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號
“謀論者為末。除此之外,便任由舉子們各抒己見了。”曲靈均微笑著朝他望過來,“秦三公子聰慧,想來是能明了個中道理的。”
秦洵點頭:“略懂。”
謀論者,或為君王謀,或為家門謀,或為己身謀,朝堂中從來就不缺像曲靈均和秦洵這樣的世家子弟占位,朝堂欠缺的是平民出身故而通曉民生、能造福百姓的舉子。
“但誰又甘願世世代代屈居人下。”秦洵道。
帝王家都不會千秋萬代,何況帝王之下的世家貴族,總有人為了子孫後代能生來就擔上個貴族名頭而以己身奮力打拚,由平民出仕的舉子書生們,也少有人一輩子都不涉權謀之事,隻要想往高處爬,這些事情都避無可避。
曲靈均應道:“故而三載一殿試,長安朝堂這裏取士之時,就當以民本者為佳了,至少在中第拜官之時,其本心尚存。”
三年的時間,原先一批以民本為心憂的朝臣,多少都會有人為權勢所誘,轉變其初入朝時的觀念和心性,因而三載一次,審職後調去各州地一批舊官,殿試再往朝中新填些憂民之臣,能讓大齊的朝堂始終維持一個權臣與仁臣總體平衡的局麵。
“多謝尚書令。”秦洵止步朝曲靈均揖禮,請他留步,自行回宮去了。
回宮的一路秦洵都在思忖著如今的朝堂。雖說武臣因兵權在手,總歸比文臣有底氣些,但作為爭奪皇位的皇子,身後坐鎮的文武朝臣還應當是並重為佳,某一方太過偏重都不是好事。大齊如今說白了就是皇長子齊瑄和皇三子齊璟在爭位,也很不巧,他二人身後朝臣,齊瑄多為文臣,齊璟多為武臣,自是因其背後分別為丞相曲氏和武將林秦。
秦洵既是三皇子黨,是齊璟的人,琢磨的便是替齊璟在現今基礎上,再多爭取朝中文臣支持,逐漸將齊璟身後的陣仗擴充調整到文武並重。
所謂爭取朝臣支持,自然不會是費心收攬一眾零零碎碎的小臣,那樣既耗費精力又無多用處,最切實的法子,便是能將文臣當中上位的高官收或換成自己人,他們各自手底下的小官們便會順旗而傾。
統領六部的尚書令之位,可是再重要不過的文臣官位,若是齊璟想要將權力牢牢掌控,這個官位非爭不可,拿到了尚書令便幾乎相當於將整個六部掌控在手中,不過……
秦洵回想自己方才請曲靈均留步時,溫和卻通透的青年尚書令忍笑拆穿:“往後要進來差守衛通報一聲,隻要方便都會允你進來,不必再借給子長送物之由了,叫人聽去,還以為我們禮部尚書有多丟三落四。”
不可否認曲靈均的確是個不錯的人,也的確是個不錯的朝官,秦洵自認當前他們手底下還並沒有能做得比曲靈均更好的尚書令人選,且若是卸去原有官職,尤其是正二品尚書令這樣的高位,不是晉升就是罰貶,他們當然不能讓曲家人愈加權重,但平心而論,就今日一番相識交談來看,秦洵倒也不願意把一個無冤無仇又性情溫良的青年推下貶謫境地。
齊璟平日裏與他談論政事會頻繁提起的朝臣,不是己黨重臣就是敵黨重臣,不大提起的便無關緊要,曲靈均其人和尚書令之位顯然並非是無關緊要,但齊璟提得少,想來也是在待曲靈均的態度上還未拿定主意。
不過,齊璟與他皆非優柔寡斷之人,如今局勢無波,他們尚可按兵不動,若有朝一日山雨欲來,即便惋惜良才,他們也不會對曲氏靈均心慈手軟。
不夠狠決不登帝位,他們衝的就是帝位,不得帝位,再是盛世江山,再是良將賢臣,那都是要落於旁人之手的。在皇權漩渦裏謀生的齊璟與秦洵,這輩子少不得要辜負幾個本意不願辜負的人。
