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到如今的進度我都記上了,不過蠱毒一道不是短時日就能學盡的,日後大約還要記上許多。”
“這種東西自然是日就月將,待習的多了去了,不過眼下我時間不夠了,阿蠱,你將謄寫的那份給我吧。”
阿蠱不明白:“什麽時間不夠,怎麽這麽急著要?”
秦洵笑笑:“從前我不是同你說過,我並不是平州人,過幾日我得回家了。”
阿蠱對他的話反應不及,愣了許久,才小心翼翼確認:“回家?”
“嗯,回家。”
“不帶上我嗎?”阿蠱脫口而出。
秦洵臉上顯然掠過一瞬詫異,而後依舊噙笑,打趣道:“我都勞你替我做兩年苦力了,再繼續壓榨你一個姑娘家,豈不是喪盡天良。”
他說得委婉,但阿蠱不傻。
阿蠱從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秦洵改變主意願意幫忙安置她不是在大發善心,隻不過聽她說青豆時提到了苗家煉蠱,看到了她手裏那本祖上傳下的古老《蠱劄》,覺得她有用,這才賣了她人情。
兩年來她基本摸得清他脾性,他對誰都能掛著笑,熟稔些的偶爾使點小壞,一副好相與的形容,實則卻是將誰都不怎麽放在心上,大多數時候,他行事總是抱著純粹的利益目的。
她知道自己那些少女的隱秘心思在他那裏不會得到半點回應,便始終壓在心底絕不吐露半分,以免叫她自己難堪不得收場,自覺與他保持著互利關係,或者說,她私心想,算是朋友關係吧。
總歸他們誰也不欠誰,他這麽突然又毫無留戀地想分道揚鑣,阿蠱沒有立場去責怪他的涼薄,縱使她有千般的不舍與傷懷。
“微之……公子。”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勇氣直接喚出他名字。
“嗯?”
“你回家去了,那小申呢?他留下來嗎?”
秦洵不意外她會問起秦申:“他跟著我。”
阿蠱心裏涼了個透。
秦申是秦洵五年前撿的小乞兒,撿回來時沒個大名,就記得自己是申月生辰,秦洵懶得多想,添了自己的姓,給他起名“秦申”。
這戶小院子還是十七年前林初請了朝休來平州的落腳地,秦洵來江南前林初給他提了一次,告訴他可憑需而用,在阿蠱之前,秦申和暗衛長林甲同住在這裏,兩年前秦洵再帶回來個外族姑娘阿蠱,秦申和林甲搬去與其他暗衛同住,這戶小院子便住進了阿蠱和小青蛇青豆。
阿蠱原本以為自己跟秦申是一樣的,都是活在秦洵的庇護下給他效命,她也知道秦洵很看重秦申,否則不會讓他母親配給他的暗衛親自指導那孩子習武,但如今他將離去,將秦申帶在身邊卻要與她告別,阿蠱心裏不是滋味。
秦洵敏銳,察覺她臉色白了幾分,隱去玩笑神色:“秦申才十歲,跟在我身邊五年了,我若是把他丟下,他一個孩子家沒地去,而且,我給他起名用家姓,一開始就是打算留他在身邊。阿蠱,你當初說北上來齊就是想看看世間別樣風光,難為你這兩年一直留在江南哪也沒去,如今你在大齊不像初來乍到時什麽都不懂,你想好生歇息一陣,或是去外頭四處遊曆,都隨你自己的心意了,這院子也留給你,你想回平州,這裏就是你的,任何時候。”
阿蠱對他的話興致缺缺,秦洵又道:“我家在長安,若是你哪日興起想去長安看看,不妨給上將軍府遞個信,讓我也好盡一盡地主之誼。”他伸著懶腰,笑得散漫,“但我不建議你久留長安,尤其若是給人知道了你跟我扯上關係,長安不比江南閑適,掛了個天子腳下帝都京城的名頭,實則比任何地方都要不太平,我趟的還是渾水,你別沾的好。”
阿蠱知他不多,他這會兒說的內容阿蠱半懂半疑,但辨一辨他神態語氣,阿蠱也知道他並不是在說笑。
阿蠱別開頭不看他:“我這兩年過得安逸,我覺得不錯,還不想往外頭亂跑,而且我祖上傳承的便是蠱毒,我打算承祖之誌,留在平州繼續研記《藥劄》,與你無關,隻是我自己喜歡。不過後補的我還是會謄寫一份給你,你可每隔幾月差人來取,或是我寄往長安給你。”
她彎腰攬起擺滿毒蟲屍體的竹篩,放去院內曬得著太陽的地方,補充道:“我不是白給你,這院子我住著,還有你得付我工錢,我靠手藝吃飯的。”
阿蠱識趣,知道秦洵不願意跟她之間欠著人情。
“你覺得如此合適,便依你。”秦洵並不阻她,說完正事頗覺氣氛沉重,他扯了別的話頭,“往後得了空,你打算回家看看嗎?南詔?天竺?”
