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
秦洵裝模作樣搭上秦商額頭碰了碰:“病得不輕啊,當然得施針治一治,否則可就趕不了明日的課業了。”
秦商連忙從被窩裏爬出,帶了哭腔喊著“奶奶”便要往穀夫人處撲,秦洵給秦瀟遞了個眼色,年輕夫妻二人便一左一右架住同樣驚慌喊叫“你們這是想做什麽”的穀夫人,送往屋外去。
秦洵伸胳膊攔在秦商身前沒讓他下床,往他角團散亂的頭發上揉了兩下,輕笑了聲:“老實點,小兔崽子。”
秦商不敢妄動,更不敢靠近秦洵,抱著被子可憐兮兮縮去了內裏靠牆處,見父母將奶奶架出屋後父親又回了房裏來,立馬投去求助的目光委屈地喊著“爹爹”。
秦瀟不為所動:“不是病了?叫三叔給你瞧瞧病。”
秦商絞著被角,小臉糾結成一團,還是倔著不肯承認裝病,哼唧著問:“那三、三叔……要怎麽瞧嘛……”
“好說。”秦洵從袖中掏出針包打開,熟練地取出一根細長銀針夾在兩指間,朝秦商眼前晃了晃,“也就用這玩意把你紮成刺蝟,紮完保管藥到病除,相信三叔,行醫六年少有失手,失手的幾個也無大礙,也就直接升天了吧。”
光滑的針身隨著秦洵手的晃動,在燭光下泛著寒森森的冷光,秦商瑟縮著脖子,磕磕巴巴拒絕:“不、不要,商兒不紮針!商兒吃、吃藥,紮針……疼,還、還肯定流血!”
“那可不行,我瞧商兒病得頗重,非施針不可治愈,商兒不怕,也就紮著疼那麽幾個時辰,流個半盆血,拔了針擦幹淨就沒事了。”秦洵胡扯嚇唬這不懂醫藥的三歲孩子,“你要是怕自己忍不了疼會滿床打滾,三叔跟你爹爹可以把你捆起來不給你動。”
秦商信以為真,淚汪汪地從被子裏探出隻胳膊,往自己父親麵前伸:“爹……爹爹……”
“叫爹做什麽,爹又不是大夫,聽三叔的。”秦瀟見兒子至此都還嘴硬,忍不住皺眉,壓下心疼不去看他可憐巴巴的模樣,不叫自己心軟。
這孩子被他祖母寵壞了,中午那會兒挨了自己的訓罰老實一陣,傍晚穀夫人回來一瞧他被罰打紅腫的小手,心疼得大呼自己孫兒受了委屈,完全不顧他到底是做錯了何事挨罰。
孩子家人來瘋,一得了祖母是非不分的溺愛,仗著祖母撐腰不懼父母,嬌脾氣又上頭,又開始有意作態耍起性子來。
不能再讓母親這樣教導商兒了,趁著商兒年紀還小還好矯正,得硬著心腸給他好好掰過來才是。
秦洵朝秦商抱在身前的被子伸手作勢掀開:“乖,施針了,商兒自己把衣裳脫一脫。”
“我不要……不要!”秦商抱緊了被子更往牆邊縮去,恨不得將整個小身子都嵌進牆裏。
秦洵忽收回了手中銀針,回手往自己額頭輕敲一記,想起什麽的模樣,笑道:“算了,這麽小個娃娃,紮成刺蝟也太過了,不紮了。”
秦商方舒了口氣,卻見他三叔將銀針別回針包收好,又從袖中掏出根不知做什麽的粗鐵針,笑眯眯地朝自己亮了亮。
“不紮那麽多根了,就拿這根,往你小屁股上紮一回,包好。”
這下秦商嚇得直接跳了起來,不管不顧地滾下床,鞋子都沒穿就撲去了父親身上,抱緊父親的大腿攥著衣擺哭嚎:“爹!爹爹救我!嗚嗚我要奶奶,要娘!爹爹!”
