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
秦洵一琢磨,好像確有這麽回事,是在夜間他們並躺床榻閑談時,齊璟含笑細數了諸如“指甲長的漂亮宮女”、“繁花庭的花魁”、“戶部尚書千金”,隻是那時氣氛太好,齊璟又毫無慍色,秦洵隻當他說來玩笑,沒放在心上,躲進被褥尋了個別的事將話岔開了。
“我下不為例。”秦洵討好地用鼻尖往他臉頰上蹭。
齊璟紋絲不動任他撒嬌討好,又道:“還有你過去這些年在江南頻頻周旋風月場的賬,日後我再與你一一清算。”
這是老陳醋啊!秦洵頭疼。
齊璟退後一步,將他從自己身子和青磚巷牆之間放出來。緊貼許久,秦洵起先又稍作掙紮,二人身前衣裳都蹭得淩亂疊皺,齊璟先給秦洵整了整衣襟腰帶,邊動作邊和緩了語氣,如慣常一般溫柔:“我也是會醋的,許是還算得上易醋,過去從不這樣,是不想讓你覺得我計較瑣碎。如今不同,你我已然成婚,你若是再放肆,我便不饒你了。”
秦洵也不知怎麽想的,嘴比腦子快,回了一句:“如何不饒我?你要在床上討回去?”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得直想扇自己耳光,在齊璟瞬間黯深又玩味的目光中,一個勁在心下罵自己嘴欠。
“你倒是供了個不錯的法子。”齊璟說這話時揉進了笑意,給秦洵整理好衣裳,又垂眸自行整理。
秦洵摸了摸自己頸項,沒破皮,隻是明顯能摸出牙印,他不滿嘀咕:“咬那麽重,都留印了,巷子外頭熙熙攘攘的,叫人看去我都沒臉了。”
齊璟淡然得好像他脖頸上牙印不是自己咬出來的一樣,瞥了眼他手上折扇,笑道:“拿扇子擋擋,正好也提醒你,叫你時時記著誰才是你夫君。”
秦洵腹誹他比自己還記仇,折扇一展擋住頸前,正隨著他往這無人窄巷外的熱鬧集市回去,未踏出巷口,齊璟住了步,秦洵不明所以,也隨他停下。
齊璟側頭望他,笑意溫柔:“常言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給好動的小孩子捆捆手腳總歸還是有些道理的,可惜你小時候我沒想著這茬,不過如今補救一番,床榻上捆一捆你,許是還並不算遲。”
聽出他話裏隱晦的曖昧意味,秦洵瞠目:“你――”斯文禽獸誠不欺我也!
齊璟豎起食指抵他唇前:“晚上的事,此刻不提,已近晚膳時辰了,可就在集市裏找地方吃?”
戶部尚書的千金郭薇小姐,其實也並非與兵部郎中之妹王桐同行集市,二人不過在花攤處湊巧碰上,微笑頷首後便在挑選花品時交談幾句。
先時王桐一眼見著齊璟與秦洵同行而來,忙喚郭薇:“郭小姐,那不是你中意的秦三公子?”
郭薇應聲望去,卻見秦三公子正掃視過諸多攤位,輕晃折扇笑言些什麽,倒是三殿下瞧見了她二人,朝她們頷首致意,複又附過去跟秦三公子說些什麽,替他看中的小玩意付錢。
郭薇笑了笑,回身來繼續挑揀著繁多秋日花品。
王桐扯了扯她衣袖:“郭小姐,怎不去敘上兩句?”不待她回,又道,“不若你我一同前去,我……我正好也想與三殿下敘上一敘。”
郭薇覆手摁住她的手,搖頭笑道:“他們無意交談,不去叨擾。”雖未與秦三公子對上目光,但看三殿下那番形容,很明顯隻想遠遠打個招呼的意思。
“哎,三殿下拉著秦三公子這是去往何處?”王桐驚叫一聲,見不著人影又回頭來麵對郭薇,笑得古怪,“郭小姐,我就不大懂你,你我,包括燕家小姐,可不都是想釣金龜婿,你這副模樣做甚?”
