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宴
直到皇帝吩咐傳膳,才有宮人來報太後身子疲懶,此番中秋朝宴在長樂宮歇息,不來與君臣同宴了,隻待晚些時候,若是還能得陛下惦念,勞陛下往長樂宮一趟,母子二人閑敘便罷。
朝宴還是秦洵記憶裏的流程,皇帝與眾臣你來我往幾番場麵話,又借宴樂氛圍狀似閑談地說了幾句今日過後的朝事,複宣一遍因喜得七皇子齊琛而大赦天下的旨意。
甚至皇帝還提及宴前秦洵有心奉上的吃食六合酥,賞了他和齊璟一些物什,並一道賞了景陽殿今日因此忙碌的廚子們,秦洵不用看都知道齊琅肯定臉都氣青了。
秦洵不相信他跟齊琅之間的針鋒相對皇帝會不知情,他以六合酥暗諷齊琅之意皇帝也心知肚明,但隻要他不過分,皇帝不會跟他計較,秦洵有自信能把握在那個限度內。
幾輪賞月賦詩過後,到了皇帝往長樂宮探望太後的時候,皇後亦借口乏累回殿,妃嬪們大多隨之離場,禦花園的露天宴場便又如宴始前一般,僅留交際的王公大臣與官家子女們。
一國之母臨走前狠狠瞪過來一眼,秦洵心知她八成是聽齊琅說了六合酥的事情,緊隨皇帝早早立場,估計也是心裏不痛快,不想看到他秦洵,否則在秦洵的記憶中,皇後一貫很喜歡在各色宴場將她母儀天下的姿態現給人看,她給秦洵的印象,屬於國母的端莊從來甚微,反倒像隻招搖的孔雀,走哪都昂著矜貴的頭顱,一邊眼含睥睨,一邊偏要向人鋪展著她繁麗的尾羽。
除了關乎林秦和齊璟的設宴。
記憶裏現皇後曲折芳總是不大給他們麵子,從前秦洵的生辰皇帝很予厚待地年年親至上將軍府赴宴,皇後從無隨行時,一直是白絳帶著齊璟隨皇帝赴宴。
至於齊璟的生辰宴,因是設在宮中,皇後身為中宮之主怎麽說也擔著個嫡母身份,不到場有失體統,這才勉強來走個過場,卻也總是各種借口遲到早退。
大約是仗著父親曲伯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皇後有這個膽量明著甩臉子,皇帝得給曲家幾分薄麵,隻要皇後做得不是太過分,他也懶得在這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上較真,權當是女人家使小性子,不跟她一般見識。
皇後曳地的華裳裙尾隱沒進禦花園錯落亭台間,秦洵心想,過了這麽多年她估計還是記仇的。
記他秦洵的仇。
秦洵和齊璟同月同日生,早年放在一起慶過生辰,在宮中同設一宴。他四歲、齊璟五歲那年的生辰,皇帝興起,想在宴上抱抱他。
那時秦洵還無表字,皇帝喚他名,拍了兩下手,朝秦洵的方向一伸臂:“秦洵,來,朕抱抱。”
秦洵也不怯場,噠噠跑過去,借著皇帝給的托力熟練爬上皇帝的膝坐好。
皇帝笑道:“膽量不小啊,今日這麽多人在,不知道怕朕?”
秦洵搖頭,年幼的嗓音很奶氣:“不怕。”
“為什麽不怕?”
“陛下經常抱。”
秦洵那時才四歲,不知斟酌詞句,有什麽說什麽,皇帝確實經常抱他,他也沒覺得今日被這麽多人看著有什麽不同。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他這麽童言無忌地說出皇帝經常抱他,宴場上不免浮了層細碎私語,光用猜的都知道會是類似“陛下寵愛秦三公子”雲雲,皇後和曲氏一族的臉色顯然都不大好看了。
倒不是說皇帝抱秦洵本身有多不合適,隻是皇帝素來不喜歡跟膝下皇子們太過親近,那時候他還隻有四個兒子,最小的是兩歲的齊琅。
無論對哪個兒子,他始終是一個嚴父的姿態,認為男兒家就算年紀還小,都不該總是做出朝父母討親昵的撒嬌形容,至於他的公主們,人數太多,且母親基本不受寵,能叫皇帝記掛在心上的,唯有白絳所出一女,便是時年兩歲走路都還跌跌撞撞的昭陽公主齊瑤。
所以這麽多皇子皇女貴族子弟們,能經常被皇帝抱在手上、都習慣到當眾坐上皇帝的膝,除了個掌上明珠昭陽公主,也就現下正被皇帝抱著的秦洵,這麽個連皇室血統都不沾的朝臣之子。
連最受寵的四皇子齊琅都不敢跟他父皇如此放肆。
皇帝卻好似對周遭的反應毫無自覺,繼續逗秦洵:“經常抱你就不怕了?那以前朕第一回喊你過來的時候,你怎麽也不怕?”