秦洵捏著那根向嬤嬤討來的納底針笑得直揉腹。
“微之——”秦瀟也沒想到他搞這麽一處,一時愕然,隨即哭笑不得地俯視著哇哇嚎哭眼淚鼻涕糊了自己一衣擺的兒子,“商兒先起來,別坐地上,三叔逗你呢,商……噗――”
秦瀟沒憋住,很不厚道地笑了出來,秦商委屈,哭得更起勁,也不喊爹爹了,直喊著要娘和奶奶。
許是聽著屋裏孫兒的嚎哭,穀夫人沒法鎮定,不顧穀時的阻攔闖進門來,見秦商坐在地上抱著秦瀟的腿哭得慘,小臉滿是涕淚。
穀夫人心都要碎了,連忙“哎喲心肝”地喚著上前將秦商摟進了懷裏,不敢直說秦洵,隻得怒目瞪向自己兒子,連帶著將話說與秦洵聽:“這麽大個人了,這樣欺負個娃娃做什麽!”
穀時以袖掩口,將笑憋回去,上前往婆婆懷裏的兒子頭上撫摸了一把:“姑姑,商兒不是說身子不舒服,這便勞煩三弟來瞧上一瞧,孩子家都怕紮針喝苦藥,可是治病哪有舒舒服服的,沒人欺負商兒的呀。”
“嗚嗚嗚商兒沒病,商兒不要紮針,沒生病不用紮針!”秦商緊緊摟住祖母的脖子,總算承認了裝病。
“商兒沒生病?那先前怎麽同爹娘和奶奶說生了病明日不想念書?”穀時又道。
秦商哭得打嗝,好不容易將一句話說完整:“商、商兒……嗝——沒生病,就是不想……不想念書……嗝——騙你們的。”
小兔崽子總算老實了。
秦瀟將他從穀夫人懷裏揪了出來:“以後能不能撒謊騙人了?”
“不能了,商兒以後再也不騙人了。”
“也不是就一定說得這麽絕對。”笑緩過氣的秦洵朝秦商招了招手,“到三叔這來。”
秦商明顯有些懼他,曳著身子不願意,穀夫人也不願意,想要將秦商護到自己懷裏,被秦瀟橫手攔住朝她搖了搖頭示意無妨,她隻得憂慮地望著孫兒磨磨蹭蹭挪到床沿坐著的秦洵那去。
秦洵倒是滿不在乎地將秦商抱置膝上,接過穀時的婢女遞來的帕子給他細細揩幹淨臉。
雖然沒帶過孩子,但幼時齊璟都是這樣照顧他,他做起這些事來也得心應手。
“三叔嚇唬你,給你賠個不是,好不好?”
秦商嘟著嘴不說話。
“我跟你說啊,往後呢你在這世上,還是有需要騙人的時候,你爺爺偶爾為避風頭還會稱病不去上朝呢,那不是騙人,是處世應變。你現在小,沒遇著那麽多事,八成也不大能想得透,不過呢你記住,”秦洵往秦商哭得紅紅的鼻頭點了一點,“真心待你好的人,萬不可為一己私欲欺瞞他們,會很傷人心,懂不懂?”
秦商懵懵懂懂點頭,輕輕扭著身子還是不樂意同他說話。
“桂花糕都涼了,拿去叫廚房熱一熱再端來。”秦洵將床頭案上的盤子遞給婢女吩咐了聲,托起秦商挨打的那隻小手,笑道,“著涼生病是假,商兒這手還腫著不方便倒是真,我看啊,明日課業停一回也說得過去。”
秦商被他突如其來的好心砸懵了,驟然抬頭,望著他三叔笑眯眯的模樣,半是期待又半是不可置信地問:“真的嗎?明日真的不用念書嗎?”
“真的啊,三叔幹嘛騙你,你問你爹爹是不是?”
秦商小心翼翼覷了眼秦瀟,見秦瀟頷首,剛被淚水衝刷過的一雙眸子裏瞬間明亮起來,滿心歡喜。
秦洵存心逗他:“三叔好不好?”
秦商這會兒心裏頭高興,但望望他袖子,一想到藏在他袖中那些泛著銀光的尖銳物,還是心有餘悸,怯聲道:“不、不紮我就好。”
“不紮你,就算往後商兒真病了,三叔給你開藥方子都多添幾味甘草,你看這樣行不行?”秦洵往他紅撲撲的臉蛋上捏了一把,“現在喜不喜歡三叔?”