郭薇指了幾株花叫攤販取來,不在意地笑笑:“想尋個好夫君不假,可人家對我無意,何必多作糾纏,況且人家心上有人,不識時務地擾人安寧更是要不得。”說著她瞥了王桐一眼,意味深長地又道一句,“王小姐不若也想通些,我觀三殿下同樣心上有人。”
一家幹淨的江南口味小館子,正是上回秦洵帶秦申來的那一家。
這家小餐館是秦洵初回長安那陣閑逛集市時偶然發現的,當時他又訝又喜,畢竟居江南六年,對那裏的口味不說有多喜歡,總歸也是習慣,驟然改換回長安口味都不大適應,想念了來此解個饞倒也不錯。
不過,經年習慣長安口味的長安人就不大吃得慣了,偶一嚐鮮無妨,並不會頻頻來此,達官貴人看不上這麽間雖幹淨卻簡小的館子,平民百姓又不常光顧,這家江南餐館的生意稱得上慘淡,據說能堅持著不倒閉,一來店主閑錢多並不以此糊口,二來店主琢磨著長安這麽大的地方,多少會有江南來此謀生的異鄉客,想在他們遊子思鄉之時,有處地方供點江南吃食給他們聊以慰藉。
所以餐館招牌很應景地叫做“江南客”。
這是秦洵初次踏入此店時,與店主李老板閑來嘮嗑聽其說道的。
那時李老板還頗有文化地改編了文人詩詞,給秦洵吟了一句:“問長安、小館有誰來,江南客。”
齊璟與秦洵在集市閑逛一下午,此刻黃昏時分,齊璟道是就近在集市尋店解決晚飯,秦洵便將他拉進了腳程不遠的這家“江南客”。
然他踏進店門聽著李老板招呼才覺後悔,因為這位金陵人氏操著一口金陵方言,熱情好客地迎麵問了句:“秦三公子又來啦?這回換了個朋友帶來啊?”
秦洵在齊璟瞬間吃醋的目光裏直冒冷汗,忙打著哈哈與李老板將話岔開。
店裏當真是冷清,坐定之後秦洵發現,這不大不小一間整潔餐館裏竟隻有自己和齊璟二人坐著等食。
齊璟問他:“上次是哪位朋友?”
秦洵抬眸覷他,讀懂了那目光裏的意味,“你敢胡扯”。
這也沒什麽好胡扯的,他心想。
他道:“是個十歲孩子,江南認識的,他沒家人,我一直帶在身邊,回去慢慢跟你說吧。”
齊璟“嗯”了聲,伸手過來截了他剛遞到嘴邊的茶杯:“倒些水喝吧,你不是點了蟹粉湯包,吃蟹就別喝茶,也不怕鬧肚子。”
第一籠湯包蒸好被李老板端上桌來,李老板依舊操著他一口金陵方言,熱情洋溢,絮絮叨叨,一會兒問問“啊要辣油啊”,一會兒又是“麽得醋了今天不給你們倒醋碟了”。
秦洵連連回應“沒事沒事不用醋”,心道對麵這人今日醋味已是夠濃烈了,禁不住再拿醋醃了。
“蟹粉湯包還是原味才鮮美,不必蘸醋。”齊璟習慣性拿空醋碟先給秦洵夾了個湯包遞去麵前。
秦洵在他麵前一向是給三分顏色就能開染坊,聞言討好笑著接過醋碟,閉眼吹他:“就是啊,哥哥真厲害!哥哥說什麽都對!”
齊璟輕哼:“你少跟我嬉皮笑臉。”
齊璟一開口,就像這湯包破了薄皮流出湯汁,溫熱已溢,收掩不得,秦洵很快掃光了今日份的心虛,恢複在他麵前的放肆模樣,滔滔不絕逗他說話。
“午後你去禦書館那陣子,我這裏收到了廣陵先生來信。”飯至中途,齊璟道。
“先生?”秦洵一怔,心下尋思,奚廣陵寄到齊璟手上的信件,應是走的郵驛,算著日子約莫是半個多月前從江南廣陵往長安這處寄來。
齊璟瞥了他一眼:“是合一道長帶來的,道長親自來了趟景陽殿。”
“合一道長入京了?”
