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

  秦洵斂眸,唇角微微一揚:“我想也是。”


  以母親的性子,不到萬不得已,恐怕她會替平王隱瞞行蹤一輩子。


  林初觀他半晌,見他盯住麵前的空茶杯,明知他隻是在忖度時隨意將目光放了個著落點,還是引得她想給空杯添些茶水進去。


  她剛有動作,秦洵忙道“我來”,提壺給母親和自己分別倒了熱茶:“齊璟是怎麽識得平王的,娘可知曉?”


  林初一歎:“這個說來,確是我。”


  當年平王府走水之禍,據說是皇帝因禦祖詔一事氣急攻心,秘密搜查平王府無果,幹脆一把火燒了,想撕破臉皮逼平王身帶此物逃出,不想平王竟穩居府內,大有抱著傳言同死之意,反叫皇帝慌了神命人入火海將其救出。


  林初得信瘋了一般縱馬趕到,隻得見燒傷嚴重的平王被抬出府門,裹進衣內好生護著的不是什麽聖物禦祖詔,而是舊時林初贈予的一張圍棋盤,隻一眼她便撲上去淚如雨下。


  那時平王吃力地勾起個笑,被煙熏嗆得幾乎出不了聲的嗓子朝皇帝吐出句破碎的話,叫人幾乎是讀著口型才看懂:“信不過便殺了我吧。”


  饒是皇帝,見狀也有些不知所措,逼至如此境地還是未見禦祖詔,又聞林初冰冷含恨一句:“他不是說了,信不過就殺了他,若是殺了平王,滅了林家,能叫陛下從此安心不再生疑,陛下便動手吧。”


  皇帝拂袖而去,卻命了太醫秘密醫治平王,到底撿回平王一條命,至此,兄弟倆自是難以相安而顧,皇帝不取“齊行舟”性命,卻要借此走水之事叫“平王”從此消失。


  “陛下放火燒了平王府?”秦洵眉間一蹙,“隻是旁人猜測,還是有理有據?娘……相信這說法?”


  林初反問:“你不信?”


  秦洵遲疑:“我不知陛下當年心性,若說年少意氣也不是沒可能,不好妄下定論。然……就我觀如今的陛下,他不像是這般明晃晃落人口實的作風。”


  林初很淡地笑了笑,一閃即逝,似歎似嘲:“是,他不像。”


  秦洵從母親神色中讀出了言下之意:“但陛下沒有否認?”


  林初默認。


  真是看不懂這些長輩們,長輩的心思你別猜,做皇帝的長輩更別猜。秦洵腹誹著,一時也不知說什麽,端杯欲飲茶。


  兩片唇堪堪碰上杯口,他恰好想起了話,這便還沒喝就把茶杯又放下了:“齊璟說陛下一直在暗中差人尋找平王,當初放走平王的是他,那他為何又想找平王了?”


  “誰知道。”林初神色淡淡地抿了口茶,“或許隻是誰打著他的幌子在找平王,或許真是他自己在找,但他找的一定不是‘平王’,隻是‘齊行舟’。至於他目的何在,我不知,我隻知齊行舟定不願被皇城中人找到。”


  所以兩年前,聽探子回報平州的孤舟先生連帶章華侯恐有難,當時正隨軍在西境做參謀的林初鞭長莫及,迫不得已才修書一封,差人急送至下江南途中的齊璟手上,欠下那城府頗深的少年皇子一個天大人情。


  林初草草說明,後麵的事秦洵自然明了,齊璟那個人,天生做買賣的料,從來都愛向見到的任何大魚放出他誘人的餌食,而他也很擅長拿捏住那個度,既懂得如何不會招對方排斥反感,又最大程度地獲取他想要的利益。


  就像待孤舟,齊璟自然不會暴露他的行蹤,也絕不會強迫他入己麾下效命,更不會去向他討要所謂的“禦祖詔”,僅僅一點恰到好處的維護,幾句無關大事的請教,足以讓孤舟予他幾分薄麵。


  有時候秦洵會暗自慶幸,還好自己跟齊璟是一對兒,齊璟是他男人,會無條件包容他愛護他,否則若僅是皇族與臣家的普通關係,無論自己是追隨齊璟還是站在齊璟對立麵,想玩過齊璟都不那麽容易。