馬車漸緩趨停,秦洵一掀車簾跳下車來,抬眸望著眼前宮門,從這處望進去,正好能遠遠望見正對宮門那座丹楹刻桷的議政太極殿。
他笑著歎息一聲。
沒關係,這輩子隻要他和齊璟互不辜負就夠了,齊璟不負他,他此生定不負齊璟。
“秦三公子。”身旁的車夫見他止步不動,出聲喚道。
“辛苦你了。”秦洵回過頭朝他笑笑,踏入宮門往景陽殿處去,接上自己原先尋思的內容繼續往下想。
丞相這般正一品重臣之位顯然不是小使手腕就能輕易撼動的,齊璟與秦洵也並不打算一上來就非得啃這塊難啃的骨頭,右相曲氏當然是收買不來,至於左相燕氏……秦洵有些苦惱地捏住自己下巴。
左右相兩家私下不大和睦,這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事。
右相曲氏極力支持著他們家的皇長子齊瑄,也不知是否因私下不和便有意與曲家鬥氣,從前在皇位之爭中始終態度曖昧的燕家,看半個月前中秋朝宴那光景,燕家有意嫁女齊璟,顯然是有想要表明立場的意思了。
可惜齊璟不娶燕芷,多少有些拂燕家臉麵,隻不知燕家對曲家的不滿和對齊璟的不滿究竟哪個更占上風,是會放棄嫁女卻仍擁立齊璟,還是顏上無光一氣之下,與老對頭曲家化幹戈為玉帛,轉而擁立齊瑄去。
畢竟如今所有的皇子們都空著正妃之位待娶,而燕家明顯想讓燕氏女為後。
等等,好像忘了什麽?
秦洵遠遠掠了眼宮內禦書館的方位,心想秦子長不是和燕氏寧遠是那種關係嗎?雖不好放上明麵說道,不過以他倆的關係,燕寧遠想是不會眼睜睜看著燕家與齊璟為敵的吧?
不過秦子長到底是什麽時候和燕少傅好上的?秦洵離家前都還沒看出苗頭,多半是在他離家後,秦子長他啊……
秦洵忍不住又往禦書館的方位看了幾眼。
罷了,誰知道秦子長做事到底是怎麽想的,好在雖說燕少傅這人確是好騙了些,但讓秦洵這個被長兄帶大的弟弟看來,長兄望向燕少傅時,一雙眼眸中的神采總歸不是作假的。
秦洵踏進書房時,見案後端坐個齊璟,沒在看書也沒在寫字作畫,隻摩挲著他桌案上那隻白玉鎮紙,似在凝神思量著什麽。
秦洵打著哈欠走過去,笑道:“回來這麽早啊,現在什麽時辰了?”
“申時。”齊璟見他回來,放下手裏的白玉鎮紙朝他勾勾手,阻了他欲坐在桌案對麵的打算,“過來。”
秦洵將拉出一半的木椅又推了回去,繞過去腿一抬,麵對麵跨坐在了齊璟腿上:“我不管啊,我不站著的,你叫我過來就得讓我坐你腿上。”
“嗯。”齊璟本意其實就是叫他過來坐在自己腿上,隻是姿勢與自己預想得不盡相同,倒也無礙,他攬住少年精瘦的腰身,笑道:“隨口一句允許你自己出去玩,你還真給我往外跑,你怎麽這麽閑不住?”
“怎麽,又想捆我?”秦洵笑盈盈。
齊璟歎著氣,往他臉頰上輕輕捏了一把:“你喜歡去哪玩都隨你的意。”
秦洵被他哄得開心,自然不會忘了獎勵他,啵了他一口,問起:“齊璟,陛下召你們說什麽了?”
“他說……”齊璟正欲說事,像是才發現他身上衣裳不對勁一般,眉間微微一蹙,“怎麽這樣穿著出門?”
秦洵舉起兩隻被衣袖遮蓋的手,無辜道:“你不是喜歡看我這樣穿嗎?”
自己穿著他尺寸稍大的衣裳,裹在寬大衣袍裏被襯得嬌小惹人憐,齊璟不是很愛看他這副模樣嗎?況且這身衣裳秦洵起床時就穿在身上了,他一頭霧水齊璟怎麽忽然不滿。
齊璟捉住他廣袖遮掩下的手輕輕摩挲:“若是要出門,還是換上你自己合身的衣裳穿,這樣穿隻給我看就好,不讓別人看。”
“好好好。”秦洵閑閑晃悠著腿,一手一邊捏住齊璟臉頰,“來,言歸正傳,陛下召你們去宣室殿一趟,都說什麽了?”
