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
秦洵熟門熟路摸進齊璟房裏時,正見半透明的屏風蒙蒙地暈出後頭的暖黃燈光,嫋嫋熱霧從上方騰出,水聲昭示著屏風後有人正在沐浴。
驛館給齊璟和秦洵備了相鄰的兩間房,昨日他們下榻此處,等到齊璟外出辦事時,秦洵自作主張吩咐了驛館的傭工和侍衛,道是自己與三殿下都喜歡清靜,歇息時不喜周圍有人靠近,若無急事,沒喚人也莫要隨意來敲門打擾,傭工侍衛們不疑有他,果然不敢靠近他倆的屋子,生怕擾著被問罪,秦洵便得逞摸進了齊璟屋裏。
今夜他也故伎重施。
合好門,秦洵毫不避諱地走近,繞過遮擋屏風,可惜齊璟動作比他快,原本微闔的雙目在聽到他進門的動靜便睜開了,知道他是非得跟自己擠一張床睡,齊璟本是無波無瀾,誰知聽聲小混賬竟是徑直往這兒來,齊璟當即提身出浴桶,長衫一撈,穿了一臂入袖,剛好就用這手精準捂住堪堪繞進屏風來的少年雙眸,而後另隻手再穿袖攏合衣襟,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愣是沒讓秦洵偷得一星半點的眼福。
秦洵不滿地叫起來:“你怎麽這樣啊!”
“別亂揮爪子,碰倒了屏風,你今晚還能在我這睡?”齊璟單手攏著衣襟,低哼一聲。
秦洵剛擺出張牙舞爪的架勢便不得不偃旗息鼓。
也是,一繞過屏風進來就被齊璟捂上眼,幾近抵在了屏風上,這屏風材質並不輕巧,萬一被撞翻了肯定一聲轟響,外頭巡夜的侍衛們不敢不來保護三殿下的安全,被發現了他還怎麽偷偷蹭齊璟的床睡。
但秦洵不甘心,小幅度揮著手往身前空氣裏胡亂摸索:“你穿好了嗎?穿衣裳沒有?你就用一隻手能自己穿嗎?我給你穿呀!”
“不勞費心。”齊璟沒好氣,捂眼的手一垂,一把捉住他揮動的手腕。
眼前沒了手掌遮擋,秦洵眉眼一彎,蹬鼻子上臉,合掌反握齊璟捉在自己手腕的這隻手,舉到唇邊響亮地啵了一口,而後抱在懷裏不鬆。
“你真是……”齊璟忍俊不禁,“你這都是從哪學來的?”
秦洵得意:“天賦異稟,無師自通,厲害吧!”
齊璟不買賬:“小孩子才喜歡抱著別人的手。”
“小孩子是怕走丟,所以攥緊家裏人的手,大人就不一樣了,喜歡誰才會牽誰的手。”
齊璟另隻手點他額頭:“還差三年半,才是大人。”
二十弱冠成人,到明年二月,秦洵才滿十七。
為著小孩子還是大人的問題,秦洵在屏風後這方小空間裏跟齊璟半真半假打鬧半天,正待趁勢討個親吻,不識時務的“咚咚”敲門聲起,門外男子的聲音小心翼翼喚著:“殿下、殿下……”
秦洵被壞了小算盤,微惱蹙眉,卻是忽覺身子一輕,被齊璟扛上了肩頭,還在愣神的工夫裏便落入床榻柔軟的被褥間,齊璟扯過被子將他遮了個嚴嚴實實,隔著被子拍拍他的頭,低聲道了個“乖”。
好像偷情,秦洵乖乖縮在被子裏一動不動。
齊璟披了外衫,去給人開門。
來人是因政務上的急事給齊璟送來些公文,順帶挨本兒解說半天,末了還道見秦三公子屋內尚有光亮,可要問問秦三公子是否有吩咐。
藏在被中不敢動彈的秦洵這才想起,方才一心偷摸過來,忘了熄滅房中燈盞,心說此人可千萬別去敲自己房門才好。
他正琢磨,卻聽齊璟熟練地忽悠人:“他慣愛點燈入眠,此刻定是歇下了,莫去擾他。”
那人應了聲是,退出房並合好了門,秦洵一刻也不耽擱地蹬開被子抱怨:“再不走我要給悶死了!”