秦商忸怩地絞了幾下袖子,細若蚊蚋道:“喜歡。”
真單純啊,小孩子就是好哄,教訓完給顆甜棗還挺奏效的。秦洵戲弄了半天這孩子,總得給點甜頭予他嚐嚐,叫他不至於畏懼厭惡自己,秦商裝病逃學半是撒嬌,半是不想叫先生詢問挨罰緣由,既然道理教訓過了,便護一護這孩子的自尊心吧。
秦瀟送秦洵出門去,隱隱還能聽見後頭穀夫人責怪穀時,說他們夫妻倆沒個當爹當娘的樣,居然戲弄自己兒子取樂。
秦洵彎著眼眸:“二哥,你兒子真好玩。”
拋開目前被穀夫人教出的一些壞習慣,秦商還算稱得上是個挺活潑討喜的孩子。
秦瀟打趣他:“微之喜歡?不若也早日成家生一個出來,你這樣的相貌,生出的孩子定也是好看得緊。”
我跟齊璟哪生得出孩子。秦洵心下這樣想,麵上打著哈哈:“不了不了,我可沒那耐性自己養個孩子,也就偶爾碰見了人家好玩的崽,心血來潮逗兩句。”
翌日,秦洵帶上茶具包裹,命馬車送自己去一趟長安郊外的上林苑,本打算見過母親回來後帶著茶具去定國公府拜訪外祖父,順道就留那蹭頓飯再回家,誰知到了上林苑,第一眼沒見著母親,倒是先見著了外祖父。
秦洵順道也就直接在上林苑將茶具送了,老人家解了包裹打開錦盒看了看,極是欣慰歡喜:“微之有心了。”
“外公今日是沒去上朝還是下了朝來的?”
不同於對秦家祖父一直板正地喚作“祖父”,秦洵與外祖父林天自小親近,稱呼上便也沒那麽正式,一直親昵地喚作“外公”。
“沒去上朝。老了,又早卸了軍職,上不上朝還不都那個樣,幹脆擱家歇著,沒事來上林苑看看這些個後輩練兵。”
林天最初是文臣從武,因而雖縱橫沙場多年,身上始終帶著那麽些書卷氣,講話也溫和,與秦傲的剛硬模樣大有不同。
秦洵將一瓶藥油托外祖父帶回去給舅舅林褘,林褘當初為護他腿上受了傷,一直落著些養不好的病根,每逢陰雨日便酸痛難忍,他調製的這瓶藥油便是抹以緩解的。
林天端詳著手中藥油瓶子,再一次感歎外孫的懂事:“仲卿定會高興的,這些日子你剛回京,且多歇歇,以後得空就來家裏走動走動,離得又不遠,路過了吃頓飯也好,你外婆時常念叨你。”
仲卿是林褘的表字,照理說,林褘雖是林家第二個孩子,但林初為女,林褘該是長子,然林初之才更甚男子,林家基本是將長女作長子待,林褘表字中便用的次子“仲”字。
這個“外婆”,自然不是秦洵早逝的親生外祖母殷宛,而是殷宛過世後林天的續弦。
秦洵含笑應是。
與外祖父敘了些家常,秦洵去上林苑的校場尋母親林初,剛進校場沒走幾步,馬蹄聲疾疾靠近,勁裝少女從他麵前打馬而過。
似乎是經過的一瞬間看見秦洵,少女急急勒馬回身,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打量幾眼含笑的紅衣少年,驚喜道:“微之表哥?”
秦洵辨了辨少女的模樣:“昭陽?你不在宮裏陪著姨娘,來上林苑做什麽?”
六年未見,當初那總是與自己打打鬧鬧的昭陽公主齊瑤,已經出落成十四歲的娉婷少女了,眉目神似淑妃白絳,蘭蕙柔美,卻多了些春花般的少女氣息。
齊瑤撫了撫馬脖叫其安分停步:“母妃近日將要臨產,多在靜養,我怕驚擾了她,便來林姨娘這裏了。表哥,我皇兄呢,你們沒一道回來?”
齊瑤畢竟是女兒家好撒嬌些,也就不顧忌齊璟那麽多禮規,將林初喚的是“姨娘”。
“我回來得早些,你皇兄這陣子約莫在路上,過幾日便抵京了。你既騎著馬,載我一程可好?”秦洵打起了齊瑤身下坐騎的主意,心中估量著這半大的馬兒是否承得起兩個人的重量。
“不好!從戟哥哥往林姨娘處去了,我若與你同乘一騎過去,叫他瞧見了如何是好?”齊瑤毫不猶豫拒絕,卻翻身下馬來牽住了韁繩,“不過你若是獨行無趣,我倒是可以陪你一道走過去,怎麽樣,我還是夠意思吧?”
她落地站定,抬起沒牽繩的空手在自己與秦洵的頭頂間來回比了比:“從前你個子還同我一樣高的,怎麽幾年不見你竄這麽快,難道是江南的水土比較養人?表哥,江南好玩嗎,你同我說一說好不好?”
