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房
一遇朝宴,禦膳房便幾乎是一整日繁忙不休,穀驚蟄跟著禦膳房掌事禦廚身後習藝多年,如今多少也能獨當一麵了,雖說主菜仍須謹慎由師父親自掌勺,小點一類卻是可有一部分交由他手。
穀驚蟄如今尚為舞勺年紀,已在禦膳房習廚三四年,想當初他對官場毫無興趣,一心熱衷廚道,遭家裏人極力反對,他爹甚至氣急敗壞地將他吊起來抽過好幾頓。
穀家在長安城戚裏五侯權貴雲集之地,門戶著實不算高,穀驚蟄又是他父親膝下獨子,家裏自然對他寄予厚望,望他青雲平步位極人臣,哪由得他小孩子家心血來潮跑去做個沒什麽出路的廚子。
後來還是他姐夫兼表哥秦瀟出麵勸說住穀家人,尤其是勸住了穀驚蟄盛怒的父親,秦瀟道是驚蟄畢竟年紀還小,即便謀求官路也得等他近弱冠之年,眼下倒不如順他心意,允他念書的餘暇去禦膳房搭搭手過過癮,等上個三五年他自己也就膩煩了,省得在這時候長輩與孩子硬碰硬,皆討不著好。
於是穀驚蟄高高興興拜得掌事禦廚為師,每每在下學後入禦膳房習廚,這一學就學到了十五歲,秦瀟當初做和事佬替他糊弄他老爹時,隨口說他過幾年也就自己膩煩,眼見著穀驚蟄對廚膳的興趣經年來日益濃厚,秦瀟也逐漸憂慮這孩子年近弱冠之後可還願意回歸官途,每當拜訪穀家都閉緊嘴絕口不提當年之語,生怕穀驚蟄他爹也就是自己舅舅,急眼起來能把自己跟穀驚蟄一樣吊起來抽。
身為一個表哥兼姐夫,秦子煦也真是不容易,穀驚蟄歎著氣想。
重陽朝宴菜已上齊,禦膳房暫時清閑,穀驚蟄正學著師父今日掌勺的廚作,將一塊豆腐放掌心細細切絲成菊,鋒利的刀刃每一刀都陷入軟嫩的豆腐中,光滑刀麵隨動作翻轉反射著銀森森的光,穀驚蟄原本還分神想家中雜事,在一刀沒控製好力道直接切斷豆腐底,冰冷刀尖直接觸上手心後,他脊背一涼,趕忙集中了注意力。
手心不疼,想來是萬幸沒劃傷自己,隻可惜這塊豆腐,被切斷一處小邊角,切不成一塊完整的菊豆腐了。
穀驚蟄右手還握著刀,左手托著那塊不甚完整的菊豆腐,小心翼翼將整個手掌沉入水碗輕晃,將豆腐晃移到清水裏泡開,絲絲縷縷的豆腐瓣當真是散綻成了一朵重陽秋菊。
穀驚蟄還算滿意地望著泡在水碗裏的菊豆腐,身後極近的地方猝不及防一聲輕笑,嚇得他差點一鬆手將菜刀掉落在案板上。
“刀工不錯啊。”那人如此笑道。
穀驚蟄把菜刀握握緊,又趕忙把它往案板上放放好,生怕自己再一個手滑,這才回身望著不知何時悄無聲息溜進禦膳房來、還不知在這看自己切了多久豆腐的紅衣少年。
憑穀家門第,子弟入不得禦書館,當初穀驚蟄的老爹也沒想著托妹夫秦上將軍的人情讓兒子擠進貴族子弟雲集的禦書館,而是讓穀驚蟄本本分分念書於太學。
故而他與禦書館念書的秦洵非為同窗,過去並不相識,前陣子中秋朝宴在禦膳房一麵之緣,秦洵的模樣穀驚蟄是留有印象的,這不就是秦綰虞那臭丫頭的堂哥嘛,嗯,也就是姐夫秦瀟的親弟弟,小外甥秦商提起時畏懼和喜愛參半的那個“三叔”。
今日嘴饞的小孩子家又不在這裏,這位金貴的世家公子摸進禦膳房來做甚?