齊璟草草翻閱著剛送來的一疊公文,含笑望他一眼,沒說話。
床上的秦洵來回翻了幾下身,忽而坐起,舉起一臂晃袖子給齊璟看:“袖子剛才好像沾水了。”打鬧的時候壓根沒顧及寬垂的衣袖掃過浴桶水麵,此刻才後知後覺衣料濕貼在膚上不舒服。
剛說完就被齊璟扔來的衣裳兜頭罩住:“換我的穿,不準光著。”
剛送來的一疊公文齊璟原打算就著桌上油燈批過幾本,無奈他坐在桌邊翻閱,秦洵便要抱著被子趴床上直勾勾望他,擺明了不肯睡覺,齊璟架不住他盯,隻得取了最上兩本,坐靠床上來翻。
摟住鑽進自己臂彎躺入懷間的秦洵,齊璟聽得他起先還嘟嘟囔囔,就著自己翻頁的手一道看公文,很快便聽他綿長了呼吸。
齊璟放下公文將他扶下去躺好蓋被,往他額間輕輕一印唇。
翌日清早,縱使齊璟的嗓音再悅耳,喚醒時語氣再輕再柔,對於賴床成癮的秦洵來說,沒到自然醒的時辰就要強行把自己上下眼皮扒開,怎麽都是件痛苦萬分的事。
他把頭蒙進被子裏,含混著問齊璟:“什麽時辰了?”
齊璟答:“辰時。”
“好早。”被子隆起的一團人形哼哼唧唧拱動幾下,悶著聲嘟噥。
齊璟失笑,彎腰湊近那一團被子說話:“廣陵先生是長輩,登門拜訪,不過午才合禮數。”
秦洵從被子下露出頭,揉了揉惺忪的眼,伸胳膊圈住齊璟的脖子,無聲撒嬌,如願被齊璟抱坐了起來,這才乖乖洗漱穿衣。
自今上登基至今,長安前後共出四位名士,恰好分別於琴棋書畫四道上各擅其長。若就依照著琴、棋、書、畫的順序,依次為綠綺空音的奚廣陵、運籌帷幄的堂從戟、驚才絕豔的秦子長、風神凝遠的齊歸城,巧的是這也正是四人年紀的長幼順序。
嚴格來說,除了奚廣陵長了另三人一個輩分,往往居於首位,琴棋書畫四位名士其實無先後排名之分,各人心中都有各人的偏愛。不過在年輕姑娘的圈子裏,姑娘家少女懷春,自然偏心模樣俊家世好又易相處的風雅公子,故而性子剛直頗不解風情的年輕將軍堂從戟,總會不幸淪為墊底的那個。
奚容字廣陵,江南廣陵人氏,素有才名,卓絕難逾,十五之齡拜為廣陵知府,十六入京為禮部尚書,弱冠之年晉為統領六部之尚書令,兼任禦書館子苑少傅,故世人多稱其廣陵先生,廿四自請辭官,歸故鄉廣陵任學館掌事先生,今剛過而立。
他表字廣陵,既非生於廣陵之地,亦非曾任廣陵知府,而是因他通曉音律,琴藝精妙,撫得一曲絕響《廣陵散》。
《廣陵散》一曲在奚家代代相傳,每代隻傳一人,為最擅音律的子弟。
奚容便是他這一輩中撫《廣陵散》者,如今還未傳與後輩。其天資極好,幾歲便可熟練撫奏,雖性情溫雅,卻可將戈矛縱橫的激昂之意撫奏得淋漓盡致,叫族中長輩驚讚大妙,直接以曲名中“廣陵”二字予他為表字。
而奚廣陵不僅擅音律,品貌也是天人之姿,身如玉山立,貌若瑤台月,常穿繡有寥寥青竹的廣袖白衣,坐於竹下,一張名為“綠綺”的古琴自指下清音流泄,幾冊書,一盞茶,溫雅平靜,若青竹形化之仙。
奚廣陵曾任禦書館子苑的少傅,短短四載間,也就帶過齊璟秦洵他們這一批學生,年幼的秦洵對他的印象一直是“常穿繡竹白衣的好看先生”,無甚特別,直到十歲時,從叔父家六歲的雙胞胎堂妹口中初聞這番竹化仙的描述,想來這番描述的源頭也是姑娘家。
那時秦洵愣愣聽完,冷不丁脫口而出:“所以這麽一長串是在說廣陵先生是竹子精嗎?”
兩個小堂妹異口同聲:“是竹化仙!”
秦洵撓撓頭,心想都是竹子變的有差嗎?齊璟觀其色知其想,怕他真說出口惹兩個小姑娘不高興,忙以溫書之名將他拉進房去了。
結果翌日聽學時,秦洵始終分神盯著奚廣陵衣擺上繡的青竹圖案瞧,下學後奚廣陵便至秦洵桌案前,微微弓背,溫和問他:“微之今日似乎有些走神,是否是先生講的有疑?”
