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閑
“阿容不喜宮裏這些應酬,不肯隨我來,可不就沒人陪了。”殷子衿遞了個沒開封口的小酒壇給他,“獨飲自在,省得跟你們那位燕少傅一樣,被人一個勁往嗓子眼裏灌酒。”
秦洵接過小酒壇拍開封口,直接對著壇口喝:“原來王叔都瞧著呢。”
殷子衿嗤笑:“瞧多了,當初不想領官職,還不就是懶於應付這麽些牛鬼蛇神,我是不望著飛黃騰達,快活就好。”見這小侄抱著酒壇貪口的模樣,又忍不住打趣他,“怎麽,你這副樣子,是方才宴上沒喝夠?”
“何止。”秦洵寶貝似的抱著酒壇,往亭柱上一靠,“別說喝夠了,就沾兩下潤個唇,齊璟不讓我喝,他說我過去喝點江南薄酒就算了,朝宴的酒太烈,我喝不得。”
殷子衿作勢奪回他手上小酒壇:“你早說,早知道歸城不肯給你沾酒,我這也就不分你喝了,省得那小子回來怪罪我。”
“可別!”秦洵身子一晃避過他的手,笑得討好,“好王叔,我過來這兒可不就是趁他不在討兩口酒過過癮,王叔疼我一回可好?”
殷子衿搖頭笑著坐回亭凳上去。
“說來,方才見秦子長給燕少傅擋酒,我想起宴前與王叔話還沒說完,我家堂妹出了點事趕過去了。王叔問我是否不待見殷後主,也罷,說不待見還是有的。”
秦洵又舉壇一飲,眯起眸滿足於宮宴供酒的醇烈:“我沒見過他,不了解他,僅從前朝史冊和世人口中略知一二,不好妄議他。他沒當好皇帝,毋庸置疑,但我不待見他是覺得他連個‘人’都沒當好,一輩子過來最後連心中在意的都沒本事護住。江山美人,他既選了美人,那他至少該護得美人安平。私以為,他本就不惜江山,所以我不苛責他失江山,可他擺出了那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樣子,卻在自己美人作陪享樂過後,因為沒本事,叫美人落得隨他一道被活活燒死的下場,我看不起他。”
“你就沒想過,若是樂貴妃甘願陪後主赴死的呢?”殷子衿晃晃盞中酒液,玩笑神色,“我雖未親眼見過,倒也聽族中長輩說起過,殷後主和樂貴妃的確恩愛。”
秦洵一哂:“樂貴妃甘願是她的甘願,殷後主窩囊也是當真窩囊,不矛盾。要我說若有的選擇,樂貴妃即便是甘願和殷後主同生共死,那也是更願意與其白首壽終,而非國破家亡被人一把火燒死在行宮。”
他想了想,又笑道:“好比說,齊璟他是愛我的,若我瀕死,他也肯陪我赴死,但若是我連累他落得前朝皇族那個下場,那我就是個窩囊廢,這是兩碼事。”
“年紀輕輕,腦袋瓜裏想法不少。”殷子衿伸手擋下了他又欲從石桌上取走的另一壇酒,“別蹬鼻子上臉,王叔疼你也就偷摸分你一壇子給你咂咂味得了,你要真喝上頭歸城回來非跟我急,去去去。”
秦洵打了個帶著酒酣氣的嗝,坐下來趴上石桌,歪頭枕臂望著亭外夜空圓月,含糊嘟噥:“齊璟既要江山也要我,我要齊璟……唔……就也想替他守一守江山。”
在意的就要護住,好比秦淮給不勝酒力的燕少傅擋一擋酒,好比幼時齊璟次次在上位者麵前回護秦洵。如今秦洵尚未及冠就急著早涉朝堂,不過是受召回京之後,也希望提早些年歲有本事回護齊璟。
“這幾日微之在你那添了不少麻煩吧?”秦家眾人在齊璟相送下往宮門去,秦鎮海問。
齊璟自幼與秦家往來頻繁,私下裏秦鎮海待他不拘禮節,多是作子侄輩看。
齊璟笑道:“伯父言重,照顧他不難。”供他吃吃玩玩,撒嬌時親親抱抱哄兩句,夜間摟進懷拍著背哄他入睡,一天也就過去了,很好養。
秦家離場這時候,先走了個送燕寧遠回去的秦淮,餘下的除了一家之主秦鎮海,隻餘穀氏的一雙兒女、幺子秦泓並上唯一的孫輩秦商。
秦商被其父秦瀟牽住小手,邊走路邊借著明皎月光和宮燈打量著宮中景致,齊璟則還在宴場時就牽住了秦泓,意思自然和秦洵宴前將這個弟弟帶在身邊見人差不多,小秦泓自被他牽住手起,這一路走來緊張得幾乎雙腳互絆。
