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懷

  秦洵把齊璟往少人處拉走幾步:“如今長安的‘琴棋書畫’四位名士,我總算是見了個全,這位驃騎將軍堂從戟,上回匆匆一麵瞧其冷淡,我還當是昭陽小姑娘天真不懂事,熱情貼冷臉了。今日細看,似乎也不是那麽回事,若無意外,約莫也是能成眷屬。”


  “堂將軍不善言辭了些,說是外冷內熱也不為過,否則我定是早早知會昭陽放手,哪能容昭陽在他那處受委屈。”


  “這樣護短,你這兄長當得可比我待家中弟妹合格多了。”秦洵手腕一轉,扇柄挑住齊璟下巴,笑道,“所以我就在想啊,昭陽與堂從戟成了,那說起來我們長安的四位風華名士,奚廣陵是我師長,你是我夫君,秦子長是我長兄,堂從戟是我妹夫,我這是走了什麽好運,便宜都叫我給占盡了。”


  見齊璟縱容笑著任他調戲,秦洵正待得寸進尺,忽聞孩童嬉鬧聲漸近,微惱斜眸望去,見著小侄兒秦商與幾個小男孩子打鬧著不甚注意,正在往這處靠近。


  秦洵抬高聲音:“秦商。”


  秦商因其性子活潑又家中嬌寵,一直在同齡小伴中牛氣得緊,此刻正是帶頭玩鬧得起勁,飄飄然之時聽到家中那位總是讓他莫名畏懼的三叔在喚他,而且聽起來還就在身後不遠處,汗毛瞬間倒豎,小身板一下子就蔫巴下來。


  秦商轉過身去乖乖上前,規規矩矩行禮喚了聲:“三叔好。”


  幾個小同伴好奇跟過來,其中一個從身後扯了扯秦商衣裳問道:“秦小爺,這是誰啊?”


  秦洵一挑眉。


  秦小爺?秦商這小崽子平日裏在小同伴中也挺會耍威風的啊。


  他還未應話,便聽小侄兒秦商對著幾個小同伴大聲道:“他是秦大爺!”


  秦洵:“……”


  “你平日都給家中子侄教了些什麽胡話?”齊璟頗不讚同,又不免好笑。


  秦商還是第一回見到齊璟,仰著腦袋打量著三叔身邊的好看大哥哥,問道:“三叔,這個哥哥是誰?”


  秦洵毫不客氣地用折扇往小侄兒頭頂敲了一記:“什麽哥哥!你管我叫叔叔管他叫哥哥算什麽事?這是三皇子殿下,給他問個好。”


  秦商有些委屈地揉揉腦袋,給齊璟拱手彎腰揖禮:“拜見三殿下。”


  “商小侄兒有禮。”齊璟甚是講究地回了這孩童一禮,從隨侍的單墨懷中撈了袋蜜餞來,蹲下身子放到秦商小手掌裏,撫摸著他的頭笑道,“不必太過見外,商兒往後喚我作三叔父便好,自家人親近些。”


  好溫柔的人啊,長得也好看。


  秦商捧著蜜餞愣愣看著齊璟清潤含笑的模樣,下意識順著他的話喚了句“三叔父”出口,也忘了細思為什麽宮裏的三皇子殿下要將自己喚作“侄兒”。


  言罷他偷偷覷了眼自己三叔,見三叔笑眯眯的心情不錯的模樣,小小鬆了口氣,又不免在心下比較一番,心想自己三叔模樣也很好看,但是比起這位溫柔的三叔父,三叔的性子也太惡劣了。


  秦洵給秦商的幾個小同伴挨個兒分了蜜餞,揮揮手道小孩子家家去別處玩鬧,別在朝宴場子裏衝撞到大人,幾個孩子同聲應好。


  秦商方抬步,又聽他三叔點著他名,叫他去將府家眷那邊將他四叔秦泓喚來一趟,他連聲應好,邁著小腳步往家人那邊跑,不經意回頭一瞬,竟見到三叔和三叔父麵容靠得極近,太近了,看上去似乎是在……


  秦商回到隻有大伯、父親和四叔的桌案前,歪著小腦袋撓了幾下道:“我好像看見三叔父和三叔親嘴嘴了。”


  秦瀟一愣,第一反應竟不是“親嘴嘴”,而是問兒子:“你哪裏來的三叔父?”


