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
畫櫃裏還是他初看時那樣的陳設,上回秦洵沒有仔細觀察,現下閑來無事再翻一遍,才發現櫃中畫卷皆是悉心藏存,連年歲久遠些的畫卷都存養良好,無甚破損褪色,畫櫃打開時也是撲麵書墨清香,毫無黴舊氣味,齊璟著實費了不少心思。
秦洵無目的地掃過畫櫃中各個小格,又念起駿馬烏雲踏雪之事。
從小到大在任何有關他的事情上,齊璟總是很用心。
這漫不經心地一覽,他便發現原本空置的一格,隔板側條被添上了年歲記錄“元晟十年”,格中置有兩卷畫軸。
新添的元晟十年當然是今年,今年的畫作,定然不會有讓秦洵記不起的畫中光景,畢竟今年他與齊璟也就江南相會再回京後同居的時光好繪畫作。
第一卷畫軸打開時秦洵並不意外,畫上兩個身著大紅喜服的男子同坐床沿,一塊紅蓋頭將二人同罩其中,看不見容貌神情,秦洵記得當時他們是在紅蓋頭下摸黑親吻,纏綿廝磨。
畫上記道:“元晟十年八月十四,婚。”
秦洵心情不錯地將畫細細卷好放回,取過畫格中另一卷畫軸打開。
不過一眼,那畫上光景就叫他厚顏慣了的臉皮從裏到外紅了個透頂。
這幅圖在齊璟素來寥寥勾繪的丹青風格中,少有的精描細摹。
畫中一張輪廓幾分異域的少年容顏,麵色泛紅,眸光渙離,丹唇微啟,烏發散亂,任誰都瞧得出,畫中的美貌少年郎正是巫山極樂時。
畫中人的相貌,自然與已經滿麵通紅的觀畫人毫無二致。
都是這個年紀的男人了,怎麽說都會有情/欲上的需求,他們一直沒太過火,不過是成婚以來時而互相撫慰,動動手的程度,卻也足以令人愉悅至極。
齊璟這個人真是……
秦洵忙將這幅畫卷好放回,畫櫃也重新鎖好放回鑰匙,走去窗邊讓風吹散臉上滾燙熱度。
齊璟從齊瑄那回來,一踏進書房門就被小嬌妻往懷裏一撲,他笑笑,方要開口,秦洵就先鼻尖頂上他的鼻尖笑道:“齊三皇子原來還有畫春宮的喜好?”
齊璟一怔,倏然想起與成婚圖同一天繪完的那幅……尚可稱之“春宮”的畫作,頓時起了羞意,慌忙別開目光不言。
秦洵放肆笑出聲來。
害羞歸害羞,隻要逗得齊璟比他更害羞,他在調情之事上就又能遊刃有餘了。這法子他屢試不爽。
齊璟把他從身上扒拉下來,拉過他轉身就往外走。
“等等,等等,拿個扇子。”秦洵抵住書房門框,後曳身子示意他停下。
齊璟鬆了他,望著他返回桌案取來墨枝紅桃扇:“如今秋意近深,天氣已涼,還整日將扇子拿在手上做什麽?”
“我拿扇子又不是隻為扇風涼快的。”秦洵折扇一展,輕輕晃著,扇麵上墨朱兩色疏枝散桃映襯得少年笑如春風,“以前在江南拿粗陋品是放手上玩個樂子,如今嘛,當然是我歡喜這扇子,帶在身邊我時時瞧一眼就心裏歡喜,哦,還有,要是你碰上那麽些鶯鶯燕燕花花草草的,我就晃兩下給你看,提醒你誰才是你的家室。”他隨著話,當真手腕一翻扇了陣涼風拂上齊璟的臉。
齊璟失笑:“你道理多。”
既談起鶯鶯燕燕花花草草,二人在日頭偏西仍舊熙攘的長安城集市中閑逛良久,秦洵同齊璟提起了燕家千金。
“燕相家那位麻煩孫女,中秋朝宴後可還尋過你?”秦洵晃著折扇,草草掃過兩邊身側的集市小攤,狀似無意道。
齊璟莫名:“並未,怎麽?中秋朝宴那時,我心上人不是醋了,跑過來嚇唬過燕氏千金?”
