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散
秦洵恐慌的腦中還有餘力過一遍定國公夫人的模樣,普通的大齊婦人,容貌隻是清秀,氣質平平無奇。
他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勁,卻思索不得,也不敢說話。
太後把握著眼前八歲孩子的心思,繼續道:“微之在想外祖母嗎?是不是與這個外祖母不相像?微之長得很像你娘對嗎?那林初長得像誰呢?她像微之的外祖父還是外祖母?微之想一想,定國公夫人是外祖母嗎?”
保養得宜的華貴婦人兩片唇一張一翕,發暗的胭脂色像血跡在唇上幹涸,她輕緩著聲,念咒似的不斷誘導著漂亮孩子細思。
秦洵腦中一片混亂,一心隻想離開陰冷的鍾室,離開這個笑得詭異的太後和麵冷生硬如雕像的大嬤嬤,可是身子像灌鉛一般不聽使喚,他覺得暈頭轉向,頭皮似在細密炸裂,脊背一陣陣起悚,手心發涼,卻克製不住地隨太後誘導而思索,越思索越混亂而驚恐。
“孫兒拜見皇祖母。”
冷靜得不像九歲孩童的語調,從秦洵背後的鍾室入口處傳過來,似是往繃緊的弦上陡然撥弄出震顫,一下子把秦洵從魔怔中拉回了神。
秦洵猛地回頭,見齊璟獨自沐於室外傾瀉的日光下,沉穩靜立,太明朗的日光,齊璟一身潔淨白衣的色澤都被映得泛泛暈開,有些刺目。
但看在秦洵眼裏,他下意識眯了眯被光刺著的眼,突然就心安了。
太後放開秦洵起身,由著阿冬大嬤嬤給她理衣裙,秦洵立刻三步並兩步地朝齊璟奔去撲進懷,被齊璟溫熱地摟抱住,又感受到陽光熨上身子,秦洵這才覺得被抽離的體溫慢慢引回,竟是在輕微哆嗦。
“哥哥。”他小聲叫了句。
齊璟安撫地輕拍他的背,卻沒跟他說話,隻平靜微笑著朝太後道:“微之近日宿在景陽殿,孫兒下學想給他補落下的課業,聽聞他來了長樂宮,孫兒便來給皇祖母請安,順道接了他回去。”
太後掛著一成不變的笑,一眼看去是和藹的:“哀家也是好些日子不見歸城了,怎的出來也不帶個奴才伺候,遇著歹人可如何是好?”
“無妨,長樂宮皇祖母居處,自是安平之地,孫兒放心。”
幾個孫子裏當屬這一個最是玲瓏心思,太後當然聽得出老成的九歲孩子話中意味,他既顧及她這個皇祖母的顏麵,想將今日之事僅爛在在場四人的肚子裏,她也肯禮尚往來予幾分薄麵,不再為難秦家孩子。
“歸城與微之的感情倒是極好。”
“皇祖母,微之很好。”你其實不必連才八歲的他都這樣威嚇試探。
齊璟頓了頓,又道:“隻是二位將軍軍務繁忙,他少些管教,平日多與孫兒一處,孫兒縱容他些,他偶爾不大懂規矩,恐驚了皇祖母,依孫兒看,他不宜頻入長樂宮擾皇祖母清靜。”
護成這樣,生怕她再把這孩子叫來長樂宮對他怎麽樣。
太後臉上掛了良久的笑容總算波動,淡化而隱,她語氣有些冷:“歸城有心了。哀家乏了,你二人歸去溫習吧。”
秦洵那日是一路嗚咽著被齊璟帶回的景陽殿,也不知道哭些什麽,就是莫名恐慌和難受,正巧陪在身邊的是素來什麽事都順著他的齊璟,他便埋在齊璟懷裏,半是真委屈半是撒嬌,一路嗚嗚嚶嚶討他心疼自己。
齊璟帶他回房,喚宮女打了盆水來,手巾擰得半幹幫他擦臉。
秦洵抽噎:“我不回家嗎?”