唯餘一個不時落下幾步的秦渺,既無人並肩,又不敢往最前處牽挽父親,便湊在齊璟牽住秦泓的另一側,不時尋些話朝齊璟說。
上將軍府唯一的千金小姐秦渺,心屬的如意郎君是齊三皇子,這在秦家不是什麽秘密,連齊璟本人都有數。
秦渺比秦洵大兩歲,也就是比齊璟年紀還要大上一歲,但穀夫人在秦渺十五及笄後,便打起了齊璟的主意,尋思著以齊三皇子與秦家這般密切的關係,往後娶了秦氏女為妻那是順理成章的事。
剛好秦渺自己也是中意三皇子,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幸好跟三皇子最親厚的秦洵是男子,否則穀夫人也不會撥如此算盤,三皇子平素跟秦家串門多半是秦洵在維係,若是秦洵生為女子,照那個親熱勁齊璟娶妻自是輪不到秦渺,既然秦家隻秦渺一女,三皇子若是要娶將府千金,娶的當然該是秦渺。
因而在秦洵回京後這些日子,穀夫人不時與他多套近乎,也叫女兒秦渺收斂些大小姐脾氣,與三弟秦洵往來和善些,往後多少能在秦洵這裏托點情,叫秦渺嫁與三皇子的這門親事更順暢。
家裏小孩子們尚且不諳世事,做父親的秦鎮海與做同母兄長的秦瀟,自然也是望著女兒妹妹能嫁個如意郎君,並不幹涉穀夫人和秦渺的打算。唯一心裏透亮的秦淮,壓根懶得多管曾有過節的穀氏母女,不戳破母女倆的妄念。
倒是秦瀟之妻穀時尚且看得通透,委婉提醒過婆婆和小姑子莫要抱太大念想,她觀三殿下對秦渺基本無意,即便家中隻秦渺一女,三殿下指不定並不打算與秦家結親,會另娶他姓之女為妻,強求不得。
這話第一回出口就叫穀夫人和秦渺心生不快,穀時便從此閉口不再提。
這是昨夜洞房花燭,互相撫慰後情潮未退,秦洵躺在床上邊平息著呼吸心跳邊與齊璟閑談時,玩笑似的說給他聽的。
可惜穀夫人和秦渺失算,還算看得透的穀時也沒猜全,男子也好,女子也罷,齊璟歡喜的娶回的,總歸是他竹馬竹馬的秦洵。
齊璟不動聲色,頻頻避讓秦渺往身邊湊近,噙著禮節性的淺笑客氣稱她“秦小姐”應話,一路走來讓秦瀟都察覺出疏離之意,終是沒忍住委婉給妹妹遞台階:“阿渺,你女子家邁步比不得我們,哥哥瞧你都落下幾回,不若你往前麵走走,我們隨你的步子來,可好?”
秦鎮海聞言回頭叫秦渺上前跟自己同行,身後餘下都牽了孩子的齊璟和秦瀟並行閑談。
秦渺多有不甘地望了眼齊璟,磨蹭著上前幾步跟在了父親身側。
將至宮門,秦鎮海道了聲留步,囑咐齊璟幾句早些回去歇息的話。
齊璟笑著揖禮:“那諸位慢走,我不多送了,接上微之也就回殿去,離他身邊這點工夫,還不知他從晉陽王叔那討了多少酒喝。”
秦鎮海忽而一歎:“歸城啊,我家那混賬東西就交給你了。”
齊璟一愣,連忙應下,心裏有點哭笑不得。
怎麽感覺是被嶽父大人托付了媳婦。
回到禦花園宴場時隻餘零星人等,也是將要離場的模樣,小亭裏晉陽王殷子衿捧著個一掌握合的小酒壇正笑著待他走近,亭內還有個已然趴倒在石桌上不知睡著沒有的秦洵。
齊璟上前輕拍他肩喚了幾聲,秦洵迷糊著從臂彎裏抬起頭來,兩頰暈著醉酒的酡紅,看到齊璟的第一反應便是極自然地搭臂過去討他摟抱。
“喝了多少?”齊璟一攬他腰把他帶起身。
齊璟知道秦洵對今日朝宴的供酒垂涎多時,借口自己去送秦家人離了場,不過就是有意縱容他趁自己不在過過癮。
殷子衿豎起根食指代答:“一壇,就一壇。”他示意著顛了顛手裏的小酒壇,“就這麽巴掌大的酒壇子,這小子酒量太差了。”
“他不大能飲酒,偏還貪杯。”齊璟接過清硯遞來的薄披風把秦洵裹住。
夜間起了涼氣,好在本就比往常添了件罩衫穿在身上,再給他裹件披風,他醉酒迷糊著也不至於著涼。
秦洵不滿嘟噥一句“沒貪”,半闔著眼就胡亂往齊璟臉上親,齊璟連聲哄著“沒貪沒貪”、“不鬧不鬧”,止住他不看場合的親昵,望了眼滿麵興味看戲一樣的殷子衿:“時辰不早了,王叔可要早些回去?”