皇帝都沒自覺,秦洵更沒自覺,睜著藍汪汪的眼看向皇帝的麵容:“齊璟哥哥跟陛下像,不怕哥哥,也不怕陛下。”
皇帝聽懂孩子話裏的意思,大笑:“因為歸城容貌肖似朕,你與歸城相熟,所以見著朕也不怕?”
秦洵點頭。
皇帝逗他逗得開懷,完全不顧身旁皇後鐵青的臉色,更不顧自己再重複一遍會不會火上澆油:“對,對,說得不錯,歸城確實像朕,朕有四個兒子,就屬歸城最像朕。”
皇帝心情好,就把秦洵放膝上多抱了些工夫,嘴皮子動了幾動,就給他和齊璟都賞賜下去不少好物。
秦洵對年幼經曆記事零碎,當時的情景和對話還是長大些秦淮給他複述完整,那場生辰宴留給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坐在皇帝膝上時無意一瞥,望進身旁一國之母一雙怨毒的眼眸裏,小小年紀的秦洵驚詫於人竟能靠一雙眼眸投射出如此強烈的情緒波動,那樣痛恨至極、恨不得飲他血啖他肉的殺意,時至今日秦洵都沒法將之從記憶中抹去,以至於後來,以為小孩子都不記事的皇後麵對他時會端出天/衣無縫的親和笑容,秦洵都本能地排斥她。
也就是在那次生辰宴後,秦鎮海主動向皇帝提出兒子秦洵為臣身,與皇子同宴慶生不妥,再沒把秦洵的生辰宴放到宮裏去。
帝後離場,眾人不免鬆懈了原先的拘謹,穿梭聚群,帶著微醺之意談天敬酒,賞景賦詩,不少人圍過去吟賞方才秦淮奉皇帝之命的揮毫之作,秦洵心想頂多一天的工夫,秦大才子這篇新作定是又要傳遍整個長安城。
秦洵笑道:“秦子長過幾日才正式上任禮部尚書,今晚就個個喚上他‘秦尚書’了。”
“官場如此,習慣就好。”齊璟抿了口茶,“待到場中人離去大半,我們就回去。”
“分我口茶喝。”秦洵吃了幾塊糕點覺得噎堵,順手扒住齊璟端杯的手腕帶到自己麵前,就著他的手飲下幾口杯中茶水。
喂他喝了茶,齊璟放下茶盞掏出帕子,給他細細擦淨嘴角沾上的碎屑。
秦洵目一斜,瞟上他酒盞裏餘的半杯酒液。
今日齊璟在身旁看著,整場朝宴秦洵大部分時候都在喝茶,沾唇的酒水加起來堪堪湊滿一小酒杯,僅僅解饞,秦洵也不敢抗議,生怕不滿幾句往後就連這一小酒杯也無。
他想起來,雖說是到了江南才真正學會的喝酒,初次沾酒卻是年幼還在長安時,也是一場朝宴的宴場上,也是坐在齊璟的身邊。
齊璟碰酒很早,畢竟他從小老成,周旋在各種應酬宴會間。隻不過他那時到底還是孩子家,供給他的酒水都是摻水勾兌得淡薄,辛辣氣是被衝淡了,屬於酒的醇香同樣留存不多,滋味絕對說不上好,純粹是擔了個“酒”的名頭,應酬時有那個意思在。
年幼的秦洵每每對他手裏端的酒杯好奇極了,但潛意識裏他知道,“酒”這種東西正常來說不是小孩子該碰的,他不敢隨便討要,總是眼巴巴地望著。
那次齊璟被他盯得招架不住,明知故問:“怎麽?”
小秦洵不好意思直說,鑽進他懷裏親熱地挨挨蹭蹭,軟糯糯地喚著哥哥。
“想怎麽樣?”齊璟依舊明知故問。
秦洵忸怩:“哥哥,酒好不好喝呀?”
“不好喝。”齊璟不假思索,看他仰起的小臉上滿是討好,順了他的心思,“你嚐嚐看?”