“今日之事不可再為外人道,你這個樣子從長樂宮回家去,不免叫人疑心,還是在我這多住幾日吧。”
秦洵滿心在意的就是最後那句“在我這多住幾日”,頓時一掃陰霾,乖巧地仰著臉讓他擦,嘴上閑不住地嘟嘟噥噥:“哥哥你說,太後是不是不喜歡我啊?我以前覺得她可喜歡我了,她說她是我娘的幹娘,一直都讓我叫她姨祖母呢。”
“你不要和太後過多往來。”齊璟將手巾扔回水盆,替他理了理額前有些淩亂的碎發,順手就往他額間點了一記,“不要問為什麽,以後你就知道了。”
秦洵剛打算出口的“為什麽”就這樣吞了回去。
他改口道:“那要是以後太後再叫我去長樂宮呢?”
“不會。”齊璟收整著今日習讀的書冊,語氣很淡,“既是我接了你回來,太後就不會再找你了,不必擔心。”
秦洵眨巴著眼,並沒有理解為什麽是齊璟接他太後就不會再為難他,但是齊璟說不會那肯定是不會,有齊璟在他就不怕了。
翌日,秦洵就收到了皇帝大方賞賜的那塊特權令牌,明麵上說的是因蛇咬紛爭過意不去,給孩子賠個禮。
執此令牌可自由出入除議政太極殿與帝居宣室殿以外,大齊境內的任何地方,亦可抗拒皇帝以外任何人的會麵要求,包括太後。
極大的權力,真真是榮寵非常。
至於為什麽皇帝特意強調了一貫待秦洵疼如親孫的太後,便隻有局內人心照不宣了。
齊璟的嘴風當然是嚴的,皇帝的耳目卻也是靈便的。
不過秦洵聽齊璟的話,把令牌收了起來從不取用,之後兩年直到他離京時,那位長樂宮的女主人當真再未與他私談過,隻在各種宴場遠遠見著。
如今卻是連宴場上也不得見太後身影了。
秦洵伸了個懶腰,見到幾丈開外一朝官形似在給個青年男子勸酒。
“那是燕寧遠少傅?”秦洵一眼認出,笑道,“少傅還是老樣子。”
秦洵隻在奚廣陵辭官離京後、到自己離京赴江南前的少些時日,在奚廣陵之後的新任太子少傅燕寧遠底下聽學,印象深些不過是因其溫和似奚廣陵。
燕寧遠繼任太子少傅來教齊璟和秦洵這一批學生前,原是給齊瑄和秦淮一批年長些的學生講學,喜風雅書畫,秦洵知曉長兄與燕少傅一直關係甚篤。
大齊至今無太子,這太子太傅與太子少傅的官職,也隻得委屈著一同教導所有世家重臣的後嗣子弟了。
齊璟循聲望去,卻蹙了眉:“給燕少傅敬酒那個,得阻一阻。”
秦洵莫名:“怎麽?”
“吏部尚書嚴斌業,平素在宴上勸酒不知分寸,燕少傅不擅飲酒。”
名字幾分耳熟,秦洵翻出點舊印象:“這個嚴斌業,是從前逼廣陵先生飲酒的那個?”
秦洵那時跟著父母赴宴,也是眼下這番帝後離場群臣自便的光景,母親林初與尚為淑妃的白絳同去賞花,他不想跟在父親身邊,一直黏著齊璟,邊吃糕點邊纏著齊璟笑鬧。
小哥哥有些分神,秦洵不高興地去扳他的臉要他望著自己,齊璟溫聲安撫鬧騰的秦家弟弟:“阿洵不鬧,我看看旁事。”
“看什麽?”秦洵撅嘴。
齊璟扳過他小身子給他轉了個麵,示意他望去先生奚廣陵所在之處。
“廣陵先生在與同僚飲酒。”秦洵斟酌著念出自認很講究的“同僚”一詞。
齊璟蹙眉:“廣陵先生素來不愛在宴上飲酒過甚,給先生敬酒的是吏部尚書嚴斌業,他們這些同僚之間應當明白才是,怎如此無禮?”
