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

  男童長得玉雪可愛,頭發梳在頭頂上總了個角團,穿著身孩童的小道袍,手裏拿了把拂塵,小臉上粘貼著假胡子扮作老者模樣,神氣地橫著拂塵擋住他二人去路。


  “來者何人?”小道童壓低稚嫩的聲音故作老成。


  齊璟微笑,說話很客氣:“小道長,我們是來拜訪廣陵先生的,可否行個方便?”


  道童晃著小腦袋,一手握著拂塵搭進臂彎,一手捋著自己粘在下巴的假胡須,眯起眼睛故作高深道:“要進去見廣陵先生,先過貧道這關,讓貧道先給你們算上一卦,看你們是否來者不善!”


  “哪來的小神棍在這招搖撞騙。”秦洵半點也不吃這套,一彎腰兩手叉住道童腋下,就把他高高舉到了眼前,逗他,“不會是廣陵先生家的吧?才多久不見,先生兒子都長這麽大了?小神棍,別動啊,給哥哥瞧瞧你跟爹爹長得像不像。”


  道童沒料著此人這麽不按常理出牌,愣了一愣,隨即在空中掙紮起來。


  齊璟抬手壓住秦洵臂彎,好笑道:“別亂說,先生還未成家,哪會有兒子。我瞧著大約是哪家友人之子,你快把人家孩子放下!”


  “是嗎?”秦洵沒有絲毫放下道童的意思,“誰家孩子,模樣生得真不錯,白白嫩嫩跟塊豆腐一樣,蘸蘸糖就能吃了。”


  他甚至將小道童顛拋了兩下,存心逗得道童吱哇亂叫,齊璟無可奈何。


  秦洵脫口而出這句“豆腐蘸糖”的形容,還是記憶裏幼時在長安,源於晉陽王之口的說法。


  殷覆齊出之時的公開說法是殷後主讓賢齊高祖,齊高祖自然不能在明麵上對殷氏趕盡殺絕,不僅不能趕盡殺絕,還須厚待之,以彰顯齊氏仁德。


  可惜大齊初建不久,一場現今人人避忌不談的殷氏行宮走水之禍,幾乎亡了包括殷後主在內的舊殷最正統一脈皇室子弟,齊高祖深表痛心,隻得將殷氏餘下宗親裏最正統的一脈家主封了晉陽郡王,視作大齊的皇親。


  老晉陽王身體不大好,沒當多久郡王就過世了,等到秦洵他們這些小輩記事起,見著的便是承襲了父親封爵的小晉陽王殷子衿。


  晉陽王殷子衿在朝廷沒有官職,倚著晉陽郡的食邑做了個閑散郡王,閑來無事聽戲尋樂,是長安城第一戲樓“牡丹亭”的常客,偶遇著他們這些個世家小輩,便會捎上一道。


  皇帝壓根不怕晉陽王身為殷家人會把他這些世家貴族的子侄們怎麽樣,他甚至巴不得晉陽王做些什麽,好讓他有理由端掉殷家,畢竟在皇帝心中,犧牲一個貴族子弟,換來個鏟除前朝後裔的理由,是件很值當的買賣。


  可惜晉陽王帶小輩們出遊始終很坦蕩,既不避諱將他們帶在身邊,也從不算計著對他們做什麽,瀟瀟灑灑,磊磊落落,就是個普通長輩疼愛小輩的作為。皇帝也不是非要難為晉陽王不可,反正他隻領個封爵未受官職,不爭不搶不涉朝堂,既然安分不生事,皇帝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隨他去了。


  當日齊璟與秦洵從禦書館下學,秦洵拉著齊璟跟自己回家一道溫習,出宮回上將軍府的途中便碰上了外出聽戲的晉陽王殷子衿,年輕的郡王一身落拓青衣,望著二人笑道:“喲,倆小不點,剛下學?”


  小齊璟含笑見禮:“見過晉陽王叔。”


  小秦洵歪頭看了看殷子衿,學齊璟的稱呼道:“見過晉陽王叔。”


  殷子衿一挑眉。秦家這小家夥從小都是聽林初的管自己叫舅父,今日怎麽喊起王叔來了。


  齊璟也意識到秦洵的稱呼嚴格來說不妥當,非皇室宗親本不應當稱呼封王父輩“王叔”,該尊稱封號或普通叔伯才是,秦洵也一直因為沾親帶故,聽母親的話稱晉陽王舅父,這會兒顯然就是在隨口跟著自己叫。


  正常來說自當糾正,不過是阿洵的話……


  齊璟道:“阿洵與我一貫親近,正要隨他歸家溫習功課。”


  殷子衿了然頷首,這意思是說關係好,請他受了秦家孩子這聲“王叔”。


  他伸出掌覆上漂亮小家夥的頭:“小洵也進禦書館了?”