秦洵撓撓下巴:“她太禁嚇了,不識趣,今日我去禦書館找秦子長嘮嗑,聽說燕芷頻頻去擾燕少傅,你自己琢磨,我就不多言了。”
齊璟略一沉思,笑起來:“明白了,是我沒處理好,這陣子委屈了子長。”
聽出他話裏對此刻不在場的秦淮委婉的調侃之意,秦洵彎眸,笑得很沒良心。
八月十五中秋,九月初九重陽,中秋重陽離得近,又都是秋意滿滿的佳節,這時節裏集市售物都給人幾分秋感,秦洵算算,如今九月初,眼看著沒幾日就逢重陽。
他道:“快重陽了啊,又能吃上好東西。”
“你怎麽總惦記著吃?”齊璟話是這麽說,卻一指不遠處攤位,“螃蟹吃嗎?”
秦洵眼眸一亮,快步走去,齊璟輕笑一聲,跟上了他。
“持螯飲酒菊花天,若是在江南,中秋就吃得上螃蟹了,長安這裏螃蟹長得晚些,吃得早怕是也不夠肥,眼下倒是正好。”秦洵弓了腰,望著圓桶裏一隻隻互相踩爬的螃蟹們。
攤主是一對麵目和善的老夫妻,見他二人停在攤前,老婦人先慈笑著開口招呼,道是自家住在近郊,臨近片小湖年年養螃蟹,今歲螃蟹初肥便日日大早同老伴兒板車拖來長安城內市集叫賣,斤兩和口味都是經年得人讚不絕口的。
婦人健談些,她丈夫瞧著有些木訥,隻朝他們笑笑,給桶裏的螃蟹們撥一撥添添水,再看看秤數數錢。
齊璟問秦洵:“要買幾隻帶回去嗎?”
秦洵用目光挑揀著螃蟹們,看來看去心中念叨,此刻將近黃昏的時辰,今日好的螃蟹大多都給挑走了,剩下這麽些雖說瞧著不算太差,但總歸是挑剩了的,解饞也不急這一時,明日差人早些時候來挑幾隻好的也不遲,再說了,真想吃,皇宮裏還能少了他的螃蟹吃不成。
然他還未回話,便聽齊璟對老婦人笑道:“勞二位挑幾隻雌蟹。”
秦洵琢磨的什麽他一眼瞧出,索性替他做了決定。
秦洵一愣,繼而笑道:“也罷,確實饞。”
九月吃雌蟹,十月吃雄蟹,先挑幾隻雌蟹回去嚐嚐也好。
攤主夫婦從桶中尚餘的螃蟹裏挑了幾隻雌蟹,麻繩一捆,交到了被白衣公子示意跟上來接物的侍從手裏。
單墨拎了麻繩捆住不得動彈的幾隻雌蟹,又領了主子讓他明日一早前來多挑幾隻螃蟹的吩咐,垂頭應是,再次隱去二位主子身後不現明處。
齊璟又回過頭來對攤主夫婦道:“可否勞煩二位明日早上開攤之時,給在下留二十隻頂好的雌蟹,方才那位卯時來取。”
有生意沒有不做的道理,婦人連連笑著點頭。
這位白衣公子衣著氣度皆非尋常,方才買蟹都沒上秤算價錢,給的銀兩頗多,定是非富即貴,他請求留物,他們夫婦倆定是會好生挑揀著給他留最好的。
齊璟買蟹時秦洵沒出聲,隻晃著折扇笑看,待到他買完又留了話帶著秦洵離攤,秦洵才問他:“螃蟹性涼,不宜多食,明日還買是做什麽,而且買那麽多?”