  秦商茫然:“三叔身旁那個穿白衣裳的三皇子殿下,讓我喊他三叔父。”


  “三殿下與我們家也算有些親緣,商兒喚他一聲叔父並不為過。”秦淮頗有些頭痛,扶著額勉強解釋。


  秦瀟尋思,三殿下與自家的親緣,是因其母貴妃與林初將軍相交甚篤,而與三弟秦洵掛了個表兄弟的名義,真說起來似乎算不得是與秦家的親緣,但還未等他細說,就聽兒子又問:“為什麽三叔父和三叔可以親嘴嘴呀?那商兒可以和誰親嘴嘴嗎?”


  秦瀟大驚失色:“什、什麽?”


  “不得胡言!”秦淮又及時出聲,“不過是因人多耳雜,你三叔父和三叔隻是靠得近了些,說些不可為外人道的私話,小孩子家家定是看岔了眼,不準往外頭胡言亂語!”


  難得見大伯板著臉這樣嚴肅,秦商瑟縮了下身子,乖乖應了聲是,帶了話道三叔讓自己將四叔叫去他那邊,便一溜煙跑走去尋方才幾個小同伴玩了。


  秦瀟震驚未過:“大哥,這到底是……”


  秦淮擺擺手狀似無意:“不是說了你兒子看岔眼了,想什麽呢,不必太過在意。”


  說著他往齊璟與秦洵並立之處望了一眼,眼力極佳地將齊璟麵上幾分薄紅和秦洵饜足得逞的笑意收入眼底,心中暗罵長兄如父的說法真不是胡吹,當你秦微之的長兄真是替你收拾不完的爛攤子,小混賬當真是色膽包了天,要親熱回家關起門親熱不夠的,光天化日眾目睽睽還叫孩子家瞧了去,半點不知收斂的色胚子!

  秦泓揣著些忐忑地往三哥那邊走去,秦商說三哥身邊那位白衣公子便是三皇子殿下,他想到先前三哥應過自己得了空給自己引見丹青卓絕的三皇子,此刻將自己叫過去,許是為著兌現此諾。


  他行至齊璟與秦洵身前,有些拘謹地行禮道:“拜見三殿下,拜見三哥。”


  齊璟頷首:“不必多禮。”


  秦洵笑道:“我聽說前幾日大哥給你起了表字,是叫子良?”見秦泓點頭,他道,“還不錯,還好沒叫秦鎮海給你起。”又朝齊璟道,“這是我家中幺弟,跟你一樣喜丹青,你們應該有話聊。”


  五歲多的男孩子藏在袖下的雙手禁不住緊張握拳,待與這位仰慕已久初次得見的三皇子殿下交談幾句後,聽其溫和道中秋後入禦書館有不適應的地方盡管向他和三哥說,秦泓忙不迭點頭應好。


  直到三殿下被兩位官家女子喚去一旁,秦泓才小心舒了口氣,後知後覺兩隻手心裏都攥出了汗。


  “你緊張什麽,他又不吃人。”秦洵輕手往幺弟頭頂拍了兩記,“一般來說,他的為人可比我要好相與得多。”


  “一般來說?”秦泓下意識複問一遍,敏銳察覺三哥雖是含笑輕語,可他望向三殿下與兩位女子交談之處時,神情語氣皆淡漠下來。


  “沒什麽,對子良來說也不會有特殊情況,畢竟你是我的弟弟。”秦洵說起這句話時倒是心情不錯,頓了片刻忽道,“待你中秋後入了禦書館,若是碰上欺侮不公之事,不好意思去找三殿下撐腰的話,回來告訴三哥就行了。”


  秦泓好奇:“那要是我真被人欺負了,三哥要怎麽樣?”