  他猜得著齊璟不會無緣無故帶他去見孤舟,那一趟定是又與孤舟做了筆買賣,他那時狀似隨意問了一嘴,齊璟明顯不想直說,他便不再問了。


  左右齊璟隻會護自己,定然不會利用自己,更不會害自己,秦洵篤定。


  林初心裏比他要亮堂些,即便猜不著具體,也能摸個大概,這兩年齊璟與孤舟之間你來我往,都是些小恩小報,當初那一場及時雨般的庇護,林初和孤舟這方始終沒還上齊璟那份人情,這一趟怕是齊璟自作主張,讓這人情最終還到了無功受祿的秦洵身上。


  真奇怪,這樣一來,好似秦洵是他的家裏人一樣,而林初孤舟則成為了另一方,否則哪能叫還了人情,反倒又欠了一份才是。


  齊歸城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麽。


  既然提起了孤舟,談了這麽多,秦洵幹脆一次問清楚:“禦祖詔一物,娘可知內情?”


  林初沒有立馬回答,半晌才開口:“不知。”


  秦洵一怔。


  “我不知,若要說如今這世上還有誰知曉,大約隻有你外公與平王二人,他們不說,我亦不問,你也……”林初搖了搖頭示意他也不要主動詢問,又道,“其實縱然他們不說,微之,你一貫聰慧,也該明了的。”


  禦祖詔到底存不存在,居然連林初都不曾知曉,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她戀人,誰都沒有告訴過她。


  知子莫若母,林初說得不錯,秦洵心中多少是清楚那麽點的,為何無人明明白白宣告天下這個東西存在與否,不是他們不想,而是他們不能。


  秦洵煩亂地揉了揉自己太陽穴。


  禦祖詔傳言的源頭,是高祖齊棟,雖已無人能原原本本複述當初高祖說的話,亦不能確定高祖最終是否依言製成,但“禦祖詔”這麽個東西,卻是人盡皆知,曾是高祖猶豫不決而召近臣親信商議過的念想。


  因此若道此物不存,便是對高祖的忤逆,難免叫有心人咬住林天與平王不放,稱其以謠言假高祖之威心懷不軌;可若道此物存世,又是對今上的僭越,同樣撇不清有以此聖物要挾帝王的謀逆嫌疑。


  說不說皆非上策,林天與平王隻得擇了個相較之下的上策,閉緊嘴什麽話也不說。


  有時念起這事,秦洵不免在心中毫無敬畏地罵上齊高祖幾句,自己隨口說兩句混賬話不在意,眼一閉腿一蹬翹辮子去了,倒是叫汝臣汝子幾十年來裏外不是人。


  母子二人又敘了些事,透過卷起竹簾的窗見著英俊的青年將軍回了射箭場,在指導著小兵射箭,身旁跟前跟後的自然是昭陽公主齊瑤。


  秦洵笑道:“昭陽這丫頭是歡喜那堂將軍吧?我記得不錯堂將軍今年二十有四,比她大了整整十歲,家中竟還未有妻室?”雖不甚了解,但想也知道能叫皇帝放任掌上明珠這樣熱情,至少堂從戟的正妻之位尚空。


  林初往窗外看了看,目光一柔:“從戟一心家國,並不念及兒女情長,昭陽從小愛隨我來上林苑習練騎射,有時我事務忙,便叫從戟帶著她,這年紀的姑娘家,情竇初開,從戟又是一表人才的好孩子,歡喜了很正常。”


  就像當初自己會喜歡上齊舸。


  林初說著不免想到已經十六過半的兒子:“微之如今可有歡喜的姑娘?”