秦洵仰著腦袋看他:“廣陵先生,我家堂妹說你是竹子——唔。”
鄰桌的齊璟竄過來一把捂住他的嘴,替他接了下去:“秦家小姐稱讚廣陵先生竹化之仙氣度瀟然。”
奚廣陵輕笑,往秦洵頭上撫了一把:“承蒙厚愛,勞微之替先生謝上一謝。”
即便聽過了這番竹化仙的描述,在當年的秦洵眼中,奚廣陵依舊是“常穿繡竹白衣的好看先生”,後來秦洵到江南,混跡民間,日子久了學來不少混賬話,就曾搭著楚辭的肩,遠遠往奚廣陵走動的方向望,笑著問:“你看廣陵先生,身上是不是寫字了?”
楚辭茫然:“什麽字?”
“白月光啊!”秦洵哥倆好地在楚辭肩上拍了兩拍,“從頭到腳,被這三個字占滿了,像廣陵先生這樣的啊,最適合當白月光典範,我要不是已經家有如花美眷,我也把他當白月光看。”
楚辭嫌棄地把他胳膊從自己肩上抖掉:“昏頭了你,先生是長輩!”
玩笑歸玩笑,家有如花美眷的秦洵,不至於真對啟蒙先生產生什麽非分之想。
而且奚廣陵那麽一個人,用楚辭的話說,就算隻在心裏對他有些念想,都會覺得是褻瀆了他。
至於奚廣陵自己,一把與名琴同名的“綠綺”經年伴身,秦洵卻從沒聽過他為誰撫一曲《鳳求凰》。
人說相像慣常依年紀資曆,道是後輩像前輩,以表敬意,但在秦洵這裏,他對先生奚廣陵的印象一直不錯,則是因為初見時覺得奚廣陵像齊璟。
奚廣陵二十弱冠來禦書館教書那年,正好是秦洵滿六歲入禦書館讀書的時候,那幾日恰逢皇帝留齊璟在身邊教導理政,齊璟請了學假不來聽學,秦洵本就玩心重,少了個能管住他的齊璟他鬧翻了天,不肯念書,非要去景陽殿蹲著他的齊璟哥哥回來陪他。
禦書館守門的侍衛死活攔著,道是聽學時辰無太傅準許不得私放任何學生早退,秦洵嬌縱脾氣上來,氣呼呼逃了課,順著棵樹爬上了一處屋頂不肯下來,底下太監宮女圍了一圈急得直跺腳,小孩子家人來瘋,他們越急秦洵越強,自己不下去,也不允許任何人上來抱他下去。
最後驚動了季太傅,老太傅吹胡子瞪眼,當下指了個小太監:“上去拎他下來!”
秦洵強著脖子衝小太監喊:“我不下去!你敢上來!”
小太監看看嚴厲的太傅,又看看嬌慣的世家小公子,兩邊都不敢得罪,哭喪著臉求太傅和秦三公子高抬貴手,別為難他一介小奴才。
季太傅氣得直抖,怒斥秦洵頑劣不堪目無規矩簡直不可教,能數落的話都數落了一遍,秦洵聽慣了此類話,他們讀書人又罵不得髒罵不出什麽新意,他臉皮厚,充耳不聞。
季太傅袍袖一揮,叫所有人都別理他,既然不下來任他在上麵愛待多久待多久,待夠為止,眾人散去。
秦洵待夠了,算著大約是下學時辰,心想這下應該不攔人出去了,便打算順著爬上來的那棵樹再下去,誰知剛往先前腳踩借力的樹枝踏上一腳,正將重心慢慢往那邊移,樹枝這回承不住重,斷了。
他還算機靈,隱隱聽到斷裂聲就慌忙收腳回到屋頂上,隻是這樣一來,他不敢再往樹上踩,總算有些急了。
可惜先前人都被太傅揮走,大家巴不得離這小祖宗越遠越好,此刻四下無人,秦洵又拉不下臉高聲呼救,原本還聽得遠處下學的喧雜,沒多久學生似乎走完了,四周沉寂,秦洵含了兩包淚在眼眶裏轉啊轉,咬唇憋著沒真哭出來,隻得等著誰路過能救他一救。
等來的便是新任少傅奚廣陵。
年輕的少傅先生一身繡竹白衣,夾了隻小梯子走近,搭著屋簷一步步爬上頂來,朝淚汪汪的六歲孩子溫笑伸手:“微之小公子?先生不會武,你乖巧一些,莫要亂動可好?我怕摔著你。”
秦洵狐疑地望他,把眼淚眨了回去,開口帶著細微的哭腔:“我沒見過你,你是哪位先生?”
