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
齊璟抱著秦洵回房時,秦洵才突然想起來:“齊璟!我腰帶是掉地上了吧?剛才就掉地上了吧?”
齊璟往桌案底下瞥了一眼,果是一眼瞧見白桃繡案的紅緞腰帶。
秦洵:“你說齊知行有沒有……”紅緞腰帶,怎麽看怎麽顯眼。
齊璟:“無妨。”
老實說齊璟也不確定齊珩有沒有看到,不過看到就看到,問題不大。
皇帝已定翌日早朝宣詔封王,缺席早朝已久的齊璟需得到場,因而晚間齊璟給秦洵將指甲修磨一番,二人便早早入榻睡下了。
之所以想起來給秦洵修指甲,是因黃昏時書房那場,秦洵歡愉時沒注意,略微長長了的指甲在齊璟身上撓了幾道爪子印,是夜睡前,齊璟便耐心極好地給他十根修長手指一根一根把指甲剪短磨平,修剪完食指往他額間一點,笑斥了一聲:“小混賬。”
他投以木桃,秦洵報以瓊瑤,從自己家底裏刨出一罐藥膏,膠凝的質地,塗上皮膚卻並不黏膩,一抹就化水了。
藥膏是秦洵自己調製的,實際上就是金瘡藥的效用,當日在禦花園秦洵脖頸邊被箭頭劃傷,回家後就是自己重新處理了傷口,換塗了自己調配的這種藥膏。
拿出來時秦洵邊給齊璟身上抓傷塗藥,邊跟齊璟大吹特吹了一番,什麽“一盒更比六盒強”、“祛疤不留痕”雲雲,直吹得天上有地上無。
齊璟很給他麵子,捧場道:“那可真是沾了我們家秦神醫的光,我竟有幸用上此等神仙藥膏。”
秦洵被他一通馬屁拍得尾巴翹上天:“那是,既然你這樣說了,以後幹脆就叫它‘秦氏神仙膏’,說起來就是‘秦氏神仙膏一盒更比六盒強’……”
齊璟搖頭直笑,由著他得意。
翌日九月初八,秦洵轉醒時齊璟剛下朝回來,一身朝服還沒來得及換下,見華床上少年揉著惺忪睡眼在錦被下拱動身子,忙先坐來床沿,隔著被子輕輕拍在他身上:“今日怎麽醒得這樣早?”
秦洵眼還沒完全睜開,已揚起了笑:“你都下朝回來了,還說我醒得早。”
齊璟忍俊:“你哪能一樣,這時辰睡醒對你來說可是難得早起了。”
“誰叫我們陵王殿下第一回下朝,當然得早起恭迎回殿了。”
昨日皇帝顯然對齊璟的回答是很滿意的,今日他早朝時下詔封王,不出意外定是順齊璟的意封他“陵親王”,而齊璟今早去上朝尚為“三皇子”,皇帝朝時宣詔,齊璟下朝時已然為“陵親王”了,這是“三皇子殿下”最後一回上朝,卻是“陵親王殿下”第一回下朝。
齊璟笑笑,默認了“陵王殿下”的稱呼,撥開他遮擋在麵容上睡得淩亂的發絲,起身換衣,將身上朝服脫去。
齊璟未滿十歲就開始上朝,同時穿起了朝服,秦洵回京後還從沒見過齊璟上朝,所以留在他的印象裏的,依舊是齊璟小小年紀穿著一身小朝服去上朝的模樣,下了朝回到景陽殿中,一張小臉上滿滿的嚴肅勁都還未消散,隻有在看到秦洵後,臉上才會逐漸化開溫柔含笑的神色。
今日還是第一回看到身形已然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齊璟穿著一身莊穆朝服的模樣。
齊璟換完衣裳,回頭見秦洵仍側躺床上,正眼都不眨地盯著自己看,他笑道:“起來洗漱吧,我叫廚房送飯菜過來。”
秦洵“唔”了聲,抱被坐起來打哈欠。
明日便是九月九重陽節,廚房主動在今日飯食裏添了盤香甜的重陽糕,秦洵主食沒吃幾口,抱著這盤重陽糕舍不得丟手,歎道:“宮裏的糕點做得真是好吃,中秋朝宴那日吃的山藥棗泥糕也好吃得很。”
想到齊璟裝了整場朝宴啞巴的起因就是自己塞他口中那半塊山藥棗泥糕,秦洵握著吃剩一半的重陽糕笑起來:“當時陪綰綰他們在禦膳房填肚子,顧及臉皮沒把那盤沒吃完的山藥棗泥糕連盤子抄走,現在想起來倒是有些後悔,我吃的那盤好像是綰綰那冤家小子的手藝,小小年紀很不錯啊。齊璟,你說我廚藝這麽差,想給你做點吃食表表賢惠反倒能把你毒死,那我閑時去禦膳房偷師,拜托穀驚蟄教教我如何?”