“喲,礙事了。”殷子衿笑言一句,仰頭一口飲盡手裏剩餘的酒液,“是不早了,走了走了,小年輕的也趕緊拾掇拾掇回屋裏親熱去,在外頭像什麽樣子。”
乘著輦車回景陽殿,齊璟將披風裹住的秦洵抱在懷裏,垂眸望著他酒酣熟睡的模樣望了一路。
五歲半秋日午後,他私自認定“相好”之時,也是這樣把小團子抱在懷裏,那時隻覺得像是得到了一件歡喜至極的賞賜珍玩,心頭一股收不住勢頭的倔強占有欲,獨斷地將方才偷香之舉當做印證,自顧自地心想“歸我了”。
齊璟唇邊浮了溫柔笑意,在稍有顛簸的輦車上借著中秋明皎月色,俯首往秦洵唇上一碰。
如今是真的歸他了,是作為懷一腔熱烈而滾燙的深情、義無反顧地要陪他共度餘生的愛侶。
朝宴酒烈,秦洵酒量差,一小壇下去醉得幾乎不省人事,回了景陽殿任齊璟抱他去浴池扒光衣裳,洗菜似的把他洗幹淨,再裹件長衫抱回床,他才稍稍回些意識,不甚清明地纏著齊璟嚶嚶撒嬌。
齊璟跟醉鬼講不通道理,索性任由他說什麽都“嗯”、“好”應下,還能抽空吩咐廚房煮碗醒酒湯來,哄著勸著給醉鬼一勺一勺喂進去,折騰了半宿總算安撫秦洵睡去。
齊璟點上了安神香,輕手輕腳躺進被窩裏擁著秦洵,不多時同樣安然入睡。
此後數日,不必上朝也不必念書的二人居景陽殿無所事事,齊璟倒還慣於無事時靜心覽閱書物,秦洵純粹就閑得長蘑菇,他吃喝打盹之外,精神足時的樂趣就是故意煩擾齊璟,滿足於齊璟無奈又不舍斥他的模樣。
皇帝當日在昭陽殿,對著陪同白絳生產的一眾人等,說要罰齊琅在中秋朝宴後禁足,禁足前還得檢討一封親手致與皇兄齊璟,因而中秋朝宴翌日,在秦洵宿醉尚眠、齊璟書房覽閱時,齊琅就來過那麽一趟。
十四歲的少年皇子麵色不善地給皇兄作禮遞書,齊璟隻抬眸瞥了他一眼便看回手中書冊,不帶感情地勾個淺笑:“放這吧。”
齊琅紋絲不動,用他變聲期的沙啞嗓子說話:“父皇讓我向皇兄檢討,還得皇兄親自過目才是,萬一出了差池,錯處又得落到我頭上來,這回我可擔當不起了。”
齊璟頭也不抬:“我很忙,放著就行。”
“皇兄所忙何事?政務已被父皇移給孟宣皇兄,閑人一個的歸城皇兄連跟弟弟說兩句話的工夫都沒有?”齊琅神色譏誚。
“沒有。”就他們兩人,齊璟壓根懶得裝兄友弟恭。
沒料著齊璟私下裏這麽不給麵子,齊琅氣結:“齊歸城!”
齊璟淡漠抬眸:“放肆。”
“齊璟你怎麽還是起這麽早,我昨夜多喝了幾口,這會兒還有點頭痛——”青絲散亂衣衫不整的少年打著哈欠入書房來,顯然是初醒的模樣,見齊璟神色冷淡地坐在書案後,案邊站了個被氣著的四皇子,秦洵笑起來,“喲,這可是稀客,早啊。”
齊琅驚詫地上下打量他:“你午時才起?”