少傅先生好脾氣地笑笑,沒計較小孩子的失禮,認真向他自我介紹:“新來的少傅,姓奚,以後要請微之小公子見教了。”
秦洵沒急著挪屁股,一動不動地觀察他,奚廣陵也不催他,任由他對自己打量來打量去。
不是一個年紀,更不是一張臉,但就是跟齊璟很像,好看,溫柔,笑起來的模樣正正好討人喜歡,連左眼尾偏下長了顆小淚痣都一樣,這麽像齊璟的肯定是好人。秦洵心中迅速做著判斷,乖乖靠過去被新少傅抱下了屋頂。
奚廣陵牽著他小手,帶他往學室方向走。
秦洵仰起頭:“少傅先生要帶我去見太傅嗎?”
奚廣陵微微俯首,另一手在唇間豎起食指,朝犯了錯的孩子做出個噤聲的手勢,笑道:“我是悄悄來的,太傅還在生氣,你此刻見他定要聽訓,姑且緩上一日。你今日取了書物,先歸家去,我替你同太傅告一告情,明日你來了,記得一定要同太傅好好認錯,好嗎?”
秦洵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問他:“下學了嗎?”
“是啊,往後可不能再肆意任性了,今日微之耽擱了兩堂課的習讀,回去記得讓家中兄長給你補上,可好?”
秦洵還是沒回話,又問了下去:“少傅先生覺得我頑劣不堪不可教嗎?”
奚廣陵略一沉吟:“就事論事,這一回是頑劣了些,不過微之還是孩童,貪玩一些實屬正常,但得知道改過才是。而且,”奚廣陵停了步子,蹲下來扶住他兩邊小肩膀,“頑劣不談,今日這樣的叫做危險,不當心許是會受傷的,若隻為使性子,此舉便不可為,知道嗎?”
秦洵乖巧點頭,想了想,拍著小胸脯保證道:“我明日會跟太傅認錯的,今日回去也會讓大哥教我功課,我以後不爬屋頂了。”
奚廣陵毫不吝嗇地誇了他幾句,陪他取了書物送他到禦書館大門,見到候在那的秦淮,麵對做長兄的習以為常詢問秦洵又犯了什麽事,奚廣陵拍拍秦洵的腦袋,將他往前輕推,笑道:“無事,與新少傅互相認識了一下。”
秦洵眼裏奚廣陵是個極溫柔的人,溫柔到骨子裏,親近的幾個學生大概也就齊璟的性子與他有幾分相似,隻不過齊璟畢竟生於帝王家,養著與生俱來的精算城府,並不全然如奚廣陵那般平和無爭。
秦洵倒覺得這樣甚好,齊璟若全然似奚廣陵一般心性,在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和朝堂早就屍骨無存了。浮華糜麗的名利場根本不是靠溫柔就活得下去的,否則奚廣陵又怎會年紀輕輕便辭官回鄉,早早從朝堂脫身。
馬車已臨近廣陵學館,秦洵回憶間一聲笑歎:“以廣陵先生之才,若是還留在長安,想來是真能接下曲伯庸那位子的。”
齊璟莞爾:“先生總有自己的思量,長安不適合他。”
秦洵心裏很清楚自己這句話說得偏頗了,奚廣陵縱然才智不輸老練的曲伯庸,卻是在野心與手腕上遜曲伯庸太多。權傾朝野的位子並非誰都能坐,亦非誰都願意坐,顯然廣陵先生就不願意。
沒多久馬車停在廣陵學館門前,秦洵和齊璟進門沒走幾步路,就被個五六歲模樣的男童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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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設定是個架空時代,但又想用現實曆史的一些典故啊詩文什麽的,偶爾串進一些屬於現實曆史的內容,對我來說會寫得順手點。
能模糊掉的我會盡量模糊真實朝代和人名,改成萬能的“過去”、“古人”這種說法,實在沒法模糊的也請小可愛們見諒,就當這麽個架空時代是某個平行時空裏的曆史偏折吧。
舉例的話,就比如這章裏寫到的樂曲《廣陵散》,司馬相如的名琴“綠綺”。對於以後可能出現的類似情況,就提前一律用“架空”統一解釋啦,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