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馬
白絳連忙先顧著懵懂的小兒子,輕輕晃拍柔聲哄著,齊琛哭意還沒完全釋放出來就被母親溫柔安撫住,扭扭小身子重新入睡。
白絳示意一旁的乳娘來將齊琛抱回殿中去:“本宮與兩個孩子敘些家常,你把雲霽抱回去睡吧,怕是他會嫌我們吵鬧。”
“是,娘娘。”乳娘小心翼翼接過金貴的小皇子。
秦洵新奇:“雲霽還挺乖啊,方才我都做好捂耳朵防他大哭一場的準備了。”
白絳將垂下的毯子拉上來給自己掩好,笑道:“雲霽不大愛哭,我聽陛下說,他出生時被抱到陛下手上便止了哭鬧,這段時日也是肚子餓了要奶吃,或是尿濕了床不舒服,他才會哭兩嗓子。”
“比阿洵乖巧多了,阿洵那時候可是好幾歲了還動不動就哭。”齊璟戲謔。
“你這是說哪裏的話,我們微之才不是真的喜歡哭鼻子,他就是喜歡跟你這個小哥哥撒撒嬌親熱親熱,是不是,微之?”白絳不滿地瞪了齊璟一眼,護短地將秦洵一隻手牽過來包在自己兩掌間,覆在上麵那隻手輕輕拍著,滿心歡喜地將他模樣打量一番,歎道,“日子過得可真快,幾年沒見著,我們微之已經是這麽漂亮的少年郎了,今日見著之前,姨娘這腦子裏啊,記著的還是你離京前的模樣,那麽軟軟小小的一個漂亮孩子,就隻跟瑤兒平齊的個頭呢。”
秦洵臉上掠過無奈,為什麽長輩們都愛提一嘴他小時候隻跟昭陽一樣高啊,皇帝也提,晉陽王叔也提,現在貴妃姨娘也提,這是痛處!痛處懂不懂!
罷了,被皇帝說秦洵哪敢計較,被晉陽王叔和姨娘說他更不會計較,白絳關心他這些年在江南生活的瑣事,秦洵一一應著話,挑了些江南趣事說給她聽。
白絳和齊璟母子也是幾個月未曾碰麵,她少不了也要與兒子說上幾句,兩個小輩又關心關心她生產後的身子,畢竟白絳此番是高齡生產,在身體恢複上總歸不似年輕時。
這麽一敘便敘了近一個時辰,秋陽已不似午後暖和,白絳也明顯泛上了些倦意,霜兒提醒道這時辰貴妃娘娘該回屋小憩,白絳雖舍不得就此止了與兩個孩子的敘舊,卻也知道還在月子期裏需得將養身子,她回屋小憩,卻是聽宮人道七殿下午睡已醒,秦洵按捺不住好奇,拉了齊璟往偏殿去看搖籃裏的齊琛。
齊琛不哭不鬧,隻不時轉轉腦袋揮揮胳膊,安靜地躺在小搖籃中,秦洵一手輕輕搭在搖籃邊緣,齊琛像是發現有人在看他,不再晃動腦袋,愣愣地與上方一雙深藍的笑眸對視。
齊璟好笑:“你對雲霽這麽好奇?”
“我沒見過這麽小的孩子,好奇很正常嘛。”秦洵說著又自否,“不對不對,這麽小的孩子我還是見過的,我五歲時候舅舅家添了林長弋,不過我那時候年紀還小,印象不深,記得的就是那小子特別愛哭,哭得還特別響,他出生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去定國公府,每次都被他吵得耳朵疼。”他笑著伸手勾了勾齊琛白嫩的臉頰,卷著舌頭打了兩聲“咯咯”響音逗他,“雲霽就省心多了,不哭不鬧多好啊,是不是啊雲霽?雙喜?”
齊璟原本也是垂眸望著搖籃裏的幼弟,聞言抬眸看向秦洵,莫名道:“你叫他什麽?”