正合秦洵心意,他歡欣雀躍,等著齊璟遞杯過來喂他。
即便勾兌得淡薄,齊璟還是怕酒液嗆了他,沒敢讓他直接扒著杯喝,取了根幹淨筷子上手,筷子尖往杯裏蘸蘸遞到他嘴邊。
秦洵想都沒想,嗷嗚一下就含住了筷子尖,片刻的緩衝後屬於酒液的辛辣氣息在口腔裏炸裂,秦洵忙鬆了口吐吐舌,小手捂住自己的嘴,苦皺著臉:“辣!不好喝!”
齊璟失笑:“就跟你說吧。”
小時候嫌棄酒的味道不如甜湯果飲那般討喜,如今秦洵卻是對此多有貪口,今日飲下這麽點量,顯然不過癮。
“想怎麽?”齊璟見他目光飄忽,一如當年明知故問。
秦洵討好:“我能不能……”
“不能。”齊璟很幹脆,幹脆過後見他瞬間蔫下的臉,一時不忍,又不幹脆了,“一口,好吧?”
好好好,當然好,一口也是好的,秦洵樂嗬嗬就著他的手又討了口酒喝,心滿意足地挨緊齊璟直蹭腦袋,似貓咪撒嬌。
“嘖。”齊珷經過案前,戲謔一聲。
被撞見膩歪,秦洵也沒覺得羞,他揚起笑:“虎哥這是打算離場了?”
“是啊,一年到頭多少場朝宴場場如此,早覺得沒意思了,溜了。”他又朝齊璟道,“好好養病,沒事就別出來吹風,奇了怪了,以前沒見你這麽嬌弱,吹點風就能吹得嗓子出不得聲。”
齊璟無聲端著笑,秦洵略生心虛,輕咳一聲:“意外,意外,虎哥放心,這陣子我會照顧他將養的。”
目送齊珷離去,秦洵低了聲繼續跟齊璟說話:“我最後一次跟太後說上話還是八歲被她帶入鍾室,但之後兩年間還是會在各種宴上遠遠瞧見她,如今她竟已懶於應付這種場子了?”
“太後六十大壽後,諸如此類的朝宴她慣常稱病不出,說是上了年紀身子疲乏,不過即便太後久慣缺席,父皇依舊每每往長樂宮遞邀一回,宴後也總會親赴長樂宮與太後敘一趟。”
堂太後和皇帝母子倆之間也是愈發微妙了。
秦洵憑著自己記憶和齊璟閑談時告知,隻大致知曉他們母子倆在當初太後給林秦賜婚時便生隔閡,等到皇帝對孝惠皇後曲佩蘭行“立子殺母”之舉,隔閡更甚,再至皇帝賜秦洵一塊特權令牌,母子倆的關係幾乎降至冰點。
秦洵被太後帶入鍾室一趟,正是受賞這塊特權令牌的主要緣由。
秦洵意識到自己的血統與尋常大齊人有異,小腦瓜裏第一次將“親生外祖母”和“現在的外婆”隱約區分開來,也正是源於長樂鍾室這一趟。
秦洵還小的時候,隻能模糊察覺自己和母親的瞳色與身邊旁人差異太甚,雖然每個人的瞳色總會有細微差別,比如他的齊璟哥哥和家裏長兄都是純正的墨眸,小同伴楚辭是深褐色,但他從沒見過誰像母親跟他一樣是藍眼睛,而且母親還是一頭茶棕色的發,他自己雖是烏發,卻在發尾帶著天然的卷曲。
他念過書,也聽過茶樓酒肆間的說書閑話,知道那些生在遙遠地域的西洋人,才多是高鼻深眼、瞳色藍碧,發色淺淡而天生卷曲。
他很奇怪,他明明是大齊子民,是土生土長的中原漢人。
父母都不常著家,很少管他,秦洵不喜歡向外人問這些事,隻撲到齊璟懷裏,仰起腦袋問他的小哥哥為什麽自己長了一對奇怪的藍眼睛,小哥哥溫柔笑著,揉揉他的頭隻道:“不奇怪,很好看。”
他便也不再糾結此事,反正齊璟誇他藍眸好看,齊璟喜歡就行了。
直到秦洵八歲那年,一場被皇後齊琅母子接連兩番用蛇嚇唬的鬧劇,皇帝怒而嚴懲,罰了齊琅,早朝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斥皇後失儀,令暫繳鳳印並禁足思過。
雷聲雨點都不小的陣仗,圍繞著兩個幾歲孩子的衝突,不僅攪合進林秦和曲氏三大世家,連前皇後曲佩蘭都被翻出作比,長安城津津樂道著兩任皇後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便又牽連出曲佩蘭的母族堂氏。
不少人都覺得皇帝小題大做了,大齊開國以來兩任帝王、三位皇後,還是第一次出“皇後被繳鳳印禁足思過”這檔子事,而溯個源頭,卻隻是不諳世事的孩子家打鬧一場,何至於此。
明晃晃的偏心。
幾日後正是學日,齊璟去了禦書館念書,尚在養精神的秦洵獨自歇在景陽殿,遇上太後差人來喚秦洵去長樂宮,彼時剛經曆驚嚇的秦洵對這個素來疼愛自己、被自己從小喚作姨祖母的和藹太後並不設防,到長樂宮太後握著他一雙小手,笑容是慈祥的:“我們微之前幾日是與不殆弟弟吵了什麽嘴,說與哀家聽聽?”