“別去為難人家穀公子,你若是將禦膳房毀了叫父皇餓肚子,他豈不是要治你的罪?”齊璟端著湯碗,這回不給他麵子。
秦洵哼了聲,將剩下半小塊重陽糕整個塞進嘴裏,鼓著腮幫子咀嚼,咽下後他又問:“對了,所以陛下最後是給了齊不殆一個什麽封號?”
“蓉親王,成都複了古稱‘蓉城’。”
果然,畢竟兄長們都依照禮度從封地名中取字封號,皇帝必不會給齊琅特殊,當然了,他平日偏疼四兒子些,也不會真給齊琅一個寓意不大好的“成王”封號,想來專門為他複改一處州地之名,已經是帝王父親在這件事上能表現出的最大“疼愛”了,齊琅隻要識相,就不該再吭聲。
秦洵托著腮望齊璟,又問:“你們這封了王的皇子,可還繼續留居皇宮之中?”
“父皇已下令皇城內修建王府,再過些時日就搬出皇宮去王府了。”
九月初九,重陽。
世人多看重陰陽之理,在尊道家“萬物負陰而抱陽”說法的大齊尤甚,而陰陽的說法放在數中,奇數為陽,偶數為陰,“九”為最陽,因而雙九便是重陽。
大齊素來看重重陽節,距中秋朝宴未滿一月,皇帝這便又在皇宮辦了場重陽宴,與中秋賞月不同,重陽宴安排在白日午膳時分,宴場置於禦花園菊圃處,應著重陽賞菊之景。
群臣到場起碼得比宴始早上半個時辰,因為誰也不知道皇帝心血來潮會踩著什麽點來宴場,總不好到得比皇帝晚,那多不像話。
習慣晚起的秦洵在巳時齊璟喚他起時,極不情願地抱緊了被子在床上哼哼唧唧拱身子,就是閉著眼死活沒有起床的意思。
齊璟把錦被從他懷裏抽出,卻不是把他掀了被子拎下床來,而是將被他抱懷裏揉成一團的錦被展平整,重新給他蓋好,在肩頸處掖了掖,隔著被子往他肩上輕拍幾下,縱容了他:“不想起就接著睡吧,午時讓清硯去廚房給你叫飯食來。”
皇帝辦朝宴的目的在於宴臣,攜家眷到場不過是朝臣們在皇帝睜隻眼閉隻眼的放任下,順勢將朝宴當作給家中子弟露臉或相親的媒介罷了。
秦洵畢竟尚無官職在身,姑且還屬於“家眷”,這種朝宴他到不到場其實沒多大關係,既然他貪睡不起,齊璟也不舍得勉強他。
秦洵迷迷糊糊問:“那你呢?”