“雙喜啊。”秦洵見他一時沒想起緣由,笑眯眯提醒他,“你忘了,他出生時候陛下說他趕上中秋團圓,正是雙喜臨門,我那時候不是跟你說,幹脆給他起字雙喜算了,應景。”
齊璟哭笑不得:“你別趁他現在年紀小什麽都不懂就欺負他啊。”
秦洵攤攤手:“你出生那時我娘率兵回京,陛下也說過雙喜臨門,也應景,不是他叫雙喜,就是你叫雙喜,你們兄弟倆總得有一個。”
齊璟當即手掌包住齊琛鬆鬆握拳的小手晃了晃,一本正經道:“雙喜,看看我,我是皇兄。”
猝不及防,齊琛眼一閉嘴一張,嚎啕大哭。
二人皆是一驚,對視一眼,難免都有些心虛,一旁沉默良久的乳娘連忙上前查看,連聲道著“餓了餓了,七殿下餓了”,以喂奶為由將他們兩個男子請出了偏殿。
秦洵總覺得乳娘是看不下去他們兩個大人欺負個沒滿月的小嬰兒,總算尋著借口把他們轟了出來。
二人給霜兒招呼了一聲,並肩慢悠悠往昭陽殿大門行去,打算回去。
“齊璟,我小時候真的很愛哭?”行步間,秦洵好奇地問齊璟。
“愛不愛哭自己不記得?”齊璟抬手覆上他發頂。
“記得啊,但我自己肯定不嫌棄自己愛哭嘛,所以才問你。”
“是很愛哭,不過我也不嫌棄你。”齊璟把他腦袋帶過來往自己肩頭靠,“你也不是真哭,光打雷不下雨,就像母妃說的,你喜歡跟我撒撒嬌親熱親熱,隻要一覺得我沒搭理你或是沒順著你,你就要裝哭招我心疼,我反應快些你就哭不了幾嗓子。”
齊璟小時候經常想不通,秦家弟弟為什麽就這麽愛黏著自己。
他也不是神仙,太年幼的事情他沒記憶,隻是常聽母妃玩笑著說起當初秦洵周歲宴抓周抓著自己不放的事。
倒也不是說秦洵那麽小的時候就能有什麽心思,據當年林初分析,世家貴族裏與秦洵相近年歲出生的孩子不多,常有往來的孩子更不多,自秦洵出生到周歲,這一年裏也就不時與姨娘家的齊璟哥哥往來,雖是尚未開化不諳世事,卻有著本能的幾分記憶,知道這個小哥哥是熟悉的人,是經常挨在一起玩的人,知道自己隻要一見到他,他就會陪自己玩。
因而周歲宴時瞧見兩歲的小哥哥被皇帝和白絳帶來秦家赴宴,秦洵沒有什麽自己在過周歲宴的意識,隻以為大人們還像往常一樣想讓自己和哥哥一處玩耍,所以一被放下地,秦洵就順著厚軟的地毯噌噌爬去姨娘身邊,朝姨娘膝上努力伸著小手,夠到齊璟的小手抓緊不鬆,叫一眾大人們又是驚訝又是好笑。
後來長輩們笑談舊事時偶被提及,往往道是他們倆自一兩歲的年紀起,就已感情頗深,很合得來。
相識的年紀太小,故而和秦洵的初見情形、長輩給自己和秦洵之間的互相介紹引見等等,這些事情並不存在齊璟的記憶中。
齊璟隻知,從記憶初始,自己身邊就跟前跟後一個秦洵,此世一場軟紅十丈,他是極為自然地侵融進自己骨血的滾流,日日夜夜,溫融不息。
齊璟還沒搬去景陽殿時,在昭陽殿偏殿獨坐案後識字念書,隻要聽得外頭響起“姨娘”、“哥哥”的奶音呼喚,並上噠噠跑動的腳步聲,他就知道是秦家的洵弟弟又被他長兄秦淮帶來昭陽殿玩耍。
小齊璟往往在心中默數著,數不過十,母妃便會牽著小秦洵踏進他偏殿的門,笑道:“歸城,洵弟弟來找你玩了哦。”
齊璟總是不鹹不淡地“嗯”一聲,端坐不動,望著步子一快還會有些不穩的秦洵一掙母妃的手,從門那裏一路踉踉蹌蹌地朝自己奔跑過來,和著母妃不住提醒著“慢些,別摔著”的言聲,止步時幾乎是摔進自己這邊,軟乎乎的小身子整個往自己身上一挨,奶聲奶氣地喚他一聲“哥哥”。
把秦洵送過來與齊璟一處,白絳便會讓大些的孩子秦淮留下來照看兩個小的,自己離去任由他們小朋友間玩鬧。
又來,看來這半日工夫是又不能好好看書了,罷了,拿點心打發他吧。
齊璟合上桌案書冊,在秦洵久不得回應已經不滿地晃起他胳膊的動作裏,側首往秦洵小臉上輕輕一捏,將桌案上的點心盤撈來他麵前。
秦洵取了塊點心,雙手捧著吃:“哥哥真好!”