  “替你打他啊。”秦洵不假思索,捧了秦泓的臉笑眯眯道,“我可就喜歡收拾你們這種半大的小兔崽子了。”


  秦泓沒來由一陣惡寒。


  秦洵足了惡趣味,滿意地重新一展折扇,形容頗為風流地含笑輕晃,又道:“子良,這會兒你就跟在我身邊見見人,待太後與陛下來此朝宴開始,你再回大哥他們那兒好了。”


  秦泓微訝一瞬,隨即小臉上神色鄭重地行了禮:“多謝三哥。”


  “不客氣,來,吃蜜餞。”秦洵笑了聲,隨手一袋蜜餞遞去幺弟手上哄他玩。


  這孩子小小年紀,話不多禮數足,腦子也說得上好使,秦洵隨意一句話,秦泓便明了三哥這是叫自己跟在他身邊露露臉,在這種朝官眾多的場合裏,叫有心人都看進眼去,知道嬌貴的秦三公子待家中這個從前沒什麽存在感的幺弟甚是親厚,心裏頭都有個數,往後秦泓開始現於人前,不會叫人看輕怠慢了去。


  原本秦洵當真抱著那日同齊璟言明的想法,覺得秦泓在禦書館該怎麽都得自行適應,兄長們護得了他一時也沒法時時護著,但方才見齊璟待齊瑤那股子護短勁,他忽然就改了主意,覺得自己這個兄長確實當得不那麽合格,這便學學齊璟,待家中弟妹子侄能照顧便照顧著些。


  秦洵將秦泓帶在身邊,與眾多或過去略聞一二或此刻主動搭話的朝宴賓客幾番寒暄,中間還分心聽著了幾叢花木後兩三個官家千金的碎語交談。


  那幾個姑娘聲音壓得還算低輕,無奈秦洵耳力很好,還是隱隱約約聽著個大概,不大動聽的話語。


  雖說議論之人不是他,秦洵還是不動聲色地大致掠了一眼幾位千金的衣著模樣。


  難怪他覺得方才把齊璟喚走的那兩名女子當中,他瞧著年長些的婦人麵熟,正是當日在繁花庭鬧事指著牡丹姑娘大罵“下賤狐狸精”的鮑夫人,三十歲時嫁與小己十歲的鮑付全為妻的燕左相獨女。


  不過此刻的鮑夫人全無當日秦洵見著的市井潑婦模樣,衣著言笑皆講究得體,若非秦洵當日親眼所見,許是真會當其是個端莊大方的官夫人。


  後妃中曲氏一族接連兩任皇後,右相曲家隨之權傾朝野,左相燕家不是不眼紅,隻是燕左相膝下原本隻得如今這鮑夫人一女,性子養得刁蠻潑辣,是萬萬不敢送入後宮,生怕她急脾氣上來衝撞皇帝與旁的後妃,給燕家惹麻煩,隻得尋了個鮑付全這般攀附燕家裙帶的半上門女婿,好歹是將燕小姐以三十之齡嫁為了鮑夫人。


  然而沒個能給皇帝吹枕邊風的族女嫁入皇家,對於處丞相官位的燕家少了助益,尤其是在與同處丞相官位的曲家分庭之時,難免落了下乘。剛好燕左相的長孫女——二八年華的燕家孫輩大小姐燕芷,妙齡俏容,適配皇子,燕家有心讓燕芷嫁為未來後妃甚至中宮皇後,挑中的良人自然是最可能為未來皇帝的齊璟了。


  幾位千金嚼的舌根不外乎是說,燕家小姐這樣巴巴地想倒貼男人真掉份不要臉,尤其就憑著那幾分姿色,還想倒貼上皇子翹楚三殿下,妄圖成為未來皇後,真是高看自己。


  沒說幾句,便聽其中一個似是忌憚般小聲阻道:“此話還是莫要多言,聽聞當今盛寵的昭陽公主對驃騎將軍也是……也是公主待堂將軍熱絡些,這種話若是叫昭陽公主聽去了不開心,你我都要倒黴。”


  許是膽小,這姑娘說起齊瑤與堂從戟時,並不敢像嚼舌燕芷那樣直言“倒貼”、“掉份”、“不要臉”等不善字眼。


  秦洵心中發笑,聽聞少女輕柔嗓音喚他:“秦三公子。”他轉頭一看,正是那位戶部尚書郭文誌的掌上明珠,郭薇小姐。


  “郭小姐有禮。”他噙著淺笑見了一禮。


  郭薇許是從花木後幾位千金身側過來,稍稍聽上那麽些嚼舌話,也不知她為何就篤定秦洵也聽了分明,開口便直言笑道:“家中這樣三番五次叨擾秦三公子,她們許是也覺得郭薇倒貼秦三公子之舉是厚顏掉份,不知公子心中是何看法,不妨與郭薇坦言,可好?”