“封王。”
秦洵一愣:“他立太子了?”
齊璟輕笑搖頭:“隻是封王。”
隻是封王?所以還是沒立太子?二十一歲的大兒子齊瑄連孫子都給皇帝添了一個,皇帝居然仍是咬死了不鬆口,隻給兒子們各封親王,不肯在冊立太子之事上妥協?
秦洵笑出來:“陛下這是對前些日子早朝被逼立儲之事耿耿於懷,故意氣著某些人呢?”
當日早朝的立儲啟奏雖是不了了之,皇帝卻是得就朝臣上奏立儲一事作出些反應。
想想自去年起,長子齊瑄及冠後,朝中望著他將立儲之事確定下來的人愈發多了起來,有些不欲結黨謀權的朝臣也隱隱有了委婉勸立之意,不為別的,隻因他的兒子們確實都已年紀不小,年幼的尚可不顧,年長的這三四個,著實不該無官無爵繼續僅作“皇子”相待了。
但皇帝是個記仇且錙銖必較的性子,總要想法子給此番惹他不快的曲黨使些脾氣,好給曲家敲打敲打,讓他們知道沒事不該來挑釁他這個皇帝的威信。
諸子封王,本該順理成章從中擇一冊封太子,皇帝卻明知如此,故意不立儲,讓一眾與此事休戚相依的親黨朝臣焦躁得抓心撓肝,又無可奈何。
若此番封王之事塵埃落定,顯然大齊的立儲事宜少不得再推延些年頭,畢竟若是剛得了封爵的皇子就急著往太子寶座上爬,未免不識抬舉了,所以一直以來幾次三番催皇帝立儲的曲黨,將會不得不消停一陣子。
皇帝這回是說,在四皇子齊琅之後,五皇子齊珩往下的幾個孩子皆天真稚兒,依舊留養宮中環繞膝下便好,不必著急封王建府,便是隻將他前四個兒子封了親王,這番行事下的針對意味就不言而喻了。
“你猜猜看,今日宣室殿都說了什麽?”齊璟使了點勁,製住他跨坐自己身上的兩條大腿,不讓他繼續毫無自覺地晃動。
秦洵被摁住腿不得動彈,下意識不滿地“哎”了一聲,也沒抗議,安分思索,卻是不出片刻驟然反應過來:“不是我在問你嗎,怎麽變成是你反過來問我了?”
齊璟笑起來。
秦洵心知他有心逗著自己玩,微惱地在他肩上擰了一把,心下卻是輕快的。
還能有心思逗他,宣室殿那裏齊璟定是應付妥當了。
齊璟告訴他:“父皇賜了封地,令我等自擬封號。”
皇帝已擬好封王詔書,打算明日早朝宣詔,給年長的四子封王建府,卻是有意將四子封號留空,在今日下午將四子召去宣室殿一趟,私下告知欲賜封爵,要他們自行擬定封號。
很明顯又很有意思的試探法子。
因而皇帝賜予二子齊珷的封地為再好應付不過的梁州,齊珷也極為省事地應他父皇,既領梁州封地,請封梁王即可。
齊瑄、齊璟和齊琅就沒那麽好應付了,皇帝賜他三人的封地分別為洛陽、金陵、成都。
說不好應付,是因正常來說王侯封號皆冠上封地之名,但領州為封地的親王多為二字封號,三字封號則為領郡為封地的郡王,正如食邑晉陽郡的晉陽王殷子衿,便是三字封號。
身為皇帝的親生兒子,自當是二字親王封號,所領封地卻並非齊珷的“梁州”那般好去“州”字為封號,這便是皇帝給齊珷之外的三個兒子出的試探題了。
皇帝將齊琅一同試探,秦洵倒是不奇怪,齊琅已然十四歲,又一直甚得皇帝寵愛,皇帝從未對寵愛的四兒子在權位上的心性與天分作出過正經試探,如今既是要將他與他三位皇兄一同封王,以皇帝他待自己兒子們的習慣,少不得走這麽個過場。
叫秦洵有些吃驚的是,皇帝竟是直接自行排去了二皇子齊珷,一個直截了當的“梁州”,一個順理成章的“梁王”,連在自己父皇麵前與兄弟們一較口辯高下的機會都不給齊珷,這樣明顯的偏心,也真不怕二兒子心生不滿。
