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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馬(2)

  秦洵那時本就是裝哭,順遂了心意便好哄得很,白絳哄了幾句見他情緒轉晴,忙著回去隔壁照顧女兒,走之前特意叮囑齊璟一句不準再欺負弟弟,齊璟無奈應是,望著又挽上自己胳膊親親熱熱挨過來的秦洵,歎著氣心想小混賬。


  秦洵這一回景陽殿,又恢複了以往好幾日才回一趟家的習慣,回家也常常要把齊璟牽著一道溫習功課。


  秦洵被齊琅放蛇咬傷那次,一向好脾氣的齊璟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下發火,同窗孩子甚至照看他們的小先生們,誰都沒見過素來溫煦的三皇子沉臉模樣,皆是噤若寒蟬,齊琅也心裏發怵。


  再到秦洵被皇後叫去椒房殿、被太後叫去長樂宮,一直到他十歲那年遇刺避去江南,齊璟始終把他庇護羽下,也始終攥緊著日益積長的占有欲。


  齊璟很寵他。


  這是私有的、專屬的、隻歸自己一人的心肝寶貝,是天地寒涼之時唯一擁過來的熾熱,齊璟傾盡所能地對他好,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人都刮一遍,什麽都給他,一切都給他。


  秦洵被寵著,性子就越養越嬌,丁點大的委屈都一定要汪著淚眼向齊璟訴苦,齊璟從小初現“色令智昏”雛形,為了哄他什麽話都說得出來,也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好比說某一回秦洵自己東跑西跑,這裏摸摸那裏碰碰,一不當心,甩手的時候手指敲上一件器物,撞得生疼,他把撞疼的手指放進嘴裏吮吮,當場就盈了淚。


  隨侍的幾個宮女嚇壞了,一窩蜂圍住他手忙腳亂地哄,秦洵吮著手指含混不清地問:“哥哥呢?”


  一個宮女連忙回:“殿下在書房看書呢!”


  秦洵頭也不回地往書房跑,一跑快就跌跌撞撞,追在身後的幾個宮女看得心驚膽戰,直叫喚著讓他慢點當心,心想小祖宗已經撞疼手了,要再給摔著,那怕是今日景陽殿的屋頂要掀。


  好在秦洵安穩跑進了書房,一頭撞進齊璟懷裏就伸手指告訴他,齊璟放下書,給他撞疼的那根手指頭呼呼氣:“還疼不疼?”


  秦洵哭腔:“疼——”


  齊璟最見不得他這副委屈模樣,心疼得要命,當即吩咐跟進來的幾個宮女:“什麽東西撞著他的,扔了。”


  沒東西撞著他,是小祖宗自己撞著了東西,那東西要是能有想法,它也很委屈的好嗎。


  宮女們心下無奈,其中一個猶豫著想勸:“殿下,扔不得,那可是前陣子北晏使者送來我朝的珍器,陛下賞給皇子皇女們的,扔了的話……那若是哪日陛下問起,可如何是好啊!”


  而且分給三殿下的這件可貴了,宮女在心裏補充。


  齊璟不為所動:“一件死物,有什麽不能扔的,父皇真要問起,就說我不當心摔了。”哪有哄阿洵高興要緊。


  這宮女還欲說什麽,幾個宮女裏領頭的那個悄悄向她使了眼色。


  算了,扔就扔吧,誰不知道秦家小祖宗是三殿下放在心尖尖上的寶貝疙瘩,想要月亮絕不摘星星充數,三殿下要為他扔個東西,是禦賜的珍器又如何,哪是容旁人置喙的。


  宮女們正待動作,倒是得了安撫心滿意足的秦洵連忙搖頭:“不能扔不能扔。”


  齊璟:“為何?”


  秦洵湊過去跟他咬耳朵:“好貴的,留著吧!”


  齊璟忍俊:“真留著?”


  “嗯嗯!”秦洵點頭如搗蒜,再度把手指伸過去,“哥哥再呼呼就好,呼呼就不疼了。”


  宮女們皆鬆了口氣。


  撞疼了手,秦洵也不再亂跑,爬上齊璟對麵那把椅子,人太小腳夠不著地,就晃悠著兩條腿,雙手捧腮望著對麵的齊璟。


  安分沒多久他就耐不住找話說,伸手過去扒扒齊璟的書頁:“哥哥哥哥!”