  “並無。”真不是撒謊,真沒歡喜的姑娘,隻不過有歡喜的公子罷了。


  林初淺淺一笑:“若是有,不妨來與娘說一說。這樣年紀裏,有個歡喜的人念在心上,是極好的。”她下意識撫摸手邊圍棋盤的邊緣。


  少女時的情深緣淺,早已塵封成舊夢一場,浮雲聚又散,散盡無逢時,此生不複見,動如參與商。


  秦洵別了母親,臨走前自然也需與齊瑤打上聲招呼,這便與齊瑤身旁的堂從戟互相見了禮,青年將軍不苟言笑,待人接物倒並不算冷淡。


  而屋裏這邊秦洵前腳剛走,後腳便從屏風後轉出來個蟹殼青衣衫的身影,坐在了秦洵方才坐過的位子上。


  “我就說他長大不少吧。”秦淮笑道。


  林初卻是抬手將他額邊碎發撥開,得見他額側一條細疤:“你們啊,身上都留了這麽些傷痕。”


  秦淮額側這條疤痕,便是十五歲那年以“長子末置”之言觸怒祖父,被祖父摔來個茶盞砸中,碎片劃傷所致。老爺子也真是不知輕重,這處一旦砸偏了點傷著的可就是眼睛了,所幸秦淮隻是被劃傷額角。


  秦淮亦如秦洵一般輕輕偏開頭,笑道:“男兒家,留些疤也不妨事。”


  林初道:“如今微之回來,也長大懂事了,你不必事事都替他打點,叫他學著自己掂量行事吧。子長,我與你說過的,你從來都不是依附著微之過活,你不欠他的,不欠我的,日後凡事還是多為自己著想,你其實比微之在我身邊的時日還多,我望著你們倆都好。”


  “淮明白。”秦淮輕聲道。


  其實以秦淮常年伴在林初左右的舉止,林初若幹脆將他過繼膝下是順理成章的事,秦淮亦可名正言順成為秦家的嫡長子。但林初與秦淮都知道,這樣對於秦淮而言更像是有意掩蓋出身,實乃欲蓋彌彰自卑之舉,秦淮自尊心強,斷不願意,林初便也從未如此提議。


  “微之許是不留這吃飯了,子長,你留了一道用完午膳回去吧。”


  秦洵從母親處離開,還需與外祖父告一告別,欲走,林天忽出言問起秦洵是否有中意姑娘。


  秦洵不禁愣了一瞬,繼而哭笑不得:“外公怎與我娘同問此事,總不會我剛回長安,你們便要給我張羅親事吧?”


  “不過是忽然念起,隨意一問,我觀微之如今這儀表堂堂的好模樣,想來是甚得女子青睞的。怎麽,尚未有入你眼的?”


  秦洵玩笑道:“即便是有,那也該是江南女子才是,我回長安才兩三日,連故人舊友都還沒見全呢。”


  “隻要你喜歡,江南女子便江南女子,外公又不是非要你娶長安的官家千金,還不都看你自己。”


  那我喜歡的是個男人,而且還是皇帝他兒子呢?秦洵覷了眼外祖父慈愛笑容,沒敢口無遮攔說出來嚇著老人家。


  見外孫不說話,林天還當他是害羞了,笑了兩聲:“你們小年輕的臉皮薄,外公也不多拿你取笑,是你舅舅今日下朝回家說,戶部尚書向他打探你,說是他家姑娘今年剛好及笈,你懂這意思。不過你舅舅估摸著你不喜旁人替你拿主意,便道你年紀尚小還無打算,姑且給你推掉了。”


  秦洵在聽到“臉皮薄”時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竟有些慚愧,接著便聽說戶部尚書有招他為婿之意,不禁咋舌。


  大致記得戶部尚書家的千金是昨日那替自己挑茶具的女子,似乎是叫郭……郭什麽的?至於模樣,當時便沒仔細看,事後自然更記不大清了。


  那會兒便覺得郭小姐作風略大膽了些,現在看簡直效率得不行。


  “還真得多謝舅舅,往後諸如此類,也勞煩外公和舅舅都替我推了吧,我並無娶妻的打算。”


  林天畢竟是舊文臣,對措辭字眼有敏銳的捕捉力:“並無?”不是尚無?