阿蠱撥了撥另一隻竹篩上曬得半幹的毒蟲,漠然道:“偶爾得了空,要回也是回南詔,天竺?那地方有什麽好回的。”
對外她稱父母雙亡,實則不然。阿蠱父親是天竺的某個王子,妻妾十幾房,阿蠱不過是王子遊南詔時的風流產物,念著個父女名頭才在她母親逝後將她接去天竺。
一個混了外族血統又自小沒長在本地,還不怎麽受父親疼寵的孩子,自然在王子諸多子嗣中不受待見,挨了不少欺侮,阿蠱待了幾年便辭了父親,回到南詔與外祖母相依為命,直到外祖母也逝去後她孑然一身,無依無靠也無牽無掛,便北上來了大齊。
“你既歡喜留在大齊,不若閑來出去散散心,指不定緣分到了,還能撞見個如意郎君。”秦洵撐著腮調侃她,“大齊的姑娘家,早些的在及笈之年家中便要籌備嫁娶之事了,阿蠱姐姐留心留心,總會遇著合適的。”
阿蠱其實比秦洵還大上兩歲,隻是她身形嬌小,初見時才叫秦洵誤以為她同自己年紀一般大。
她斜目一覷少年雲淡風輕的戲謔模樣,煩亂地踢了一腳腳邊竹篩:“這就不用你小孩子家家操心了!”
翻揀一番晾曬的毒蟲,阿蠱取了《藥劄》的謄寫本來遞給秦洵。秦洵順手翻了幾頁,邊翻邊道:“對了,我不在平州,你若是有疑,或想與人探討一二,可往東郡鎮上驚鴻醫館,找沈庭讓,我小師叔,他從小修習岐黃,醫術比我精。正好,他跟我關係不怎麽樣,你去找他,他應該會待你很客氣。”
“……啊?”前頭阿蠱都能聽懂,最後一句是什麽神奇的邏輯?
大概說完自己也覺得不易聽懂,秦洵很快補上解釋:“沈庭讓跟我關係不怎麽樣,所以他知道我不會沒事亂煩他,偶一回給他引見個誰,定然是我看來很不錯的,他不會小看。”他將《藥劄》的謄寫本收入懷中,笑道,“不過別同他太多往來,信我,你我皆與沈庭讓合不來。”
“為什麽?”