“不是說得空陪你歸寧一趟,這趟算是成婚之後我初次登門拜訪,身為……兒婿?總得拎些禮。”
“可真周到。”秦洵親熱地挽上他手臂,“正好,當日我代朝,秦鎮海氣頭上跟我在太極殿前吵了一架,秦子長叫我找個合適的時候跟秦鎮海長談一回,那就明日回一趟將府好了。”這樣說著他又笑道,“你陪我一道回去也好,我怕我跟秦鎮海說著說著話不投機又吵起來,我若是一個人回家,那可不就是羊入虎口,叫秦鎮海甕中捉鱉,他要是氣急了把我摁在家裏狠揍,我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齊璟無奈:“盡是胡言,你說鎮國公也就罷了,你長這麽大你父親何時動手打過你,還不都是你把他給氣著,這傳出去叫人聽了,還以為他待兒子有多嚴苛。”
秦洵笑道:“你是不知道,他是沒真動過手打過我,卻是動過不知多少次想打我的念頭,就說小時候他罵我小兔崽子,我頂嘴說他大公兔子,說祖父是老匹兔子,他差點就一巴掌招呼到我這小嫩臉上了。”
齊璟好笑地上手捏了捏他那小嫩臉,手感頗好,又忍不住兩手輕輕扯揉幾番,一直到秦洵口中含糊不清地“唔唔”抗議才放手,望著他新荔般的兩頰被自己捏出的淡淡紅印:“你這張嘴跟長輩頂撞時都說過多少混賬話?明年開春你就十七,眼見著就要及冠,不是個孩童了,莫要總是目無尊長。此番鎮國公那我替你擋了,秦伯父那還是像子長說的,你們父子二人長談一番,我就不事事替你了。”他擰了一把秦洵鼻尖,“記得先為頂撞一事與伯父道歉,不準再故意氣他。”
秦洵摸上自己被他捏出熱度的臉頰:“你何時改口叫他伯父了,你不是一向很規矩地喊他秦上將軍?”
“成婚之後便在心下改口了,中秋朝宴第一回如此喚他,我猜秦伯父那時聽著有些莫名,但我沒解釋,他也沒問,往後喚多了他約莫也就習慣了。若是他當真問起,就說多年親厚,承蒙照顧,總喚軍職太過疏離,稍稍親近些並不為過。”齊璟難得露出些淘氣神色,朝秦洵眨眨眼。
齊璟過去管秦鎮海林初夫妻皆喚軍職,此番因與秦洵喜結連理,改喚林初“母親”倒是無妨,可若將秦鎮海喚作“父親”就大為僭越,畢竟齊璟他親爹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怎能將旁人同喚“父親”與皇帝相提並論,因而將秦鎮海改喚個“伯父”,倒是情理之中上策之選。
行至集市花攤聚處,混雜的各種芬芳迎麵撲上,這時節裏自然是秋菊品種最盛,匆匆一眼便覺這處滿目燦金暖黃,秦洵折扇一合,笑指身旁最近花攤上幾盆金菊:“花品我們許是不用往回搬的,你殿裏溫室裏頭不知育了多少花,上回清硯帶我去看紅豆育苗時,我隨手折了一朵哄她,結果直接被她轟了出來。”
他說著沒聽齊璟回應,正待再說,齊璟倏然俯下,湊近了他耳畔:“我看到你的戶部尚書千金了。”
齊璟說這話時語聲中溫柔帶笑,秦洵卻是一股涼意小蟲般爬上脊背,汗毛倒豎。
他擠出笑糾正:“不不不,哪裏的話,人家郭小姐跟我八竿子打不著,怎麽能叫我的戶部尚書千金,你別說笑!”
他小心覷了眼齊璟神色,順著他目光望去,果見幾丈開外的花攤邊,郭薇正專注挑著花,身邊同行的還有另一年輕女子,瞧著也是哪家官小姐模樣,二人身後都跟有隨侍的貼身婢女。
另一官小姐的模樣也麵熟,秦洵一下子抖落了忐忑,拖著音道:“喲,那不是你的――”
話沒說完被齊璟一把捂住嘴,一手捂著他嘴一手攬過他肩,在秦洵“唔唔”的抗議中半抱半拖帶著他迅速拐進一條無人窄巷。
秦洵被他抵在窄巷的青磚牆上,在他鬆了手後撫著胸口喘氣,邊緩氣邊道:“你跑什麽,人家可是瞧見你了,這般繞道而行如避洪水猛獸,可不是君子所為!”