秦洵見穀驚蟄一副見鬼的神色盯著自己不說話,他彎起眼笑,勾挑著尾音喚道:“穀禦廚。”
“……啊?”
這一聲穀驚蟄還是很受用的。嚴格說起來他其實還隻是禦膳房的小學徒,距離能正兒八經被人稱作“禦廚”還差得遠,少年使著懶洋洋的嗓音如此喚著,叫穀驚蟄又是受寵若驚又是羞愧無措,不知當應他什麽好。
“我誇你呢。”
所以呢?
穀驚蟄擦了擦腦門的汗:“謝、謝謝。”
“怎麽謝?”少年依舊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慵懶模樣。
還能怎麽謝?你是還想我怎麽謝!總不至於叫我以身相許吧!
穀驚蟄差點就脫口而出,按捺住了,尋思尋思對方的身份,他斟酌著道:“那個秦、秦三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少年笑著搖搖頭,上前一步望著他剛放進水碗的那塊菊豆腐:“無甚吩咐,我偷溜進來的,豈敢吩咐。”
那您大爺溜進來是想幹嘛?穀驚蟄腹誹著,麵上卻一聲沒吭。
秦洵笑眯眯接著道:“不過你看我們都這麽熟了,不情之請我卻是有那麽一個。”
“秦三公子請言。”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穀驚蟄暗地裏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心想這位看上去有些難纏的主,一麵之緣就這樣跟自己套近乎,該不會是想叫自己包庇他,給他哪個看不過眼的死對頭下毒吧?
怎麽辦,若當真如此,他是幫還是不幫?不幫那他要喊救命嗎?聽聞貴族子弟大多習武保身,這看上去遊手好閑一個秦三公子,也不知是什麽樣的身手,他打不打得過啊?
穀驚蟄這樣想著,果見少年傾身過來湊近他耳邊,他下意識摳緊了案板邊緣,一動也不敢動,卻聽少年附他耳畔笑道:“當日中秋朝宴,有幸嚐得穀禦廚山藥棗泥糕手藝,唇齒留香,終日掛念,不知今日可還有此口福?”
齊璟離殿後約莫又過了一個時辰他才醒來,翻來覆去在床上賴了許久,這才手一揮讓清硯去景陽殿廚房喚來了飯食,卻是因重陽朝宴一事,想起中秋朝宴時嚐過的那盤禦膳房山藥棗泥糕,饞蟲勾起,他稍稍往腹中填了些飯食,空了大半的胃打算留給山藥棗泥糕,算算時辰這時候宴已過半,自是不適合中途失禮入座,腦筋一轉,他直接溜來禦膳房,打算向照管膳食的宮人廚子討一盤回去,他身手一般,但費些工夫還是繞過了宮人的眼睛,摸進了禦膳房裏間的廚室來。
禦膳房的廚室是烹製和暫放膳食之所,為防不軌之徒行毒害之事,除了做飯的廚子,從來是隻能最多同時留三個宮人在內,既能互相監督舉止,又減去人多手雜的不少風險,總體能確保膳食在經禦廚之手烹出時是安全的,一旦宮裏出現膳食下毒之事,也好在出鍋和遞送兩個過程裏分開定查。
秦洵溜進廚室來時今日的朝宴膳食早已備好,廚子們都歇息去了,偌大的廚室裏隻小學徒穀驚蟄一人照管,對方背對著他,正拿著鋒刃專注切著掌心放置的一塊白豆腐,秦洵怕這時候忽然出聲驚擾他會叫他切著手,便默不作聲靠近他身後,因自己廚藝不精,不止不精甚至慘不忍睹,秦洵帶了些好奇心思,一直看著穀驚蟄將一塊豆腐切完垂下了握刀的手,他才出聲。
什麽啊,大費周章就是為了來偷吃!多大的人了還學秦商!穀驚蟄長舒一口氣,又禁不住腹誹偷吃就偷吃,還說得這樣冠冕堂皇文文縐縐。
禦膳房廚室內置有一排排長桌,盤罩罩住的各色菜品擺放其上,在盤罩上貼有菜品標簽,穀驚蟄粗略掃了一眼,無奈道:“恐怕得讓秦三公子失望了,今日山藥棗泥糕做得份數正好,皆已送去宴場各桌,這邊餘的隻五盤備品,既是備品,宴散前自是不得輕易取食。”
