了半天才順過氣。


  “長弋,不要這樣嚇你表哥。”齊璟話裏摻了些責怪之意。


  林燮本是覺得祖父林天交代的是件嚴肅的事,要與表哥正襟危坐著談論,不能讓秦洵這樣端著酒碗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也沒想到會把秦洵驚得嗆著,連忙心虛地伸著小手往秦洵胸膛上輕拍,不住道歉。


  秦洵腹誹一句小兔崽子,抬手擋了擋示意止住:“無妨,你說,外公叫你問我什麽?”


  林燮清清嗓子,學著祖父的長者語氣道:“爺爺說,‘長弋啊,今日順道問一問微之,回京已有些時候了,可有哪家姑娘能入得他眼’。”


  林燮轉述完祖父的話,又嘰裏呱啦補上一通自己的看法:“表哥,明年開春你就十七歲了,姻緣上還半點動靜都沒有,家裏都急呢,我前幾天還聽我娘跟我爹說,要不要把她娘家的姑娘們帶來給你瞧瞧,反正我們家也不一定非得跟世家大族聯姻,挑個模樣好的會顧家的,能把你伺候妥當的,應該就能討你歡喜了。”


  他餘光一瞥跟堂從戟挨著坐的齊瑤,眼珠一轉:“還是說,表哥你其實是想做駙馬爺,再候上幾年,娶一位公主回家?”


  林燮機靈的小腦袋飛速運轉。


  若是表哥真想娶一位公主,照理當然是與白貴妃膝下的昭陽公主齊瑤結為連理,圖個親上加親,但是嘛,昭陽姐姐一看就是跟驃騎堂將軍兩情相悅,表哥才不會做橫刀奪愛的缺德事,更不會想娶皇後的女兒昭合公主齊珊。算算看自昭陽姐姐再往下的公主們年紀都還小,表哥要是真想做皇室的駙馬爺,那肯定得再候個幾年,眼下這麽不著急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了。


  秦洵嘴角一閃即逝地抽搐。


  誰要娶公主了,我娶的是公主她哥!

  不對,是嫁,嫁了公主她哥。秦洵現在還抱著想要“在上”的心思,承認得很不甘心。


  看吧,嘴上說著不催不催,其實給自家適齡子孫們操心姻緣嫁娶,一直都是上了年紀又清閑的長輩們最愛的消遣事。


  齊瑤前傾身子湊過來:“怎麽怎麽,微之哥哥想娶公主嗎?看上我哪個皇妹了,我去同她說?”


  “你皇妹們都才幾歲?我是禽獸嗎?別胡鬧!”秦洵捂麵,“外公他老人家會不會太著急了,我都沒滿整十七。”


  坐在殷子衿膝上的秦商小心翼翼開口:“爹爹十八歲就娶我娘親了……”隨即被他三叔從指縫裏一眼瞪來,秦商連忙往殷子衿懷裏縮了縮。


  齊璟撫在秦洵背上的手滑下他腰側,不著痕跡地把他往自己身邊帶了帶:“長弋,你娘說得不錯,模樣好、會顧家,能把你表哥伺候妥當的,確實就能討他歡喜了,阿洵覺得呢?我說得可對?”


  秦洵忙不迭點頭:“對對對!”太對了!


  齊璟莞爾,接著道:“隻是並無旁人做得到,也就並無旁人能得阿洵青睞,阿洵都尚未及冠,定國公他老人家的確著急了些。”


  林燮不知是不是自己錯覺,總覺得陵王哥哥說話間把“旁人”二字咬了重音。


  他退回去坐好,晃著腿道:“喏,反正我就是替爺爺遞個話,林家的孫輩現在就我跟表哥兩個人,爺爺他這麽著急,八成是想早日抱上曾孫。”他看一眼殷子衿膝上的秦商,“畢竟跟爺爺同輩的鎮國公都已經抱上曾孫了嘛。”


  “那得讓長弋你爭氣些啊,恐怕是指望不上我。”秦洵往齊璟身上擠了擠,頗有些壞心地笑道,“再說,我有什麽可急的,現在這亭子裏比我年紀大的男兒家,有哪個是娶妻成家了的?”


  秦淮酒碗往桌上一蹾,睨過來:“你小子禍水東引玩順溜了是吧?”


  “對啊!怎麽也沒聽說子長大哥中意哪家姑娘?”林燮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又自顧自“嘖”了一聲,很懂的樣子,“我知道了,自古才子多風流,子長大哥外頭的紅顏知己一定不少,要是娶了妻成了家,一大群紅顏們肯定都不跟你好了,虧大了。”


  秦淮下意識覷了眼身旁的燕寧遠,還沒應話,又聽秦洵唯恐天下不亂地接了話茬:“就是啊,我們秦大才子可是給紅顏知己寫過一首情詩,在長安的風月圈流傳了好一陣子,那文采,嘖,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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