  齊璟也沒怪他擾自己看書,抬眸看他:“怎麽?”


  “我長大了嫁給你呀!”


  宮女們麵上愕然,忙在心下安慰自己童言無忌。


  齊璟扶額:“你前陣子才……”


  才擅改了從女苑偷聽來的《桃夭》,叫自己娶他,這回不過是調換了個說法,要嫁給自己,意思沒差。


  齊璟話沒說完,忽而一轉,問他:“為什麽這樣想?”


  秦洵撥弄著被他吹氣哄過的那根手指:“因為以前沒人給我呼呼手指頭啊,就哥哥對我這麽好,我嫁給你了,你就會一直對我好。”


  就為這個。


  齊璟搖頭直笑:“你不嫁給我,我也可以一直對你好。”


  “不一樣不一樣!”秦洵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不嫁給你,你能對我好,也能對別人好,但我嫁給你了,你就隻能對我一個人好,你對別人好我就生氣!”


  唔,好像還挺有道理的。


  齊璟想了想,居然點頭:“那等你長大吧。”


  秦洵歡欣雀躍。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宮女們額上冷汗都要滴下來了。


  小祖宗胡鬧就算了,殿下這鬧得又是哪一出啊,什麽嫁什麽娶的,是不是忘了你們兩個都是男孩子啊!

  她們又暗自慶幸,還好秦三公子是男兒身,這要真是女兒家,看殿下從小對他這個疼寵的勁兒,將來娶他過門還不得被他吃得死死的,肯定會成為被狐狸精迷惑的昏君啊!


  當初那幾個宮女怎麽也不會想到,即便秦三公子是男兒身,她們殿下還是把他娶進了門,也的確是被吃得死死的,成了被狐狸精迷惑的昏君。


  當年齊璟跟秦洵年幼,宮女們也還年輕,最初一批宮人現在還留景陽殿的已少了大半,或是調往別殿,或是到年紀出宮,現今景陽殿的大宮女清硯,已是難得在年紀很小初入景陽殿服侍時就見過秦洵的宮人們其中一個。


  現在整日來來去去做事的一群宮女們與秦洵年紀差不多,有的甚至比他還小幾歲,從前大多都沒見過離京六年的秦洵,隻見他如今居於景陽殿裏終日一副笑盈盈的模樣,年紀比他大的宮女他喊姐姐,年紀比他小的他喊小姐姐,嘴甜得不得了,本以為是蜜糖一般討人歡喜的世家公子,被景陽殿資曆老些的幾個大宮女提點過後,才摸清些在景陽殿的生存之道。


  大宮女們也沒什麽特別的經驗,不外乎就是殿下不好得罪,秦三公子也不好得罪,但若真的別無選擇必須得罪一個,那寧可得罪殿下,也別作死地去得罪秦三公子。


  原因無他,不過是得罪了殿下,殿下或許還不會自降身份與宮人一般見識,但得罪了秦三公子,就算秦三公子自己無所謂,殿下都能為了他睚眥必報。


  今日在重陽朝宴上,秦淮得知秦洵缺席隻是因為賴床,就沒忍住給齊璟講了一通道理。


  “他就是被你養得這麽嬌。”秦淮話音裏掩不住的嫌棄,“你想想看,他還丁點大的時候我帶著他,他不是乖巧得很,不哭不鬧的,我帶孩子活著就行了,多省事。結果他四五歲開始漸漸跟著你的日子多了,被你越養越鬧騰,他那脾氣人來瘋,小磕小碰的你都給他心疼唏噓半天,他自己不就更嬌氣了,說不得碰不得,反正有點什麽隻要來你這哭兩句撒個嬌就能討著疼。”


  齊璟笑笑:“他年紀還小。”


  秦淮屈指敲著桌麵提醒他:“明年開春就十七了,再過三年及冠成人,哪兒還小?”


  齊璟:“他比我年紀小。”


  “……這能是一回事?”秦淮不可思議,看齊璟的眼神簡直覺得他腦子壞了。


  這不是廢話嗎!年齡差這種事就算他們都七老八十了也沒法補上啊!