大齊的宮廷還算善待宮人,像皇帝寵妃這樣每餐精美豐盛卻食用不多時,已被主子動過筷的餐盤是不允許下桌後宮人私動的,隻得倒棄,但沒動過筷的食物卻可在下桌後任嘴饞或腹空的宮人端走食用。
每逢朝宴這般鋪張的食會,宮人們甚至都不必眼巴巴守著賓客不動筷子的餐盤,光是宴散後禦膳房內的備品就足夠他們好好解一回饞。
所謂膳食備品,是禦膳房在準備朝宴菜品時,為防工作量過大而難免疏漏,在哪盤菜上出了差池,便會給供與這場朝宴的每種菜品各多做五盤,以備替換之需。
禦膳房之所以為禦膳房,自然是伺候貴主極為謹慎,因而朝宴菜品出差池的情況並不多見,這些備品往往在宴散後,都歸覓食的宮人所有了。
也正因如此,皇宮裏各殿宮人都很愛與禦膳房的人打好交道,就為著嘴饞時能嚐上一口主子們吃的山珍海味。
雖說備品用上的時候不多,但規矩使然,在宴散前還是輕易動不得的。
秦洵麵上顯而易見有些失望,但也沒打算不懂事地為難人。
穀驚蟄又道:“其實上一回的山藥棗泥糕也並非禦膳房備食有餘,禦膳房供食都是每種菜品數量等分,很少有哪一種多餘的情況,上回那是掌事師父借機教我做了幾樣糕點,這才有出自我手一盤多餘的山藥棗泥糕,臭丫——秦綰虞後來要去的那一盤涼糕也是。今日雖無山藥棗泥糕,師父卻教了我別的,秦三公子若是不介意,待我取來?”
秦洵道著謝,忙不迭點頭。
有的吃就行,禦膳房的口味自然不會差,穀驚蟄的手藝他上回嚐過也不錯,說不定今日糕品會比上回的山藥棗泥糕更好吃呢。
然當穀驚蟄取盤端來,秦洵將方才想的最後一句又在心下抹去。
這是一盤糯米豆沙糕,他是不怎麽喜歡吃豆沙的。
不過是自己向人家討了吃食,還嫌棄就太不像話了,秦洵給麵子地接過盤子,取了塊糯米豆沙糕上手,小小咬了一口。
平心而論,拋去他不吃豆沙的個人喜好,這糕點的口味還是很不錯的,穀驚蟄小小年紀,廚膳一道還真是有天分。
秦洵邊將手中剩下的糕點慢慢往嘴裏送,邊上下打量著穀驚蟄,心中打起了主意。
穀驚蟄被他看得心裏發毛,硬著頭皮找話與他說:“那個秦、秦三公子,我原以為……跑進廚房找吃的,是商兒那個年紀的小童所為。”一想到這麽大個人為口吃的偷偷摸進廚房,還是摸進皇宮的禦膳房,他到底還是沒忍住,將心下腹誹說出了口。
秦洵將手上最後一小塊吃盡,盤子放回了手邊桌上:“我也沒比秦商大多少歲啊。”
穀驚蟄為對方的理直氣壯驚呆了。
是是是,你也就比你侄子大了十三歲,大了一個輩分而已!他沒好氣地想。
瞥了眼僅取食一塊就被放回桌上的糕點盤,穀驚蟄心想看來他是不喜歡吃這個,便又道:“秦三公子既住在陵王殿下那,若是欲食山藥棗泥糕,以殿下的名義從禦膳房叫一盤過去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何必親至禦膳房?”何況還是偷溜進來。
秦洵竟還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拍著指上碎屑道:“刺激。”
穀驚蟄:“……”
不能理解這種遊手好閑的公子哥腦子裏天天都在想什麽東西!
廚室門外宮女的聲音道是要進來把湯品端上宴場,穀驚蟄一驚,忙回她們湯品有些涼正在回鍋熱一熱,讓她們門外稍候,再顧不得那麽多禮節,一把拉過秦洵,在秦洵“哎哎”的不滿聲中把他推到灶後摁蹲下,這才讓宮女們進來。
宮女一走,灶後便冒出了少年不滿的麵容,穀驚蟄忙道:“你別忙著起,待會兒還得有人過來。”
“我不起,你這有小凳子嗎?”