齊璟隻“嗯”了一聲。
真是的,給盤點心就說人好了。
秦洵不知為何很愛跟他親熱,見著他一定要挨著他身子,或是伸著嫩藕似的小胳膊抱住他,時不時還要拿自己的臉蛋蹭他的臉蛋,齊璟去哪都要跟著,就連齊璟暫離如廁,秦洵也要眼巴巴地扒著殿門候他回來,黏人得要命。
齊璟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習慣,好像從記事起就已經習以為常,同樣也記得,秦洵偶有幾次欲往他唇上親,都被大他們六七歲照看他們的秦淮攔了下來。
齊璟不知被秦洵親過多少次臉頰,其實並不介意被他換個地方親在唇上,四五歲的年紀裏,還無甚羞避的意識,日複一日的親昵下,齊璟早已不覺得秦洵跟自己舉止親熱些是件奇怪的事,望著秦洵被兄長從自己身邊扒開後委屈得要哭的模樣,齊璟試著對秦淮道:“其實……沒關係的。”
大孩子遲疑了一下,許是一時不知當如何對兩個四五歲的孩子解釋,隻輕輕搖頭:“殿下,不合適。”
齊璟一怔,第一回模模糊糊意識到,他習以為常的親昵,或許並不是個尋常的現象。
齊璟五歲後奉命搬離了母妃居住的昭陽殿,離開了母妃白絳和皇妹齊瑤,從此獨居皇宮東部景陽殿中。
不多久盛夏時節,五歲多的齊璟去了一趟父皇的宣室殿,出來時在驕烈日頭下都渾身冷得打顫,一時接受不來這樣的身世。
渾渾噩噩回到景陽殿,溫軟的小糯米團撲過來,握著他冰涼的手奇怪道:“哥哥去冰窖玩?”
皇宮與富裕的大戶人家,都會有一處儲存冰塊的地窖,在冬日裏存放冰塊進去,供夏日裏降溫或冰鎮瓜果。有些頑皮的孩子便會在炎炎夏日裏,時不時往冰窖晃一晃,貪得涼爽。
大夏天裏渾身冰涼,秦洵自然以為齊璟是剛剛去皇宮冰窖貪了涼。
小團子身上的熱度熨上身來,齊璟有些遲鈍地回神,張了張口,問他:“你怎麽來了?”
秦洵嘴一撇,音調又奶又糯:“大哥念書,我要齊璟哥哥。”
秦淮早已入禦書館念書,近些年年歲愈長,為了方便在念書日裏都住禦書館宿房,越發不能像往常一樣整日給自己三弟操心。
母親不在家,長兄不在家,秦洵當然也不喜歡獨自待在上將軍府,就鬧著要來找齊璟了。
可惜齊璟這會兒沒心情照顧他,從他小手裏將自己的手掙出來,把懷裏的小身子輕輕推開,徑自往內室去:“我不舒服,你自己玩吧。”
身後的秦洵愣在原地,在齊璟坐上床沿發呆的時候,忽然邁著小腳步奔來,坐到他身邊張臂抱住他。
以為任性的秦洵是不識趣非要鬧自己陪他玩,齊璟倏然不耐:“都說了我——”
“焐焐。”秦洵奶著聲吐出兩個字。
齊璟一愣:“什麽?”
“哥哥生病,焐焐不冷,請大夫。”
秦洵開化比齊璟晚些,那時一些複雜較長的語句他還說不大利索,總是一截一截的短句,齊璟卻輕易理解了他的意思,他這是以為齊璟渾身冰涼又說不舒服是生病了,想用自己的體溫把齊璟身子焐熱讓他不冷,再請大夫來給齊璟看看病。
齊璟側首,望著秦洵慣常嬌憨或賭氣的小臉上滿是擔憂神色,不可否認他小身子上的溫熱感的確熨得自己很舒適。
齊璟沉默半晌:“我生病了,阿洵就會給我焐焐嗎?”
秦洵點頭。
“那以後我再生病呢?”
“再給哥哥焐焐。”
“一直都會嗎?”
“一直都會!”