你不要總是強調我以前跟你一樣高啊!秦洵心中呐喊。
他一路與好奇心重的公主殿下說了些江南趣事,齊瑤牽著韁繩與他並行,睜大一雙美目津津有味聽著,不多時便至射箭場附近,除了列隊齊整的士兵正在習箭,場外立著一男一女二人在交談。
女子是秦洵的母親林初,背對他們的是個身長肩寬的青年,看光景便知也是個位分頗高的將領。
“從戟哥哥!”離得老遠齊瑤便朝那處喊了出來,揮動著手招呼。
青年聞聲回首,麵容英俊,眉目間滿是颯爽風姿。
秦洵挑眉問齊瑤:“運籌帷幄那位?”
齊瑤喚其“從戟哥哥”,長安城哪來第二個從戟,想來便是堂太後的侄孫,驃騎將軍堂從戟了。
秦洵從前沒見過堂從戟,但對這個名字還是有些印象的,一是堂從戟繼秦洵的先生奚廣陵之後,以一手高超棋藝名震長安,獲“運籌帷幄”讚譽;二是自從楚辭父親前驃騎將軍楚正弓自刎而亡,驃騎將軍一職始終空置,直到六年前秦洵離京後不久,時年十八歲的堂從戟接任。
齊瑤點著頭“嗯嗯”應著,秦洵餘光一睨她,見這小丫頭眸中神采,了然地笑出來。
“我說呢,你這丫頭沒事跑上林苑這來,看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齊瑤聽他取笑,有些羞赧地跺跺腳:“你少笑話我!”
她遠遠觀堂從戟回過身去上了馬,似要往別處去,急道:“哎呀我不同你說了,我過去找從戟哥哥玩!”她邊說邊急急上馬,話音未落人已經一夾馬肚奔了出去。
“去去去,臭丫頭!”秦洵在身後嗆了馬蹄子踏起的塵土,笑罵一句。
堂從戟與追在身後的齊瑤皆打馬離去,前方餘下的自然隻有林初了,秦洵快步上前,見禮道:“拜見母親。”
人至中年的女將軍美貌如舊,望向自己兒子時減了些軍中將領的英氣,托著他胳膊扶起,拉近身前:“都長這麽大了。”
身形頎長,容貌俊美,正當大好年歲的翩翩少年,叫林初這做母親的心中甚慰。
母子倆進了屋去,林初出其不意將兒子的包頸衣領勾下幾分。
當娘的了解兒子,即便他有心掩藏,也是一眼便能瞧出他哪哪不對勁。
“……娘。”秦洵怔了怔,有些不自在,稍稍偏過身子將衣領理好。
林初輕輕歎氣:“疼嗎?”
“男兒家,破點皮叫什麽疼。”秦洵笑笑。
“別不當回事,你自己在外跟著你師長習醫,知道輕重,身上有傷當早日養好才是。”縱然林初沙場上見慣死傷,這傷在自己兒子身上也是極心疼的。
秦洵不想繼續談脖子上這道劃傷,便在屋內掃視一圈,一眼瞧見桌案上一張有些老舊的圍棋盤,有意轉移話題,笑道:“方才那位是堂從戟將軍吧?聽聞他棋藝高超,娘與他閑來對弈過?”
“偶爾。”林初順著兒子目光望向圍棋盤,失神一瞬,去案邊將它收整好,“過來坐吧。”
秦洵方坐下,便聽母親語出驚人:“你是不是……見過他了?”
秦洵隱隱猜著母親口中的“他”是指誰,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母親這一輩人年輕時的舊情舊怨,外頭不敢妄議,在皇城中卻算不得什麽秘辛,秦洵對此略有耳聞,他有心避免提及舊事令母親傷懷,卻不想林初主動對他提起。
“見過了嗎?”見兒子愕然不語,林初又問一遍。
“……見過。”
“他……還好嗎?”
察覺出母親話語中既遲疑又殷切,秦洵沒來由有些心酸。
“我回京前拜訪的他,身子骨是健朗的,日子過得應該……也還安穩。”對孤舟的印象也就那一回,秦洵斟酌著回答。
“那就好,挺好、挺好的。”林初喃喃道。
秦洵不知當不當順勢問出心中疑惑,林初觀他躊躇神色,先他開口,搖搖頭道:“不是我讓歸城帶你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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