“我得去一趟。”
昨日剛受封親王,今日的重陽朝宴陵親王不到場說不過去。
聽秦洵當即又哼哼唧唧起來,一雙眼卻仍閉合著懶於睜開,齊璟好笑地俯身往他鬢角落了一吻,哄道:“我盡量早些回來,你若是醒來候我候得著急,差人去宴場催我一聲我便知曉了。”
“唔,你去吧。”秦洵乖下來,提了提被口,把臉埋進被窩。
千篇一律的朝宴場合,齊璟多年來已應付到幾近疲懶,今日的重陽朝宴若說不同之處,想來也就是來尋他交談的朝臣們,都會先給他這陵王殿下賀一聲封王的喜。
喜確是喜,隨之而來的也是比過去更多的麻煩事,尤其是如今皇帝宣告天下將江南之地交給了他齊璟,齊璟能將江南把控到什麽樣的程度,還得他自己做給皇帝看,江南到齊璟手上後的各種轉變或事端,也都會多出無數雙眼睛死死盯緊。
關於皇帝給他四個兒子的封號,少不了引得朝中唏噓揣意一陣,清閑的隻有一個置身事外的齊珷,其餘三子少說也得做上十天半個月的朝廷話題中心,齊璟不經意時還聽著過有人嘀咕,道是“陵”字寓意有些不吉利,有“陵墓”之意,作為封號實在祥瑞不足,怎好給皇子如此封號,還是給了皇帝最看重的三皇子。
齊璟笑了笑,裝作沒聽清的模樣,若無其事行去了旁處。
含了些不吉利的“陵墓”之意又如何,可不是所有墳塚都可稱作“陵”,古往今來可稱之為“陵”的,唯帝王者長眠之所。
何況齊璟並不打算做這個“陵親王”做一輩子。
除去這麽些瑣事,比之中秋朝宴,今日重陽朝宴時身邊少了個陪同的秦洵,齊璟失了閑談打趣的樂子,對於朝臣結交與千金示好都驟失應付的心情,都能叫靠近者隱隱察覺,今日陵王殿下雖仍是維持著溫和知禮的形容,卻明顯待人興致不高。
他們紛紛暗自揣測,陵王殿下是否因理政之權脫手一月未歸而心情欠佳了,同僚私談時便道陛下既下詔將四子封王,還如此偏心地將江南之地交到了陵王手中,想來不出多日,這理政之權還是得回到陵王手上的,陵王殿下也不會為此苦惱太久。
齊璟多少猜得著一些朝臣揣測,懶得多想,隻在心下琢磨一句,隻要等到父皇離席,他便也不在此耽擱時辰,趕緊回景陽殿把他的阿洵瞧入眼中才是正經。
常言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言適用得頗為廣泛,就像眼下對於齊璟而言,他先前多年習慣獨自在各色大宴小聚應酬,一朝有秦洵陪伴身側一回,他便再忍受不得獨行了。
好巧不巧,他正在心下將秦洵惦念不止,入眼兩位同行的少女便是那日二人閑逛集市時遇著的郭薇與王桐。
王桐似是始終有心注意著齊璟的舉動,齊璟不經意一眼瞥見她們時,正與王桐視線一對,王桐幾乎是立刻麵上飛霞,忙快步走近,盈盈福身:“拜見陵王殿下。”
齊璟虛扶了一把:“王小姐免禮。”
他記得我!王桐心中一陣雀躍,袖下纖手下意識攥緊了衣料,拚命斟酌著如何尋個話題開口與他交談。
王桐與郭薇同行,她過來拜禮齊璟,郭薇視而不見說不過去,便也跟來福身一拜,齊璟一視同仁地虛扶免了她的禮。
正常的及笄年紀少女,在心意暗屬的意中人麵前都會有幾分不自在,王桐生怕在齊璟麵前出差池,她忸怩不安,心裏沒意思的郭薇就沒那麽多顧忌了,她往齊璟身側望了望,笑問:“今日秦三公子怎未隨同陵王殿下一道赴宴?”
“微之身子抱恙,休養多日,今日不方便出來見風,承蒙郭小姐掛念。”
郭薇輕輕“呀”了一聲:“近日秋時確是易染病邪,竟是不知秦三公子身子抱恙,還當尋個方便時日去府上探望一番才是。”
齊璟唇邊噙著淺淡笑意,望著少女好似天真嬌俏說話時平靜望著自己的雙眸,對她的有意試探心中有數,也不避諱:“郭小姐有心了,不過微之並不在上將軍府,他與本王同居景陽殿中,若當真有勞郭小姐前來探望一趟,還請小姐提早差人知會一聲,本王好做待客準備。”
差不多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郭薇雙眸眨出了然意味,笑道:“陵王殿下客氣了。”
如此,那她當然不會不識趣地上景陽殿打擾。
一旁的王桐沒聽出他們幾句話的往來是何意味,隻聽著似乎是陵王殿下允許郭家小姐登門拜訪他的景陽殿,心中一急,鼻尖與手心皆沁了些汗珠,她張口想說自己也欲訪景陽殿,腦中卻是還餘些清醒,想到人家郭薇是打著探病秦三公子的旗號,她則與秦三公子並無交情,貿然探病極是失禮,自是沒法與郭薇取用同樣的借口。
未等她想出合適的借口,齊璟又開了口,仍是與她身旁的郭家小姐說話:“郭小姐與微之好似甚為熟稔?”