秦洵小嘴一癟:“他欺負我。”
“不殆弟弟怎麽會欺負微之呢,是不是微之弄錯了?”
“他把蛇塞我衣裳裏,蛇都咬我了,好疼,然後他娘還想給我吃死蛇!”秦洵不明白太後為什麽不相信齊琅欺負他。
太後依舊和藹,不疾不徐地用孩子聽得懂的措辭說話:“那是皇後,微之不可不敬,往後可不能像這樣對外胡言,否則哀家可要生微之的氣了。”
秦洵嘟著小臉很是委屈,太後身邊名喚阿冬的大嬤嬤冷臉道:“秦三公子莫要不識好歹,太後是為公子好,公子往心裏頭記清楚了。”
雖然大嬤嬤阿冬一直對自己很冷淡,卻也很少出言訓斥自己,秦洵歪著腦袋不解地望過去,太後責備她:“孩子家童言無忌,別對他這麽凶。”
阿冬忙低首:“奴婢失言,太後恕罪。”
太後在秦洵小手上輕輕拍了兩下,問他:“陛下是不是替微之罰了皇後和不殆?”
秦洵點點頭,照實說了,覺得太後似乎笑得古怪了些。
“陛下對微之可真上心。”
秦洵乖巧道:“陛下很好。”
“那哀家好嗎?”
“姨祖母也很好!”
“那微之是不會叫哀家和陛下煩心的,對嗎?”
秦洵小臉上幾分茫然:“我每日的課業都認真做完了,姨祖母和陛下還會煩心嗎?”
“來,哀家帶微之去個地方。”太後言罷也不顧他是否回應,起身牽了他就往殿外走,一路無言,直到停在一處殿前。
“微之可知此為何地?”
秦洵搖頭。
“未央長樂乃舊時漢宮,微之將門之子,想必知道漢初淮陰侯韓信。”太後示意大嬤嬤打開門,垂下頭微笑著與八歲孩子對視,“此處,便是淮陰侯身死之處,微之想進去看看嗎?”
死過悍將的長樂鍾室。
太後那副笑容像畫上去一般毫無波動,直直望來的眼珠好似被定格住不得轉動,一張臉在打開門後大張暗口的鍾室門前竟被襯得森然,門外炎炎夏日,烈陽高照,時年八歲的小秦洵卻無端在這樣的注視下生生打了個寒顫。
太後依舊不待他回應,牽著他就往昏暗鍾室裏拉,不知是否因悍將身死此處,沒走幾步便覺陰肅之氣撲麵而來,小秦洵下意識後曳了身子不願往前。
太後倒沒強迫他一定要進去,隨之停下了腳步,背對鍾室內裏的方向麵朝秦洵蹲下身,一手一隻牽了他的兩隻小手,塗著胭脂的唇勾挑出笑:“微之不想進去?”
秦洵慌忙點頭。
這地方在大夏天裏都直往人骨頭裏鑽進寒意,還有眼前這個姨祖母太後,平時覺得慈祥非常的麵容,被她背後黑沉如深淵之口的鍾室映襯得妝粉慘白,眼珠灰沉,老態盡顯,偏偏唇紅如血,勾著一抹涼森森的笑,鬼魅一樣妖異而缺少生氣,讓年幼的孩子看得頭皮發麻。
太後鬆了一手,摩挲上他的小臉,語調又沉又緩,意味深長:“那……希望微之一輩子,都不會踏入這個地方,做個好孩子。”
臣就是臣,再受榮寵都是跪伏殿前的臣,一輩子都不可得意忘形,不可僭越皇權,什麽丹書鐵券,什麽免死金牌,隻要上位者有心取命,縱使許過“三不殺”,也能予鍾室之禍。
功高蓋主,殺身之禍。
這麽個道理,八歲年紀也該記著了,就算現在還聽不大懂,以後總會想明白的。
太後滿意地上移了手,大拇指尖甲輕掐在秦洵一隻深藍眸子的眼角。
“這漂亮模樣,真像你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