  秦洵先前隻覺得,這位戶部尚書的千金即便是在民風較為開放的帝都長安,作風也是比尋常女子大膽幾分,今日聽其這番開場白,倒是又覺得這姑娘頗有幾分灑然爽快氣,便也言辭放開了些:“在下倒是有幾分疑慮,郭小姐為何偏偏青眼在下?以郭小姐的品貌,擇一皇子為良人亦是般配,在下何德何能承小姐如此厚愛,不知郭小姐可否坦言?”


  “家裏望我尋個好夫家,我自己也想尋個好夫家,可保我安平,保我富足,保我親眷青雲,除此之外,品貌愈佳自是愈合心意,剛好,秦三公子再符合不過。”郭薇說這些話時,第一回在秦洵麵前揭去些端莊,露出幾分屬於少女的嬌俏神色來,“當然,其實能嫁給皇子同樣是好,不過相較之下,嫁入皇家,便免不得見著夫君多番納妾,而嫁給秦三公子這樣的世家子,我的出身還能有些說話餘地,再不濟也多少能叫公子少納幾房,怎麽樣,是不是挺劃算的?”


  是,真是挺劃算的,秦洵失笑。


  他就說嘛,哪來那麽多說書戲文裏頭所謂的一見鍾情之事,不是見色起意,就是見利而謀,多數時候還是兩者皆備。


  秦洵笑道:“那若是我告訴你,我已有中意的心上人,且相顧兩歡彼此心悅,你又待如何?”


  他與人交談的措辭慣常與對方取同,眼下郭薇省了客套的稱謂往來,秦洵也隨之放鬆下來,你呀我的說起話。


  “自然是對秦三公子放手了。你既已有心上人,即便我如願嫁了你,你也待我不得十足的好,指不定你我由此生出嫌隙,日子久了相顧時麵目可憎。本是我相較公子的心上人晚到一步,你二人已成眷屬,我心存遺憾難免,卻強求硬闖不得,何必非攥死了這麽一樁不甚美滿的姻緣,既毀傷你們,又作踐自己呢?”


  秦洵大笑:“郭小姐是個通透人。”


  郭薇不確定問:“不過敢問公子,是公子假作此言與我論一回事,還是秦三公子當真心有所屬?”


  “當真。”秦洵下意識掠過一眼齊璟之處。


  郭薇莞爾:“那便希願秦三公子與心上之人,良伴靜歲,永好百年了。待此番回去我與家父說上一說,往後必定不再煩擾公子。”


  “言重言重,郭大人其實頗有幾分可愛。”秦洵這會兒心情舒暢,誇起那前陣子頻頻想要招他為婿、叫他煩不勝煩的戶部尚書郭文誌來也夠順溜,順口還回了句好聽話給郭薇,“也望郭小姐早日覓得如意郎君,不知到那時可否討郭小姐一杯喜酒?”


  “借公子吉言,待置喜宴,少不得秦三公子一份邀帖。”郭薇言罷,卻是又笑著提起,“方才我所言,常有人道女子追逐男子為厚顏不知羞,想聽一聽公子是何看法,秦三公子可還得空多與我多閑敘幾句?”


  “厚顏不知羞?此言差矣,男歡女愛之事,本就該是對等而為,男子追逐女子,是為心儀歡喜,女子追逐男子,怎就能道為寡廉鮮恥?追逐不過是心中歡喜的自然流露,不在於循何指向,甚至不僅存於男女之間,隻要是合乎道義之情愛,那便是佳耦良緣。兩情相悅為風懷,一廂情願為苦鬱,離間情人為下作,聚散灑脫為儀度,僅此而已。”


  “難得秦三公子身為男子,卻還能有如此理諒女子的思慮,世俗禮度上,對這麽些事情,總是不乏有人多置齟齬的。”郭薇說著話鋒一轉玩笑道,“哎呀,若非碰不得有主之人,我還真是極歡喜公子你的,也不知公子那位心上人何其有幸,能得此良人。”


  “他才是良人,是我何其有幸。”秦洵溫柔含笑,掠了眼齊璟身影,又補道,“有道理的世俗才能叫禮度,沒道理的世俗那叫狗屁!”


  郭薇“噗嗤”一聲,跟他一起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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