“怎麽?”
“你還這副儀容不整的模樣出來?”
“有問題?”
“你、你們……真是荒唐!叫旁人看去成何體統!”
“非也。”秦洵豎著食指晃了晃,“這兒的旁人唯你一個,我這副模樣給你皇兄看有什麽關係?我們可是從小看到大的。”他拉開木椅在齊璟桌案對麵坐下,沒個坐相地翹起二郎腿。
齊璟放下書手背搭上他額頭:“可頭痛得厲害?昨夜喂了你幾口醒酒湯,若是還有不適,再叫廚房煮一碗來,你靠近些,我先給你揉揉。”
秦洵順從地傾身過去。
“皇兄方才不是說忙嗎?”齊琅出聲。
齊璟淡淡一瞥他:“剛好忙完,不過要陪微之了,還是沒工夫招待你,你自便吧。”
齊琅:“……”
尊貴的四皇子殿下離去時,幾乎要把景陽殿的地跺出坑來。
眼下距中秋朝宴過去了十來日,皇帝那時隨口一句叫齊璟繼續歇在殿上將養,不必著急過問朝事,秦洵想也知道朝堂上會有耐不住性子的人焦躁揣測,三殿下齊歸城是否一夕之間失了寵,否則怎麽忽然被皇帝移走理政之權,甚至連朝事都不讓插手了,全然交與此前不甚掌權的大殿下齊孟宣之手。
當事人齊三皇子卻氣定神閑地席地坐在他殿裏一處庭院的簷廊下,背靠廊柱,一手摟著他新婚不久的小嬌妻,一手翻閱著抵在一條屈起腿上的書冊。
齊璟怕地上硬涼,特意吩咐在鋪地軟席上又墊了層絨毯,秦洵愜意地仰躺其上,頭枕在齊璟腹上閉目養神。
“我們什麽時候能去看看姨娘和雲霽啊?”
“待雲霽滿月宴吧,母妃出了月子才方便見人,不急著去擾她。”
秦洵“哦”了聲,摸了摸自己堵住鼻孔的棉布團,估摸著已經止血,便取出扔了。
今早起時二人玩笑著腎不腎虛的問題,清硯聽在耳中,體貼地吩咐廚房午膳時多備了碗十全大補湯,秦洵嚐了嚐覺得那湯滋味不錯,很給麵子地喝了個精光,誰知補過了頭,沒過多久他立竿見影地流了鼻血,叫清硯好一番手忙腳亂,齊璟沒忍住笑了半天。
秦洵這會兒想起來,不滿道:“齊璟,你不能欺負我的,你得疼我。”
“我還不夠疼你?”齊璟接過清硯遞來的一盤切好的桃子,拈起桃塊喂他。
秦洵吃下一塊,卻忽笑起來:“你記得分桃的衛靈公和彌子瑕最後怎麽樣了?”
齊璟當然知道,隻是直覺他的後話不會太動聽,並不理他,又拈了個桃塊喂給他,作勢堵住他的嘴。
秦洵一偏頭避開,不依不饒:“別急啊,你不說我說,後來彌子瑕年紀大了,色衰愛弛,衛靈公不寵愛他了,每每也就在他放肆之時數落他,邊數落還邊翻他從前僭越的舊賬。”
察覺齊璟摟著自己的胳膊驟然收緊,秦洵叼過他遞來的桃塊,卻翻過身去以口遞喂到他嘴裏,笑道:“齊璟,若是你我之間也有這麽一天,你瞧我瞧得厭了,千萬莫與我翻這些舊賬,你疼我愛我的這麽些年歲都好生留與我,尋個別的什麽由頭,要麽放我離去永不再見,要麽幹脆直接殺了我好了,痛快些,別誅我心。”
“你胡說什麽?”齊璟眉間一蹙,“平白說起這種話,豈不是在誅我心?”
秦洵討好地用頭蹭蹭他:“我就是想起這茬,隨便說兩句。”
齊璟把他摁進懷裏摟緊,仍舊鎖眉不展:“你不要抱著這種一晌貪歡的念頭,有什麽心事都跟我說道說道,一輩子我都能疼著你。”
秦洵乖乖躺回去:“好,我知道錯了,以後肯定不說這些胡話了,午後這日頭叫人犯乏,你看你的書,讓我打個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