  秦洵還沒開口應話,身後的將府家仆忙道:“前段時日三公子年滿六歲,林將軍已為三公子起字微之。”


  秦洵卻道:“王叔可以還叫小洵!”左右他還不習慣被起了個表字。


  “好好。”殷子衿笑眯眯地在他頭頂輕拍兩下,“那你們倆要不要隨王叔去牡丹亭聽戲?”


  秦洵剛想回“好啊”,又被身後家仆截了話:“晉陽王恕罪,自三公子入禦書館起,林將軍吩咐了三公子每日完成功課前不可外出玩樂,奴才不敢違令。”


  畢竟是恪守家仆本分,殷子衿也不為難,見秦洵氣鼓著小臉不樂意,忍不住往他臉上捏了一把:“小洵這模樣生得愈發好看,小臉跟塊嫩豆腐似的,蘸蘸糖就能吃了。”又笑著哄他,“聽你娘親的話,今日回去做功課,過幾日得了空王叔一定帶你去聽戲,如何?”


  秦洵聽過許多或真心或恭維來誇他容貌的話,這“豆腐蘸糖”的描述倒是第一回聽,很是新奇,還琢磨了好一陣小孩子怎麽能被蘸糖吃了呢。後來長大了,他自己再看到幾歲年紀的小娃娃,便會不自覺去瞧人家臉蛋嫩不嫩,能不能蘸糖吃。


  這會兒被秦洵誇了句“豆腐蘸糖”的小道童卻不領情,揮手蹬腿地直嚷嚷叫他放下自己,中間夾雜著“雲宵、雲宵”的呼喊,似乎是個人名。


  感覺到衣擺被拉扯感,秦洵低頭,看見一個同樣穿了身小道袍的女道童,也是五六歲模樣,頭上總了兩個角,容貌與他舉在空中這男道童很是相像,怯生生地拉住他衣擺,底氣不足道:“你、你放開哥哥。”


  又一塊蘸糖的豆腐,秦洵心道,依她所言把男道童放了下來,女道童忙躲去自己哥哥身後探出個腦袋觀察,男道童腳一沾地便將自己拿的拂塵緊緊抱在懷裏,做防守姿態,氣鼓著小臉抬頭看秦洵:“你討厭!”


  齊璟給秦洵善後習慣了,彎下腰溫和地哄孩子:“秦哥哥不懂事嚇著了小道長,我替他給小道長賠不是,過後我好生訓一訓他,還請小道長海涵。”


  男道童昂起腦袋響亮地“哼”了一聲。


  秦洵笑得絲毫無愧:“小神棍,我不是誇你好看嗎,你怎麽還討厭我?男子漢大丈夫,氣量這麽小。”


  男道童麵色漲紅,更生氣了。


  “阿洵。”齊璟無奈,偏頭瞪他一眼,“做什麽這樣戲弄小童。”


  “小神棍自己送上門來擋道,男孩子家家的,我不是沒把他怎麽樣嘛,我又不欺負姑娘家,你看這小丫頭叫我放下她哥我不就放了?”秦洵也彎下身來,頗感興趣地戳了一下男道童頭頂的發團,“怪好玩的,我六歲被你束過頭發後就沒總過角了,你吧,我好像從來就沒見過你總角。”


  從秦洵記事起,齊璟的頭發一直是照大人的模樣梳整,秦洵六歲前倒是普通稚童一般總角,後來入禦書館時耍起小脾氣頭發散了不肯梳,齊璟哄好了他,親自動手給他梳頭,卻因不會總角,隻得給他鬆鬆一束,秦洵回家後照照鏡子覺得真不錯,之後便嫌棄總角幼稚,再不肯團。


  “男孩子家也還是稚童,秦三公子何必戲弄。”身後一人道。


  秦洵回頭:“我說呢,昨日道長說後會有期,這麽快就再見麵了。”


  一身黑白道袍的年輕道長含笑而來:“這陣子在這裏辦事,待的時日久些,兩個孩子有些黏人要跟來,不好帶著外出時便托管在廣陵這裏了。”