“道長隨各州舉子一道入京,探望一趟久居長安的其師太華真人,順道兼了回郵使,替廣陵先生遞了封信來。”齊璟頓了頓補道,“道長是這樣的說法。”
“那先生在信裏說什麽了?”
寄信的是奚廣陵,收信的是齊璟,這麽明晃晃的信件消息,若是照正常流程走郵驛,中間還不知被有心之人截堵多少次,的確還是托剛好入京的合一道長攜信來此親手遞交為好。
隻是看起來有些謹慎,秦洵不免好奇師長此番意欲告知或叮囑他們何事。
“未拆。”
“怎麽不拆?”
“收著信前便得了齊孟宣和父皇那的消息,叫我去一趟幫齊孟宣分理政務,等你回來的過程中遇上道長送信,道長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回來了,我不就先去齊孟宣那了。”
從齊瑄那回來,僅僅踏進書房一步,就帶秦洵出來逛集市了。
秦洵眉眼一彎:“你得了齊孟宣的消息沒急著走,是在等我回去?你怕我回來見不著你生氣?”見齊璟不說話,他笑得更歡,“我又不是你!”
“食不言,吃飯。”
“食不言,寢不語,說不過我就拿禮節訓我,你我何曾遵守過這禮節,有人就寢時就喜歡跟我說話。”知道他羞了,秦洵得意洋洋,餘光卻瞥見窗外小少年的身影一閃而過,他神色微凜,下意識又掠了眼窗外光景,除了來往行人並無眼熟的小少年。
但秦洵九成確定是秦申找他。
“在看什麽?”
秦洵掃了眼桌上已進食大半的剩餘菜品,朝齊璟笑笑:“上回帶小朋友在這吃飯之後,去外頭攤子買了糖炒栗子回去,那栗子攤的口味不錯,坐在店裏也瞧不見攤子位置,不知今日出攤沒有,我吃飽了,出去瞧瞧看,一會兒就回來。”
“不妨將小友人請進來。”齊璟拆穿他。
真是敏銳,不過秦洵還不知秦申找他何事,也沒提前給秦申留話預備,並不打算今日就把秦申帶到齊璟麵前:“改日吧,今日你我都快吃完了,叫他這會兒進來不就隻有被我們盯著吃飯的份,那孩子害羞,怕是要吃不下飯了。我出去一趟,你先在這歇著,回來時候我是真的想買糖炒栗子。”
齊璟“嗯”了聲應允,見秦洵身影晃出門去,他找李老板結了賬,收荷包時卻是動作一滯,捏了捏袋中銀兩,無奈勾唇笑起來。
秦洵出了“江南客”店門,拐入就近的一條小巷,不出意料見著了候在巷中的秦申。
“什麽事這麽急著找我?”
連聯絡一聲都無,就直接晃到人前找上門來,秦申這孩子到底年紀還小有些沉不住氣,還好今日他身邊同行之人是齊璟。
小少年皺著眉抱怨他:“你還好意思說,你在宮裏一待就十天半個月玩昏了頭,我這裏有事找你都不得見人,皇宮守衛森嚴,我人進不去就算了,連信鴿也不敢隨意放進去,總算知道你破天荒出宮一趟,當然就急著來街上堵你了。”
秦申雖不知秦洵在宮裏十天半個月究竟在做什麽,卻是一語點中他幾近“鬼混”過日子的本質,秦洵麵子上掛不住,上手在這個子堪及自己腰腹的小少年頭發上猛揉,秦申木著臉不為所動。
“我的錯我的錯,那你說吧,找我做什麽,急事?”