少女嬌美的麵容上拂過一瞬忍俊不禁,維持了得體儀態,笑道:“殿下抬愛,郭薇何德何能與秦三公子熟稔,不過兩麵之緣,心中欣賞罷了。”
望著少年親王看不出喜怒的神色,她意有所指補道:“郭薇近些年在朝宴場合得見殿下良多,與秦三公子的交情,遠不及這些年與殿下的交談往來。”
齊璟當然不會認為他與郭薇的關係親近,郭薇這樣說和秦洵交情還不及和齊璟,不過就是給了齊璟一個參照,告訴他秦洵與自己的往來也就那個樣,讓他別亂吃飛醋了。
齊璟自然是滿意這樣的回答,含起笑意:“郭小姐大家閨秀,果是知書達理。”
衣擺上一陣被拉扯感,齊璟俯首,望見粉嫩的稚童正扯在他衣上,努力仰起頭眨巴著大眼看他,齊璟蹲下身來,讓小豆丁不至於仰頭看他太辛苦,往孩子肉嘟嘟的小臉上輕手一捏,笑道:“商兒,尋我何事?”
秦商被他捏著臉口齒不清:“三叔父,我三叔呢?”
“你三叔……”齊璟一頓,並不想對孩子說謊,可身旁剛被他搪塞的兩個少女還在,他便笑道,“他不方便,今日不來了,商兒可是想念三叔?”
秦商點頭重重“嗯”了一聲。
“那商兒回去請得長輩的準許,待會兒宴散,三叔父帶你回景陽殿去找你三叔可好?”
秦商一喜,兩隻小手一齊握上齊璟的手:“真的嗎?三叔父會帶商兒去找三叔玩嗎?”
“商兒要先回去請得長輩同意。”這孩子模樣討喜,齊璟沒忍住又捏了一把他白嫩的臉蛋,“你就是專程來尋我的?怎麽也沒跟小同伴玩耍了?”
秦商搖頭,直言道:“是渺姑姑叫商兒來跟三叔父說話的。”
“商兒!”秦渺本藏身一旁花木後,聽小侄兒毫無心眼地把她出賣了,連忙應聲出現,一張俏麗容貌上顯而易見地浮上慌亂窘迫,給齊璟福身行禮後反應還算快地圓話,“是商兒這幾日總在念叨想念他三叔,秦渺不敢冒昧帶他打擾殿下住處,便叫他自己來問殿下了,還望殿下勿怪。”
“秦小姐周到,不必多禮。”看破不說破,齊璟溫聲應了場麵話,又轉頭對先前的兩位官小姐抱歉道,“帶小侄去尋他家中長輩,本王失陪了。”
秦渺忐忑地跟在牽著秦商的齊璟身後一道離去。
“郭妹妹,我怎麽瞧著這上將軍府的千金,也是對陵王殿下有愛慕之意?”幾番往來,王桐自來熟地把對郭薇的稱呼從“郭小姐”改作了“郭妹妹”,她斜目望著齊璟離去的背影和落他身後兩步的秦渺,神秘兮兮地以袖掩口,壓低聲音道,“那陵王殿下對秦小姐有那個意思嗎?我瞧著不像啊,但是我卻聽人說,陵王殿下自小就頻頻往上將軍府去,你說這上將軍府也就秦渺一位千金小姐,殿下若不是中意秦渺,還能中意誰呢?”
郭薇笑了笑,不動聲色:“誰知道呢。”
王桐又歎了口氣:“其實我倒不是一定想嫁陵王殿下為正妃,我也知道,我這樣的家門出身,若是中意陵王殿下,嫁作他正妃是癡心妄想,我不介意做他側妃,隻要他看得上我。朝堂裏都說陵王殿下最可能是繼位的皇帝,若能嫁作他側妃,往後也能是個後宮娘娘,皇帝納妃呀,納的不就是我們這些官女子嗎,可我還是想在陵王殿下沒做皇帝的時候便伴他身側,我聽說從這樣時候就陪伴儲君多年的,將來儲君繼了位,能念及舊情,比旁的後妃得幾眼多看的。郭妹妹,你覺得呢,可是這個理?”
“朝堂之事,哪是你我深閨女子說得清的,王姐姐還是少說幾句吧。”郭薇隨口應付她,掠了一眼不遠處端坐案後的燕氏千金燕芷。
秦三公子啊,你看你人一不在,你的人可就成了一塊多方覬覦的肥肉了。
郭薇搖頭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