齊璟與懵懂的秦洵保持著這個姿勢良久,直到自己冰涼的身子被秦洵逐漸焐回暖意,這才捏了捏他肉乎乎的小手,輕聲道:“阿洵今日留下來睡吧,就睡內室。”
秦洵拚命點頭,他本就不想回家,想住在景陽殿,又害怕獨自在陌生的偏殿睡覺,琢磨著怎麽才能黏著齊璟一起睡,不想齊璟主動提出,他高興極了。
原本對於秦洵的黏人,齊璟僅僅可說是能夠容忍,從這一天起,或許是發現從秦洵身上汲取慰藉的感覺出乎意料很不錯,齊璟對於秦洵的親近竟是欣然甚至逐漸依賴,再到同年秋時,他以“相好”定義,從此擅自將秦洵打上了所有物的標記。
原本的身世是假的,原本的母親是假的,原本的認知、榮寵、親族、血脈,大半都成了假的,一切混沌不清的縹緲塵煙中,隻有原本的阿洵依舊是原本的阿洵,隻有這個會認認真真給自己焐熱身子的秦洵是真的,是清晰而鮮活的。
這是溺水者的救命稻草,齊璟不可能放過秦洵。
秦洵長大了些,脾氣漸長,也多了些使壞的小心思,爬台階摔著了,明明能在一眾宮人的慌亂中自己起身撣撣塵土不哭不鬧,卻是一眼瞥見齊璟走近,嘴一張就幹嚎,非得齊璟過來哄他才止;齊璟自顧自做事不甚搭理他,他就抱著膝蓋蹲在齊璟恰好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哼哼唧唧地假哭,非要齊璟走動時將他帶在身旁,或是坐著時讓他窩在懷裏。
如此種種,齊璟哭笑不得,也萬般縱容。
秦洵的年幼光陰就這樣與齊璟同住景陽殿,因而如今的記憶初始也多是景陽殿的瑣事,直到父親秦鎮海認為自家兒子久居宮中不妥,要把秦洵接回家,齊璟雖心有不舍,卻也沒有理由強行留下人家的兒子。
誰知不過數月,秦洵就氣鼓鼓跑回景陽殿來,一頭撲進齊璟懷裏嚎啕大哭,邊哭邊道:“我最討厭秦鎮海了!”
細問之下,齊璟才知道他在家與父親並兩個異母兄姐起了衝突,齊璟並不關心這場衝突裏誰對誰錯,也不為秦洵對父親的埋怨附和或是調和,隻為秦洵重新回來自己身邊而隱隱歡喜,輕拍他的背溫和哄著“沒事沒事,有哥哥在”,安撫住他的情緒,隨即命了宮人在書房外的大槐樹上製了架秋千哄他開心。
偶一回二人同去昭陽殿探望,昭陽公主齊瑤也正是跑跑跳跳玩鬧不停的年紀,有時與秦洵爭搶起什麽東西,齊璟也不介意表現自己明顯偏心著秦洵,倒是秦洵略一糾結,會將東西再遞去給齊瑤,見齊瑤高興地拿著東西跑出去找她母妃,秦洵小大人一般對齊璟道:“昭陽表妹是女孩子,不能欺負的。”
齊璟打趣他:“還知道風度了,不錯,懂事不少。”
秦洵得了他表揚,沒拿著想要的東西也足夠高興。
他越長大,深藍的眸子越是剔透瑩潤,漂亮得能惑人心神,湊得近了,齊璟便注視著移不開眼。
被這樣盯著,秦洵以為哥哥是想親親自己,那怎麽還不親呢?對了,往常都是自己親哥哥的,哥哥這是在等自己親他。
秦洵擅自下了結論,往前一湊,在齊璟臉頰上啄了一下。
那時的齊璟已覽閱不少書文,懂了些事理,被他親了臉頓生羞赧,不曾想秦洵還不依不饒:“你不親我?”
齊璟臉一紅,別過頭去:“……不親了吧。”
猝不及防,秦洵大哭,一如既往故意幹嚎不掉淚,卻是將一牆之隔的白絳驚動過來,摸著秦洵的頭連連問著:“怎麽啦,怎麽啦,怎麽哭起來了,是不是哥哥欺負你了?”
秦洵好似傷心欲絕,上氣不接下氣地嚎:“哥哥不親我!”
齊璟忙欲解釋:“我沒——唔。”才吐出兩個字,就被母妃一掌罩著後腦摁上秦洵的臉蛋一碰。
秦洵立竿見影地止了哭。
“你親一下弟弟能怎麽樣!”都是小孩子家,白絳沒當回事,溫聲責怪了兒子一句,繼續哄著秦洵,“好了好了,哥哥親過你了,不難過了,不哭不哭。”
齊璟:“……”
我的娘,您不覺得您有點叛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