那時秦洵還不大能弄懂宴場上這麽些狀似推杯換盞的暗流洶湧,隻不理解廣陵先生既然不喜,為何還是推脫不過一杯杯飲下同僚敬酒,飲得被酒氣燒紅到耳朵尖,直到最後小小年紀的三皇子看不過眼,上前婉言阻止嚴斌業為首的勸酒朝官,此事才罷。
後來秦洵逐漸懂事,回想起這事時才琢磨出了意味,這哪是敬酒,分明是逼酒,借著朝宴酒酣之意,罩著一張笑麵,以“給點麵子”、“陪個意思”等等無理又失禮的言辭,發泄往日在官場交際時的積怨。
原本若無奚廣陵驚才受召入京,尚書令一職多半會落到六部任職多年的老尚書們頭上,結果憑空來個初入長安的奚廣陵,尚為十六之齡的無知小子,便越過長安朝堂裏摸爬滾打多年的老臣,領六部之一為禮部尚書。甚至二十及冠便晉任統領六部之尚書令,多少掃了六部老臣們的顏麵。
可想而知,朝堂裏那些心下不服的同僚們待奚廣陵是怎樣一番陰奉陽違,尤以素來恃才自負的吏部尚書嚴斌業為最,少不得逮著時機故意折騰折騰這位年輕的尚書令,挫挫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銳氣。
“對了,一直沒想起來問,廣陵先生辭官之後,如今這尚書令何人任職?”秦洵問。
“曲伯庸之侄,曲靈均。”
秦洵輕笑聲裏裹了些嘲諷:“‘靈均’啊,是表字?我猜猜看,估計是曲伯庸給他侄子起的吧?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曲’姓念起來似‘屈’,曲伯庸是我見過最愛取屈子之作的人了,楚長琴說他父親給他起名‘楚辭’,就是覺得嶽丈曲伯庸會喜歡。真不知道曲伯庸到底隻是敬效屈子,還是自比屈子。”
曲伯庸畢竟已然位高權重並眼光老辣,在奚廣陵初至長安時,對這被六部老臣私謂之“無知小子”的年輕人還是頗有些欣賞的,卻在奚廣陵以“靈修”一詞贈學生齊璟後,曲伯庸不快,逐漸與其疏淡了往來。
中意自己大外孫齊瑄繼位的曲伯庸,自然是聽不得此言。
秦洵又道:“曲家子弟任尚書令一職,到底上頭有曲伯庸坐鎮,想來是無人敢為難曲靈均,當初這些人不就是欺負廣陵先生在長安人生地不熟,眼下想來也是欺負燕少傅性子溫良,這個世道啊,雖說好人有好報,卻也是人善被人欺。”
齊璟示意他隨自己起身:“你我去解個圍,我既佯作不得出聲,就隻得讓你代我開口了。”說完還不忘補一句,“言辭留些餘地,莫要不給人臉麵。”
“你真了解我。”秦洵笑嘻嘻拿手肘搗他。
然他二人將將走近,深色衣裳的頎俊身影先一步晃至人前,劈手截走燕寧遠端在手上的酒盞,仰頭飲盡,一張俊美無鑄的麵容閑散浮笑:“少傅先生酒量微淺,不得過飲,幾位同僚小敬熱鬧足矣,若尚未盡興,淮可奉陪。”
嚴斌業察其顏色,心知放肆不得,隻得賠笑客套幾句“秦尚書”,尋了個借口與兩三同僚匆忙離去。
嚴斌業為首的幾人一走,秦洵和齊璟上前給燕寧遠拜禮,齊璟裝啞巴,依舊是無聲笑揖。
燕寧遠麵上已泛酡紅,尚能維持儀態,含笑回了禮,道是與微之久違,如今看他已褪去不少稚氣。
揖完禮,他直起身時卻驟然重心失衡,有傾倒之勢,被身旁方才替他擋了酒的學生毫不避諱地攬腰帶入懷。
“先生當心。”秦淮道。
秦洵頓時覺得自己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不勝酒力,見笑了。”燕寧遠略生羞赧,輕輕往秦淮肩上推拒,“子長,先生站得穩,別叫人看笑話。”
“我送你回去。”燕寧遠醉了酒使不得多少力氣,他那點推拒秦淮壓根不放在眼裏,他攬著自己先生的腰沒有放手的意思,像是毫無察覺這個舉動有多逾矩。
秦洵笑著捏住齊璟下巴,意有所指:“哥,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過?宴前我問家中兄長可有意中人,他可凶了,都不準我問。”
想也知道他這話說給誰聽,齊璟沒忍住,眉眼間笑意一染。
秦淮攬著燕寧遠抬步將走,一眼睨來:“你兄長比你有出息。”
秦洵幾乎是立刻意會“出息”一詞是什麽意思,瞥了眼長兄懷中已然酒氣上頭雙目半闔的少傅,不出聲僅用口型道:“你就是欺負人家老實!”