秦洵把這話跟齊璟說了出來,齊璟道:“父皇的眼力不會看不出齊若愚之才,多半是有意為之。”
皇帝多半是有意的,從兒子們年紀尚小時,他就在有意冷待著所謂“大智若愚”的二兒子,他清楚自己每個兒子的本事,若是他多重視些這個唯一與繼承人齊璟有一戰之力的二兒子齊珷,有朝一日,齊珷恐怕會是齊璟最大的敵手。
齊瑄這種空擔個“嫡長子”的名頭實則並無大才、隻是名義上與齊璟分庭抗禮的敵手,實際上並不妨事,皇帝甚至需要他來維持自己尚且在位時,不讓齊璟的勢力一家坐大的局麵。
但皇帝也並不打算真給自己中意的繼承人使個大絆,他便不會從其他兒子裏再培養個實力勁敵出來威脅齊璟的地位,愈是才卓,愈要冷待,恰好齊珷就落在這個位置上。
說到底,皇帝對待自己中意的繼承人齊璟還是心血可鑒的,隻是他為了栽培維護齊璟行如此作為,在秦洵這樣的齊璟幕僚眼中自是可喜可賀,但在皇帝偏心而受了委屈的其他皇子那裏,卻是難免會令他們憤懣不平了。
好在對於齊珷而言,他一貫不在意這些,既免去了自己鬧心,又正好給他父皇和皇弟省了心。
齊璟的皇兄弟裏,會因皇帝在朝政上偏心齊璟而憤懣不平的,思來想去,也就是一個在家私上被皇帝寵壞的齊琅了。
“自擬封號,所以你們三個都給了陛下什麽樣的回答?”秦洵跨坐在齊璟腿上的姿勢令他比齊璟高出了半個頭,他雙手捧起齊璟的臉彎出笑眸,享受這樣居高臨下的視線角度,“我家齊璟肯定是應付得最好的一個!”
“原先隻想著隨意應付過去,父皇說是自擬封號,實則最後還不是他來賜封,隻是想讓我們猜他心思罷了。我本不欲在這些瑣碎上爭風頭,父皇卻與我較真了。”
齊珷自是順著皇帝心意,首先出聲請封“梁親王”,餘下的三位皇子,一是慎重思量怕有不妥的齊瑄,二是遵循長幼次序欲待長兄先開口的齊璟,三是絞盡腦汁想讓父皇與兄長們刮目相看的齊琅,三人誰也沒著急開口。
一番思量後,齊瑄幾分慚愧地朝皇帝籠袖作禮道:“兒臣不才,普通字眼祥瑞不足,德才之字兒臣又愧不敢當,因而父皇若命兒臣封號自擬,兒臣以為,不若便取封地‘洛陽’首字,為‘洛親王’吧。”
平庸了些,卻是安分守己,皇帝頷首給了句“尚可”,目光轉向了齊璟。
齊璟從容籠袖,卻是效仿著齊瑄的說辭:“曆來封號當從封地之名,兒臣既領金陵封地,當取‘金陵’二字其一為封號,‘金’字富貴,兒臣不敢自矜,請封‘陵親王’。”
他言罷,齊珷瞥來不明意味的目光,齊琅則放肆地嗤笑出聲,顯然是對這番和草包長兄齊瑄如出一轍的平淡應答十分不屑,他心想齊歸城也不過如此,隨即麵上又浮起蠢蠢欲動的神采,好似已是胸有成竹,就待父皇允自己說話了。
皇帝卻當即不滿地眉峰一壓,沉了聲對齊璟道:“你再想想。”
齊璟籠著袖的雙臂微僵一瞬,麵不改色應了聲是。
以為皇帝是叫齊璟再度思忖,容後待答,齊璟一聲輕緩的“是”字仍留餘音,齊琅已急急開口:“回父皇,兒臣——”
皇帝一抬手,無聲止了他。
齊琅一怔,微張著口望向案後筆挺端坐的帝王父親,卻見父皇並未分來一眼,兀自擰眉盯住他回答得不盡如意的三皇兄,一把沉嗓無形施壓般說了一句:“讓你三皇兄再好好想想。”
齊璟斂眸,眉間微不可察地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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