郭薇身邊另一官小姐,便是中秋朝宴上來搭話的兵部郎中王載之妹王桐,也就是那時幾乎要把眼珠彈出來黏齊璟臉上,而叫秦洵心頭火起的那個。
秦洵聽到齊璟道了聲“不想理”,還沒來得及出口細問,便被他欺身以唇封唇。
一場來勢洶洶的唇齒廝磨,秦洵尚未完全平複的呼吸又堵塞不暢,逐漸混沌的意識還憑著求生本能索取空氣,吸進體內的卻遠不及親吻之間被齊璟攫取走的,身體被齊璟壓在青磚牆上動彈不得,他不滿地用尚能活動的雙手推拒著齊璟兩肩,一隻手上還握著合起的一柄墨枝紅桃扇,推拒間連力道都綿軟幾成。
齊璟一手一隻,抓住他正在推拒的兩隻手腕,總算撤離了唇齒,身體卻仍是將他緊壓在青磚牆上,絲毫不放鬆桎梏,蹙眉望著被自己捉住的一隻白皙空手,撥弄他修長手指:“怎麽這麽好動,早知道你長大會這樣不聽話,在你小時候就該給你手腳都捆一捆,捆安分了才好。”
秦洵被他放過的一瞬間,連忙大口貪婪空氣,麵上與耳根在親吻時暈染的緋紅未散,一雙藍眸漾出秋水,聽齊璟近在咫尺吐出略帶火氣的言辭,他稍稍一瑟縮,習慣性頂嘴:“哪有這種說法,捆著就能捆老實了?”
齊璟輕輕挑眉:“老一輩常言,在孩子年紀小時睡覺把手腳捆一捆,長大了就會比較安分,不亂動彈。”
“那你這麽喜靜,是小時候被姨娘捆過?”
“我天生喜靜。”齊璟鬆了他執扇的那隻手,一掐他側腰,察覺他條件反射地一僵身子,“倒是你,當初真該捆捆的,我就是一直太放縱你,才叫你這樣肆無忌憚地氣我。”
“我做什麽了?”秦洵真覺得有點冤。
齊璟近在咫尺的雙眸注視他良久,久到秦洵都快忍受不了交纏的鼻息,陡然見齊璟弓了身垂下頭往他頸窩裏埋,隨即頸上一疼,疼得秦洵“嘶”地倒抽一口涼氣。
是真的疼,齊璟這牙口也太利了,而且居然是真的在咬他!
齊璟很快鬆口,埋在他頸窩裏悶聲道:“當日中秋朝宴,我見你與郭家小姐相談甚歡,我不高興,沒與你說。”
這是醋了啊!秦洵又忐忑又好笑。
他腦中轉了轉,回想當時光景,忙解釋:“這不是初回長安那時候與郭小姐……呃,偶識,然後……有些誤會。”
雖說並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但身前壓著個似乎體膚都在冒出火氣的人,他竟是有些心虛,將郭家想嫁女給他一事含糊帶過:“中秋朝宴正好又與郭小姐碰麵,我便趁著時候與她說清,相談甚歡那是因為郭小姐性子其實還挺不錯的――齊璟!”
察覺到齊璟又張口欲咬,秦洵很識相地改口:“是、是因為我與她說清了並無與旁人結親的打算,我告訴她我有心上人了!我跟郭小姐也不熟,就是瞧著臉能想起名字,碰麵了能招呼一聲那種,真的!”
言罷他屏著氣,直到齊璟聽他改口而將欲咬的舉動轉為親了親他頸項,淡淡“嗯”了一聲,秦洵才舒出一口氣,輕輕掙開仍被他握住的另一手,整個環抱住他。
齊璟又道:“此處離繁花庭不遠,已是黃昏,可有興趣進去歇腳?”
秦洵頭皮一麻:“上回進繁花庭是有些正經事,不是為尋歡作樂,他們那的花魁牡丹是秦子長手底下的人,你應當也是知道的,秦子長自己太懶了,托她與我說些長安事情,你畫給我的那幅《南國》圖還是人家牡丹姑娘告訴我的,那天說完事我就回家了,一家老小等著我吃飯呢,我能幹什麽啊!”
“往後這些事可以直接問我。”
“好好好,都問你,都問夫君,不問別人。”秦洵順著話哄他。
齊璟又“嗯”了聲算是作罷。
“你怎麽這麽愛吃醋啊?”秦洵揚起笑,難得需要他像哄小孩子一樣哄著齊璟,“你這醋不會從當日聽秦子長說起郭小姐和牡丹姑娘的時候就悶著了吧?你若是醋什麽,就該直接跟我說啊,悶久了悶成陳醋,你自己心裏不快活,發作起來還嚇著我。”
“我那時說了,你不當回事。”齊璟一本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