待秦淮半抱半扶著燕寧遠離場,秦洵碎碎念:“他是有出息,你也有出息,就我沒出息,嗯……燕少傅也……”到底是師長,縱是調侃秦洵也不好說出“沒出息”這種話,隻搖搖頭,又不服氣地嘟噥,“我跟秦子長親兄弟倆,怎麽他在燕少傅那是有出息的那個,我在你這就是沒出息的呢?”
齊璟失笑:“此意該不會是指……”
“你不準說出來!”
“好,不說。”
而後仗著齊璟佯裝啞巴不好阻攔,秦洵打著他的旗號肆意胡扯,把那些個有心往三皇子跟前晃悠搭話的官家小姐們一一打發。
“三殿下想說,這位小姐花容月貌,與他的心上人神韻極似。”
“三殿下的意思是,這位小姐所言與他心上人從前的閑談一般無二。”
“這位小姐今日一身衣裳配色,與三殿下心上人慣常的穿著類似,唉,又叫三殿下思念起他的心上人了。”
……
秦洵笑眯眯地晃著折扇:“諸位千金們可還有事?在下皆可代為應話,放心,三殿下心裏想的什麽,在下最是了解。”
一群官家千金在秦三公子愉悅與惱火並存的奇怪笑容裏,以及齊三皇子不知何故扶額無奈的神色中,不多時全都嫋嫋離去。
想來不出幾日,長安城打著三皇子主意的千金名媛們,都要知道齊三皇子終日惦念著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心上佳人了。
宴場中人離散大半,秦洵正欲拉著齊璟回景陽殿,小侄兒秦商忽然跑近,說是秦家眾人將要打道回府,父親讓自己來問三叔要不要一起回家。
“不回了,去跟你爹和你爺爺說,我還在宮裏多住些日子。”秦洵甚是順手地一合折扇敲秦商的小腦袋。
秦商雙手捂頭抗議:“三叔不能總是敲商兒的頭,商兒是男孩子,要長很高的,被三叔敲多了就會長不高了!”
自秦洵回到長安秦商識得他起,秦洵對他訓過罰過,後來又多番哄逗過,不過短短十幾日,這孩子已經能不自覺跟他撒一撒嬌了。
記吃不記打,也是挺幸福的心性。
秦洵忙收了扇子給他揉揉頭:“也是也是,三叔給你賠個不是,以後不敲你頭了。”念起方才秦淮與燕寧遠的光景,又意味深長道,“商兒乖,我們秦家的未來就交給你跟你四叔了,你可得有出息才行——唔,三叔是說正經出息!”
秦商懵懵懂懂地望著他。
齊璟好笑:“好了,你自己先幹點正經事,家裏人要回去,你可要陪商兒過去送一程?”
秦商倏地瞪大眼:“他們都說三叔父今天生病了不能說話!”
齊璟:“……”不要在意這種細節好嗎。
秦洵麵不改色地糊弄孩子:“他歇息一晚上稍稍能出點聲了,隻是還不能說太多話。”又對齊璟道,“不去了,一個屋簷下的自家人有什麽好送的,我再去跟晉陽王叔聊幾句。”
“話不能這麽說。”齊璟往他額間一點,望了眼不遠處小亭裏獨飲的殷子衿,“也罷,你若是想去找晉陽王叔,你家裏人就我去代你送一程?”
秦洵垂眸一瞥小不點秦商,玩心驟起,捏了把齊璟的耳垂,學小孩子的語氣軟聲道:“好啊,三叔父。”
“……不要亂喊。”
秦洵大笑,扔了秦商給他,暗暗打著討酒喝的主意徑自往小亭去找晉陽王叔。
“王叔怎獨坐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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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古樓蘭的人種我查閱過資料,白種人是其中一種說法,架空的故事就不細究了,在這篇文裏叫做“樓蘭”的外族國度是白種人設定。
所以前朝時期,樓蘭國獻給殷後主的樂貴妃是金發藍眼,她生的殷宛公主是混血,林初和秦洵作為殷宛的女兒和外孫也帶點這個血統,不過畢竟這麽多代了,總的來說秦洵還是長得更像漢人的。
(*≧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