  齊璟理所當然地點頭:“能啊。”


  秦洵比他年紀小,所以秦洵在他這裏一輩子都能說“年紀還小”。


  秦淮:“……”忍住,他是齊歸城,沒法抽他。


  重陽日探望了一趟昭陽殿,勾起不少往事回憶,回到景陽殿用過晚膳,齊璟在書房忙完手邊事務已到了更深露重的時辰。


  本來秦洵還留在書房陪著,結果今日實在忙碌到太晚,齊璟一抬眸見他強撐眼皮打瞌睡的模樣,又好笑又心疼,半帶強硬地把他先趕回內室睡覺去了。


  好在已過了前一陣政務繁冗的時候,重陽宴後的早朝恢複成慣常的五日一朝,明早不必趕在天色微明起身去上朝,能歇在殿裏。


  齊璟估摸著秦洵已睡熟了,回到內室輕手輕腳躺進被窩,隨即感覺被一條手臂搭了腰,懷裏溫熱,是秦洵挨了過來。


  “怎麽還沒睡?”


  “一個人睡不著。”少年撒嬌地在他頸窩裏蹭,“現在睡得著了。”


  他從小被齊璟放任出的習慣,一碰麵就喜歡抱著挨著,把自己窩進齊璟懷裏的親熱法,怎麽也親熱不夠似的。


  以前齊璟去江南探望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過他一次:“這麽大了怎麽還要黏著我,為什麽總是喜歡這樣抱我?”


  彼時秦洵正放肆地輕戳他那顆淚痣,摩挲他左眼尾下含情的褐色小點,聞言笑道:“食色性也,你好看,我好你的色。”


  “說話總是沒個正經。”齊璟不滿。


  “我也好看,你也來好我的色,我們就扯平了。”


  齊璟:“……”


  這都什麽跟什麽,都長成少年人了,怎麽還不開竅。


  長成少年人的秦洵忽然一眯眼,別有深意地甜著嗓音道:“我覺得你喜歡我抱你啊。”


  齊璟心下又是一歎,到底是真不開竅還是故意使壞啊,真要命。


  但那時他也沒能問出口,隻輕輕掙了掙手臂:“你這樣箍著我,我不好書字了,你轉過去,靠在我懷裏坐吧。”


  秦洵聽話照做,齊璟往他發心一揉:“好乖。”


  這會兒同床共枕,齊璟摟著他,又是輕笑了聲:“好乖。”他俯下來親了親秦洵額頭,“睡吧,不早了。”


  溫溫軟軟的人兒,屬於他齊璟一個人,一張妍容上會哭會笑,不點而朱的嬌嫣唇花瓣似的撩人心癢,在外頭伶牙俐齒口出狂言能氣死個人,回來了卻會甜甜糯糯地喚著“哥哥”,吐露的悉數是蜜一般的氣息。


  是日,念書孩子的休假日,齊璟重陽宴時應了秦商帶他玩,今日剛過辰時,他便輕聲喚著秦洵起床。


  秦洵賴在他懷裏拱著身子就是不願睜眼,齊璟好笑:“還不起呢,方才宮人來報,商兒都起了,你這做叔父的丟不丟人。”


  秦洵不情不願地睜眼,撒嬌時還帶著嬌憨的睡意:“叫我這麽早起,今日可得多補我些好吃的。”


  照齊璟的計劃,今日是一場秋日郊遊,地點定在長安城外不遠的望秋山,比之風光勝地終南山,望秋山說起來其實就是個小土丘,不過是勝在離皇城近,來去耗時不多,且風景尚可。


  兩個人帶著小侄子出門還不算費事,但是當二人乘馬車抵了上將軍府大門,瞧見門口候著的一眾男女老少時,秦洵覺得自己眉梢在隱隱抽搐,給齊璟說了句:“跟我預想的不大一樣啊。”


  跟我預想的也不大一樣,齊璟心想。


  但麵上他波瀾不驚地笑道:“帶的食物許是不夠,待會兒路經集市再多買些。”


  候在上將軍府門口的,除了秦淮跟燕寧遠兩個大人,還有七個年紀不等的孩子,秦商一左一右牽著他親四叔秦泓和新進府的秦申叔叔,雙胞胎秦緋瀾和秦綰虞將她們的小姐妹堂簇也牽來一道,還有一個是……


  看到這麽多小孩子秦洵已經足夠頭疼,看到這小少年後,秦洵恨不得在地上刨個縫鑽進去躲。


  “表哥!”小少年沒給他這個機會,響亮地喚了他一聲。


  秦洵裝傻,擠出笑搗搗身側的齊璟:“你什麽時候還多了別的表弟?”