“他是個正經大夫。”
正經大夫的沈翎,自然會看不慣不正經的秦洵循著藥毒同源之理製毒煉蠱。
“啊,還有,你管他叫沈大夫就行了,若是碰著誰叫他侯爺,不要跟著叫。”交代完事情,秦洵起身告辭。
阿蠱終於想起來今日瞧他還有哪裏不同,問他平日把玩的折扇去哪了,秦洵笑道前兩日在外頭玩不當心丟了。
秦洵養成把玩折扇的習慣最先是因為手裏空空沒安全感,前兩日齊璟在身邊,他黏在齊璟身上一刻未鬆,又是抱手臂又是扯衣袖,哪還能顧及腰間粗製濫造的小玩意是何時丟的,還是客棧那晚沐浴脫衣時後知後覺。
不過想到齊璟應了送他一柄親繪扇麵的,他也就不想再去街角旮旯瞎買一柄回來充數,滿心歡喜地等著回長安收到齊璟的禮。
“沒事,過陣子有人送我新的。”
又是這個“有人”。
坐太久秦洵稍稍活動幾下筋骨,說話間沒注意到外族姑娘眼中黯淡幾分。
小青蛇從簍口伸頭窺探了半天,秦洵臨走前朝它涼涼掃了一眼,它慌忙縮了進去。
秦洵不是怕蛇,跟齊璟說怕隻是想裝柔弱撒撒嬌,與其說他害怕,不如說是厭惡來得妥當,跟年幼時與四皇子齊琅的衝突有關。
“你早些給它換個口大的簍子吧,這腦袋再長長八成卡在裏頭出不來,蠢死。”
秦洵奚落完,在青豆抗議似的伸頭吐信和阿蠱的罵聲中大笑著揚長而去。
近傍晚時秦洵幾乎跟齊璟前後腳回的山莊,齊璟給他帶了份糯米糖藕,桌上還放著潺潺師妹借來給他看的話本子,便是那冊據說搶手得買不到的《冷酷王爺俏甜妃》,秦洵邊吃邊看,順帶還聽著齊璟交代過兩日去廣陵的事。
齊璟起碼要在廣陵待滿十日,秦洵則拜訪過廣陵先生就跟長兄啟程回京,七月中旬分開,齊璟大約中秋前回到長安,算算看二人近乎一個月不得見。
秦洵咀嚼著甜津津的糯米糖藕,很是惆悵。
“少吃點,快到晚膳時辰了。”齊璟把他麵前盤子抽走。
秦洵唉聲歎氣。
齊璟:“怎麽?”
“這個‘下蛋’的冷酷王爺真不是個東西,怎麽能這樣對我們小甜妃!”
齊璟:“……”
兩日很快便過去,秦洵沒特意同熟人一一告別,也沒做什麽將舊地方再走一遍回憶的煽情之事,離別這日他很早被齊璟叫醒,和齊璟一道去同三位長輩共用了早膳,笑眯眯與出門路上遇著的同門打趣幾句,就如每一個平常的日子,隻是往回他出門玩樂一天暮時歸來,此番離去,便是歸期不定了。
陸鋒不舍,想要送他們去渡口,秦洵拒了他,道是“越送越舍不得”,在莊門與這個最照顧自己的師兄互相拍肩道珍重,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車夫靜默無言地趕著車,秦洵有些累,不知是早起倦乏還是情緒低落,反常地沒說幾句話,靠在齊璟肩上閉目養神,一路上隻聞車輪軲轆聲響。
齊璟這趟從長安帶了一眾侍從在身邊,被他吩咐前一天往廣陵驛館落腳,今日他隻與秦洵二人,與旁人一般無二地乘船渡河。
渡口附近有家燒餅鋪子,招牌是酥香的巴掌大小燒餅,圓的是甜口,長的是鹹口,秦洵很愛吃,可惜燒餅鋪子開門早,生意又旺,每日的量不到正午就賣空,賣完了老板就任性關鋪回家。秦洵賴床成癮起不了早,往往隻能在夜宿外頭的翌日早上,哪個早起的同門買了來,得以一飽口福。
這會兒難得見燒餅鋪子開著,反正他跟齊璟不必自己帶包裹上路,空著手也是空著,秦洵想買一包燒餅帶走,解了齊璟的荷包排隊等燒餅。
渡口入口後是一條寬長棧橋,棧橋上長身玉立一少年,墨發與白衣被風拂往同一方向輕盈而動,背影如畫,良久,他轉回身來遠遠望了一眼,似乎在等什麽人。
渡口處每二刻發一船,卻也不是掐著時辰,往往船客差不多了便離岸,秦洵怕錯過船,自己排隊買燒餅,讓齊璟先來了渡口候著。
齊璟望望秦洵還沒到,繼而瞧見原本在他身後約莫兩丈開外的一家三口,看樣子是一對夫婦在送休完假的兒子回學館念書,衣著挺講究,非官即商的派頭。
當娘的拉著兒子的手舍不得丟,那少年與齊璟年紀相仿,看上去模樣端正,但似乎不大活潑,露出幾分書呆子氣。
當爹的敏銳些,瞥著白衣少年氣度不凡,再細觀容貌似曾相識,暗自琢磨幾番,和善笑著主動搭話:“這位公子也在等著搭船?不知是往何處去?”