“事不算大,就是東西急。”秦申從袖中掏出個琉璃藥瓶並一本小冊,“上回你讓送去給阿蠱的東西已經讓人送過去了,這邊也收到了阿蠱叫人從江南送來的東西,算算日子約莫是我們還在回京路上,她那裏便往這送來,說是她新製毒樣,給你瞧瞧。隻是這毒嬌貴,得用琉璃瓶裝藏,還說目前這毒的樣品不能長久保存,最多放兩月,且兩月間放置愈久效用愈損,叫你要研煉就抓緊些。”
將藥瓶並小冊遞到秦洵手上,秦申又忍不住抱怨:“本來從阿蠱那邊送到這來就過了半個多月,東西到我手上又過了十來天我都見不著你人,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什麽太監,有這麽說自己的?”看給孩子急得,都賭上男人的尊嚴了。
秦洵好笑之餘忙又道歉:“抱歉抱歉,我原本還當這陣子沒什麽事好做的。”所以他才放心留在宮裏跟齊璟過著昏頭的閑日子。
秦洵捏住琉璃瓶細長的瓶頸對著陽光晃了晃,瓶肚裏碧綠色的毒液輕搖,若非心知其為毒,倒是漂亮得像液體翡翠,秦洵笑道:“這毒模樣不錯啊,隻是可惜了,作為毒來說,還是得提煉成無色無味最好用。”
“還有這種講究?”愈發接近成年男子的溫柔嗓音,一聽就不是才十歲的秦申,況且秦洵對這嗓音再熟悉不過,畢竟這是他竹馬竹馬的夫君。
秦洵不設防,條件反射脊背一涼,忙放下對著日光舉瓶的手,回身問道:“你怎麽過來了?”
齊璟手裏拎著兩紙袋糖炒栗子,舉了舉給他示意:“你身上沒帶錢,買什麽栗子,是打算賣了自己抵賬嗎?”
秦申警惕望著幾步開外、拎著兩紙袋糖炒栗子言笑溫潤的白衣郎。
方才直到對方出聲現身,他才察覺到此人存在,叫他腦中“嗡”地一聲警鈴大作,若非先前路經“江南客”窗戶時,瞧見了這白衣公子是與秦洵同行之人,恐怕他現下已經拔劍相向。
也不知是自己尚且武藝不精,還是對方高深莫測,亦或是二者皆有。
秦洵一摸腰間,想起自己確實沒帶荷包出門,下午一路閑逛都是齊璟在付賬,他握著琉璃藥瓶不在意地笑笑:“糊塗糊塗,還是你周到。”又連著秦申的份一道抱怨出口,“怎麽靠近過來連個聲息也無,我跟小孩子武功都不及你,差點被你嚇出個好歹來。”
齊璟莞爾,上前遞了其中一袋糖炒栗子給秦申:“這位便是小友人?幸會。”
秦申眸中警惕不減,並不伸手來接,正想覷一眼秦洵神色,卻是被秦洵先一步摁上頭頂揉發,聽其笑道:“不怕,這就是我過去與你提過的發小哥哥,拿著吧,他買的就算是我買的。”又聽其好似是與白衣公子說話,“小孩子家有點怕生,沒事,一回生二回熟,多見見就好了。”
見小少年略有遲疑地接過那袋糖炒栗子,齊璟把另一袋栗子遞到秦洵手裏,很講究地給秦申揖了禮:“齊璟。”
“秦申。”小少年垂眸低聲道,想了想又有些生疏地一攏袖,“拜見三殿下。”
居長安一月,秦申早已摸清繁華帝都的大致情況,長安城不會有第二個名為“齊璟”的少年郎,秦洵也不會有第二個“發小哥哥”。
“不必見外。”齊璟笑了笑。
秦申自有秦洵安置的住處,不與他們一道回程,秦洵與齊璟二人順著熙攘集市一路回走,直至攤少人疏處,乘上了出宮時載他們來此的馬車,一路徐緩回往皇宮。
踏進景陽殿時暮色已至,齊璟忽住腳步,回手往秦洵額頭上隨著一字一頓的話音敲了四記:“從、實、招、來。”
世風日下,現在連齊璟敲他頭都會用勁了,秦洵捂住額頭如此感慨。
廚房將今日齊璟買回的幾隻雌蟹蒸了,送了兩隻來齊璟房裏,其餘被齊璟吩咐給單墨清硯和幾個近侍分食了,秦洵坐在桌邊,拎起盤中一隻蒸熟螃蟹的兩條蟹腿,舉到齊璟麵前晃晃:“張牙舞爪,橫行霸道。”
“跟你一樣。”齊璟取過另一隻螃蟹,頭也不抬地掀著蟹殼。
秦洵不服:“可是它得被我吃。”
齊璟不假思索:“你被我吃,還是一樣。”
秦洵當即閉嘴,乖乖低下頭去掀蟹殼。
完了,怎麽逐漸連嘴上便宜都敵不過齊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