  “你生的?”秦洵琢磨著合一道長少說也二十五六歲了,有這般年紀的兒女也說得過去。


  “貧道並未還俗成家,哪會有孩子?”合一哭笑不得,“他們是貧道師兄的孩子。”


  秦洵一尋思,了然地“哦”了一聲。


  合一的師兄是鍾山觀太華真人的大弟子,用的是俗家名,叫做雲出岫,是個年少成名的奇才,江湖上如雷貫耳,秦洵自然也有耳聞。


  誰知引無數少女折腰的奇才偏偏與知名江湖女殺手互生愛慕,本來你情我願的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雲出岫作為名門正派鍾山觀的大弟子,戀上拿錢辦事的女殺手確實有些說不過去,一時間招得江湖詬病,雲出岫也是條漢子,自請出師離了鍾山觀,娶妻成家。


  詬病是不少的,豔羨自然也是有的,當年雲出岫出師成親一事引得無數少女尖叫,一部不知出自何人之筆的話本《霸道夫君殺手妻》賣到脫銷,那陣子每家印刷鋪都忙得熱火朝天,直至今日,當年的少女們許多都嫁作了人婦,都還會對那時的盛況津津樂道。


  不過雲出岫夫妻二人在江湖上仇家都不少,兩人湊一塊兒,仇家加倍,好在夫妻倆武功都不錯,四方雲遊也還瀟灑,後來有了孩子,師父太華真人看不過眼年幼的孩子時常麵對刀劍突襲,便將小兄妹倆接回了鍾山觀照管,看來就是麵前這兩個小道童了。


  “雲真,你又拿了我的拂塵帶著妹妹出來亂跑。”合一對那男道童道。


  小兄妹倆一齊邁著腿奔去合一身後,一左一右牽住他道袍衣擺。雲真氣呼呼指著秦洵,跟長輩告狀:“合一師叔,這個人欺負我!”


  “不得無禮。”合一往雲真頭頂拍了拍安撫他,向齊璟見禮道,“拜見三殿下。”


  齊璟回禮:“幸會。”


  合一將兩個孩子打發去別處玩耍,三人一道進屋見了奚廣陵。


  屋內整潔,一排書架,一張木案,一把古琴,一杯清茶,剛過而立之齡的清塵先生著一身繡竹白衣端坐案後,望見他們進門便起身相迎,笑如四月風。


  大齊人衣色普遍偏素,秦洵見過的著白衣者不少,但能給他留下印象、令他暗讚好看的卻僅三人。


  一是齊璟,素白衣裳黑金滾邊,還因自身氣度生生將簡單款式配色穿出貴氣;二是小師叔沈翎,一身都是不染旁雜的純白,穿得跟他性子一樣清清冷冷;三來便是眼前的廣陵先生,白衣上繡有錯落的青竹圖案,竹化仙之韻。


  都說世上幾乎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但秦洵覺得,奚廣陵這個人就很接近完全的大好人。


  好比說,即便遇到令他深惡痛絕的那種人,他前腳能指著人鼻子大罵一通,但假如這個人後腳就重傷倒在他麵前,他也一定會出手相救,是非對錯先救下人性命再議。當然,對於奚廣陵這種臉皮薄文縐縐的讀書人來說,他所謂的“指著鼻子大罵一通”,絕不會帶一個髒字。


  四人在屋中交談一陣,多是齊璟與奚廣陵師生間敘敘舊,談論一番現今的朝堂,齊璟順便代太華真人問問合一道長鍾山觀近況。


  太華真人年紀大了不便來回舟車勞頓,前兩年皇帝下令在長安建了座供其久居的道觀,借宮裏君臣每日上朝議事的“太極殿”之名,賜名為“太極觀”,太華真人久居長安,大弟子雲出岫又於多年前離開師門,這邊金陵鍾山觀便由二弟子合一代為掌事。


  本來這趟就是回京前來跟恩師道個別,不為說談,他們交談著秦洵覺得這會兒沒自己的事,埋頭喝茶,偶回誰問到他了,他回個話。


  另三人該說的差不多說夠,奚廣陵忽邀秦洵借一步說話。


  一條羊腸石板路,兩側竹林修茂掩日,入目皆碧,落影陰涼,空氣也混了淡淡的青葉氣息,秦洵落後奚廣陵四五步,望著前方師長一身繡竹白衣輕袂翩然,與這翠竹林相映甚融,一路無言。


  路不長,很快入目一處竹林環繞的小院落,簡單的一張石桌一間竹屋。


  “我平日宿在此處,清靜無人。”奚廣陵在石桌邊落座,“微之,坐,我與你說些話。”


  秦洵依言坐在他對麵:“先生請講。”


  “此番回京,你作何打算?”