“廣陵。”齊璟含笑,禮節性回問他們,“不知幾位是往何處去?”
婦人嘴快道:“我跟他爹不搭船,來送送我兒的,這麽巧,我兒也是去廣陵,瞧這位公子一表人才,要不與我兒交個朋友,這趟結個伴兒?”
“承蒙厚愛,隻是在下還需問過家裏人。”齊璟抱歉道。
“公子客氣,自然是家裏人重要。”楚慎行見了一禮。
平州不大,齊璟督巡也隻聽平州知府述職足矣,沒親自往郡府去過,不認得楚家人。
他不多想,楚勝雄卻是多想,離得近了仔細端詳他模樣,楚勝雄越看越驚,對著這張與記憶中當今聖上一個模子刻出的容貌,他猜著幾分卻謹慎不敢明說。
不過雙方似乎都覺得,出於禮貌總得問候一下對方姓甚名誰,於是在老爹忐忑之時,楚慎行主動報上家門,而後問起齊璟貴姓。
是你啊。齊璟噙著笑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番楚慎行。
好巧不巧,齊璟還沒回話,秦洵這時候回來了,他捧著一紙包燒餅樂顛顛小跑而來,看清後卻恨不得返回燒餅鋪子再排個幾次隊。
完了完了,齊璟要不高興了。
秦洵這樣想著,沒當心腳下一絆,一頭撞進齊璟胸膛,被齊璟攬著腰扶住,待他站穩了也沒有放開的意思,攬著他朝人從容笑道:“家裏人愚笨,幾位見笑了。”口中說著“幾位”,目光對著的卻是楚慎行。
楚慎行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哥哥啊你不要這麽挑釁人家吧!秦洵擦了擦腦門的汗,倒也樂於享受被齊璟摟著腰。
楚夫人目光黏著齊璟攬在秦洵腰間的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心道這公狐狸精真是不得了,還在這麽明目張膽地染指別家公子,這位公子模樣氣質皆上等,怎麽就這麽想不開跟這公狐狸精廝混上了!
秦洵掂掂紙包,笑嗬嗬打圓場:“慎行兄別來無恙,吃燒餅嗎?”
“……不必了,多謝。”
齊璟明知故問:“阿洵認得這位楚公子?”
秦洵腹誹著他裝什麽裝,麵上陪他裝模作樣,道:“曾與慎行兄同窗幾載。”
“甚巧。”齊璟做出了然的模樣,點點頭。
他先前沒來得及報家門被秦洵打斷,楚慎行不甘,複問一遍:“不知公子貴姓?”
齊璟一睨秦洵,示意他自覺。
秦洵當然自覺,忙代答:“他是……”是什麽?齊三皇子?不行官威壓人不好;我表哥?不行不想說表哥;我男人?不行太羞恥。
秦洵想了想:“他是齊歸城。”
楚勝雄早猜中七八成,就等著他這句話,秦洵話音剛落他忙深深低下腰去揖禮,道了聲“下官拜見殿下”就要往地上跪。
齊璟虛扶一把:“楚郡令不必多禮。”又輕聲道,“稠人廣眾,郡令行個方便。”
楚勝雄會意,卻也回頭低喝妻兒:“還不快拜見殿……公子!”
母子倆隨之一道見禮。
不多時船將發時,三人皆入船去。
江南洵水之上的風景是極好的,天澄山青,碧水行舟,雖早已過了煙銷日出的最佳時辰,船載著客緩緩離岸時,依舊有幾分欸乃一聲山水綠的韻味。船上連船夫大約十來個人,大多在篷裏,零散幾個在船頭尾處吹著涼風。
秦洵與齊璟並立於船頭,秦洵指著前方黛色的山笑道:“先前我玩折扇,師兄說我扇麵花哨庸俗,可是市集裏頭賣的扇麵上畫的那些山啊水啊,劣次至極,哪描摹得出這無邊光景的半分神韻,又不是人人都能畫得像你那樣好。”他不吝嗇地誇了齊璟一句,又道,“有的還愛在上頭題些無病呻吟的酸詩,看一次我牙酸一次。詩文嘛,還是要應景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