  齊璟製止他欲往自己身後躲的動作,忍俊不禁:“別裝傻,長弋叫的是你。”


  是的,秦洵也是別人的表哥,不僅僅是昭陽公主齊瑤沒血緣隨便喊的表哥,更是舅舅林禕家這個小自己五歲的男孩當真血脈相連的表哥。


  表弟林燮,字長弋,今年十一歲,是秦洵唯一搞不定的親戚小孩子。


  秦洵常常會想,搞定搞不定這種事,完全就是天生的冤孽債,從他當年常常被哭聲震耳的初生表弟鬧得好長一陣子不敢去定國公府,就注定了他搞不定他的這個表弟林長弋。


  秦淮卻是出乎意料地很喜歡林燮,據他自己說,是因為林燮的脾氣活脫脫就是個翻版小秦洵,每每秦洵為林燮頭疼時,秦淮都心中甚慰,覺得終於能讓秦洵也體會一把自己長兄如父將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心情了。


  秦洵硬著頭皮對上表弟:“哦,是長弋啊,你怎麽在這?”


  “子長大哥喊我來的,表哥你真不夠意思,出去郊遊這種事都不想著帶上我!”林燮小小年紀說起話來中氣十足。


  秦綰虞小姑娘嬌軟的聲音隨之附和:“是的嘛堂哥,你怎麽就帶小商玩,我和緋緋也在休假啊,我還叫上堂簇一起,也帶我們一起玩嘛!”


  怪不得一大票小屁孩聚在自家門口,秦商的私人教書先生製定的念書日程是與禦書館和太學相同的,秦商休假,這些孩子也休假,至於秦淮和燕寧遠……


  罷了,學生休假,少傅燕寧遠也休假,當然就被秦淮鎖在身邊了。


  齊璟笑道:“無妨,都是自己人,人多也熱鬧些,隻是我們一輛馬車許是坐不下,得勞煩將府的車夫再驅一輛了。”後半句是對著秦淮說的。


  於是從上將軍府門口駛離時,來時的一輛皇宮馬車後又跟了一輛將府馬車,三個小姑娘隨齊璟秦洵坐上了皇宮馬車,四個男孩子則跟著秦淮燕寧遠乘上將府馬車,行車不久路經集市,齊璟又撩簾吩咐侍從多買了些燒雞烤肉一類熟食,並上些秦洵和小孩子們喜歡的糕點蜜餞。


  親戚太多有時候真是個勞心勞力的麻煩事,秦洵瞥了眼對麵並排坐著的三個小姑娘,又自己在心下補道算了,還好我們家的孩子都是又漂亮又乖巧,討人喜歡。


  目光收回前他在堂簇身上打了個轉,想起前些日子齊璟偶然提起,說太後有意嫁堂簇給襄王世孫,齊璟這裏得到的是探子報來的一手消息,不知眼下太後是否已當真拿定了主意,又是否已將主意與堂氏娘家商討,這十一歲的小姑娘知不知道自己已被族中長輩當作了換取家族利益的籌碼?

  罷了,知不知道都是人家的事,秦洵不愛狗拿耗子。


  難得早起,坐在輕微顛簸的馬車車廂裏,晃出了秦洵回籠的倦意,齊璟點點自己肩膀:“靠一會兒?”


  秦洵順從地靠上他肩頭。


  天氣涼了,又是去山間,他們都像中秋朝宴那晚一樣,外衫之外又添了件同色同繡的罩衫,秦洵靠上齊璟肩膀時順勢用臉頰蹭了蹭那上乘的錦緞衣料,絲軟微涼的觸感舒服得讓人歎息。


  “靠一會兒!靠一會兒!”對麵的三個小姑娘也學著他倆的模樣,秦綰虞和堂簇一左一右靠在了中間坐著的秦緋瀾兩肩。


  秦洵輕輕笑了。


  這樣的日子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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