“怎麽?”
“你不會想叫我一直蹲著?”嬌生慣養的少年臉上盡是不可思議,“豈有此理!”
穀驚蟄語塞,認命地找了隻他們坐著擇菜用的小木凳,邊給祖宗安置好邊操心道:“這時辰朝宴近尾聲了,禦膳房進進出出的宮人又會多起來,你不大方便,先委屈你在這藏會兒,瞅著個空子你再從這出去。”他加重音調又補上一句,“怎麽進來的怎麽出去,別給人捉住你!”
穀驚蟄才不擔心秦洵被捉住了會怎麽樣,哪裏會有不長眼的真找這祖宗問責,頂多“偷吃”這種事被人說起來顏麵有損,可若秦洵被捉,被他連累上的穀驚蟄估計少不了挨一頓罰。
不知民間疾苦的公子哥,行事真是太隨心所欲了。穀驚蟄邊歎息邊將幾碗湯品排上鍋隔水蒸熱。
“穀禦廚。”少年又從灶後冒出頭來,依舊含笑上挑著尾音喚他。
秦洵察言觀色,心知這十五歲的禦膳房小學徒歡喜這個稱呼,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嘴甜地繼續用這稱呼哄著穀驚蟄。
果然穀驚蟄半是頭疼半是受用地應他:“又有何事?”
秦洵指了指鍋裏隔水蒸著的幾碗湯品:“這可是你的手藝?”
“這是掌事師父做的,不過這道湯他教過我。”
“那你教教我可好?”主意在肚子裏打轉半天,秦洵到底還是說了出來。
穀驚蟄一愣:“你不好好過你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學做什麽菜?”
“好玩啊。”
這輕飄飄的語氣,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穀驚蟄就差沒把“遊手好閑”四個字貼他腦門上去,拒道:“我聽商兒說,你在上將軍府折騰六合酥時差點把房子燎著,我可不敢教你。”
秦洵“嘖”了一聲,收回探出的腦袋好好坐在灶後:“其實我也在家裏廚房看廚子做菜看了好些時候的,可惜腦子會了,手不會。”他還琢磨著照著那本江南食譜冊子一一做給齊璟嚐,無奈力不從心。
“廚膳這種事,熟能生巧也隻是做出來吃不死人,要做出上等佳肴總歸還是要看天分的,我看你就毫無天分,你行行好,饒過廚房,也饒過我。”穀驚蟄打擊起他來毫不客氣。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穀驚蟄聲音忽止,秦洵莫名,從廚室裏燒火燉煮的聲響中辨出另一人行走步聲,他便止了正欲探頭查看的動作。
待到那步聲出得門去,他才出聲問:“你怎麽說著說著就虛了?”
“剛剛掌事師父回來一趟查工,還好你沒說話,要是被他發現我把你藏在這,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
少年輕輕笑了一聲:“你別怕啊,怎麽說我也吃了你兩回糕點,出了事我會罩著你的。”
不求你罩著我,隻求你少給我添麻煩我就謝天謝地了,穀驚蟄刷著鍋,今日不知第幾次歎氣。
不過……
他往少年藏身的灶台掠了一眼,心想往日姑姑回娘家時,提起這位上將軍府唯一的嫡子總是帶著點看不慣的意思,如今兩麵之緣,除了的確有些任性,穀驚蟄倒沒覺得這少年有多麽討人厭,至少沒有姑姑抱怨的那般討人厭。
不多時,秦洵耳中又入行走腳步聲,他估摸著又是那位禦膳房的掌事師父查工,識趣地閉口不言,卻是聽穀驚蟄帶了驚訝情緒的拜禮聲:“拜見陵王殿下。”
秦洵坐在灶台後下意識“咦”了一聲,一站起身,果見齊璟將拜禮的穀驚蟄虛扶一把,又有些好笑地朝灶台後的他望來。
“還不過來?”齊璟道。
秦洵忙從灶台後繞出來,撣撣衣裳,笑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你一出門清硯就叫人來知會我了。”齊璟掏出帕子抹去他臉頰沾染的塵灰,朝穀驚蟄一頷首,“他有些任性,給穀禦廚添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