  秦洵略一沉吟:“回去大概先歇息一陣吧,我離長安這麽多年,光是適應怕都得好些時日,得虧齊璟一直以來與我說了不少,我既能在江南安然度過這六年,想來回了長安,短時間內不會有人對我動手腳。”


  奚廣陵想起這孩子當年離京的緣由,輕輕一歎氣。


  元晟四年秋,秦洵十歲,逢一年一度的上林苑秋狩,身為世家子弟自然有資格隨行,卻是不巧在那一回遇刺受驚,在家休養了幾日,便聽說母親林初借話欣賞朝中出身驚鴻山莊的武將關延年,要把兒子也送去江南驚鴻山莊曆練一番,省得把秦洵養得不知人間疾苦。皇帝竟也對此事表了態,讚同林初的打算。


  皇帝秋狩之時守衛森嚴的上林苑,有膽量公然行刺世家公子,背後主使思來想去也就那麽些人,總歸能打上個“曲”字的標記,隻不過至今未能確定究竟是其中哪一個,那時皇帝下令徹查,最後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不了了之。


  大家都懂,秦洵也懂,幕後之人敢做歸敢做,能做成,少不得皇帝的默許,所以皇帝本就不打算細查,或者說他暗地裏要查個自己心中有數,卻因牽連過甚,不會貿然公之於眾。


  秦家識趣地並未深究,是因為知道皇帝跟刺客絕不是一路人,行刺是當真衝著性命的行刺,皇帝默許卻是為了生事,好有個理由將年幼的秦洵暫且遠遠送出皇城,未嚐不是一種保護。


  遇刺時秦洵的舅舅林禕為護他受了腿傷,剛養好傷就接到聖旨,從從三品的雲麾將軍晉任正三品的刑部尚書。


  林家姐弟都是自小縱橫沙場,林禕一朝改任刑部尚書,往後便隻能受困長安,且刑部是六部中唯一一個要同大理寺分權的部門,並不算握有完整的權力,對林褘來說是明升暗貶,實際是在削林家的兵權。


  刺殺秦洵顯然是對林秦手握重兵不滿,皇帝少不得要做些安撫,秦上將軍是如今大齊兵權一把手,動不得,便隻能從林家下手。得了安撫,又見皇帝讚同送秦洵離京,擺明了在回護,對方也識趣,秦洵這些年在江南既能安然,回了長安也不會太快被找麻煩。


  不會太快也是遲早的事,秦洵如今將近弱冠,不再是個懵懂的孩童,皇帝有心護他就是因為他有用,生於這樣的世家,又一貫與齊璟走得近,秦洵不可能不涉朝爭。


  奚廣陵知道自己說什麽都不頂用,便隻叮囑他:“萬事小心。”


  秦洵應下,師生二人又說了些旁話。


  末了,秦洵道:“此一去,往後恐有負先生教誨,萬分慚愧。”


  “何出此言?”


  秦洵揚起笑:“先生當年為何辭官?”


  奚廣陵輕輕搖頭:“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為謀,年少氣盛時,仗著十五拜官的卓殊天資,一心想在朝堂大有作為,誰知真到了那個地步,才驚覺自己一直以為的“作為”,跟朝堂當中弄權野心根本不是一回事,他從不得,受的排擠不勝枚舉,於是毅然辭官歸隱,安心做了個教書育人的先生。


  “這些年我在小師叔那裏給他打過下手不少回,接診的病人形形色色。”秦洵道,“印象深的,是有一日前後腳來過兩人。前腳來的那個,生了病,我給他開方抓藥,他看了方子,問我能不能把幾味稍顯昂貴的藥材換成廉價些的替代;後腳來的那個,尋些養生藥材泡酒,我給他薦了幾味,他問我,有沒有質量上乘些的,價錢貴不打緊,左右是為了自己身子。”


  “巧的是他二人都是鎮上的商戶,能瞧個眼熟,生意做得都不錯,皆非囊中羞澀之人,然真要治病的人嫌東西貴,沒病的那個卻怕東西差。”秦洵說到這裏,怕奚廣陵誤會自己的意思,笑了笑道,“其實無關對錯,不過是思慮有別,廟堂江湖,都有人拿錢換命,也有人以命換錢,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抉擇。我所求,也不過是安然度日罷了。”


  奚廣陵大致猜出了他什麽意思,等他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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