  秦洵一時語塞,生怕他會追問,急著告辭又太過突兀,隻得幹笑幾聲岔開話題,沒來得及細思,挑中個略顯嚴肅的問題:“既說起親事,我倒是有一疑惑,或許會有些冒犯外公。”


  林天果被他轉移了注意力:“但問無妨。”


  “多年前外公因與外祖母成婚而失……這麽些年,可曾後悔過?”秦洵喚如今的定國公夫人是“外婆”,這區別開來的“外祖母”是早逝的前朝殷宛公主。


  至於他含糊掉沒說出口的,自然是不可妄言的“帝位”二字。


  高祖齊棟偏向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他政見上欠缺火候,卻有發現賢才的好眼力,林天便是經他力薦文臣從武的典範,而林天也的確不負所望,無論是謀策還是帶兵都隱隱能壓過當時的齊棟與秦傲一頭。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當初他們逼宮殷帝時林天野心大些,如今這天下怕是不姓齊。


  而林天沒能坐上帝位,無爭位之心是一點,最主要的則是因他娶了殷宛。


  篡位之事非一日可謀,林天娶殷宛時,前朝還是一派君臣和睦的光景,隻有他們自己清楚,那時他們已有了不臣之心。


  林天對於傾覆大殷之事並無太多愧疚,殷末那光景顯然已是氣數將盡,若換了齊棟為帝另辟新朝能換得這片江山的安寧,也不算負了天下百姓。


  縱使謀劃著傾覆大殷,林天還是娶了殷宛,並生下了女兒林初,也正因如此,即便他有奪位之心,殷宛為妻也會給他招致詬病。


  既傾覆前朝,又怎容前朝公主母儀新朝。


  好在林天本就無心奪位,高祖在位時那般敬重厚待林家,多半也是暗存了感念林天當初有心相讓之意,隻是世人不明所以,難免暗暗惋惜。


  至於林天,不知在為臣多年後遭帝王猜忌時,可曾後悔過當日棄了那唾手可得的無上之尊。


  話一出口秦洵便有些後悔,這個問題何止略顯嚴肅,是極為嚴肅了,怎麽也算不上家常敘樂,而該說是幕僚之間的談話,還涉及情愛,便又能說是男人之間的推心置腹。


  出乎意料,林天情緒一絲波動也無,還是那樣慈愛笑著回答他:“不曾。”


  他愛殷宛,若是他迫於壓力不娶殷宛,殷宛便會如後來諸多殷氏舊族那般,死於行宮走水,他做不到看著她痛苦死去。隻有嫁給他,殷宛才能頂著前朝公主的身份也能安然存世。


  即便殷宛在新朝建立沒多久便因病撒手人寰,未能與他長相廝守,林天依舊覺得能讓她最終躺在自己懷裏安詳合眼,自己這輩子就是值當的了。


  林天又道:“待微之有了心愛之人,便自能悟了。”


  外孫並不是第一個直言問他這個問題的人,第一個這樣問的是少年時放下身段求嫁於他的堂家小姐,即如今的堂太後。


  今上登基後的第一回宴臣,酒過三巡,林天以亡妻過去常叮囑不得過度飲酒之言擋酒,宴散後便被帶著醺意的堂太後攔下了。


  堂太後稟退左右,淒婉道若當初林天娶了自己得堂家之勢,如今這天下便是林天與自己夫妻二人的,可他明知娶了殷宛公主新朝不會允他為帝,為何那樣固執地要娶她?

  林天退後一步,拱手道為人部下當報知遇之恩,奪人權位非道義之舉,自己本就無心爭位。


  堂太後冷笑:“你們都逼宮篡位改朝換代了,還談道義?你就是舍不得那什麽公主罷了,旁人不過是想與你聯姻結黨,嫁女給你做續弦,你回去就隨便拿她的婢女充上了你尊貴的定國公夫人之位!她都死了這麽多年,你時時將她掛在嘴邊!殷宛她就那麽好?讓你愛成這樣?”


  “是,她很好。”林天很幹脆地回了她,“她是臣已故發妻,臣為何不可光明正大提起她?”


  “即便每提一次,都要在旁人心中強調一回,你大齊的定國公娶了前朝餘孽,還是個混了外族血統的公主?”


  “她並非混了外族血統的前朝公主,她是臣妻。”林天認真糾正了堂太後,又拱手一禮,“萬望太後,今後莫辱臣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