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
江南平州的驚鴻山莊,發展到現任莊主陸遠山這一代,早些年便入駐商界,家大業大,師門府邸位於平州東郡郊外,財大氣粗地占了大片土地。
如今的驚鴻山莊一門兩脈,分別為莊主陸遠山門下的武學一脈,與莊主夫人白靜門下的岐黃一脈。
老莊主夫婦早已雲遊四海,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山莊,如今莊內最長一輩,唯有名醫白梧一人,也就是白靜的父親、陸遠山的嶽父。
白梧門生有三,大弟子自然是親女兒白靜,餘下二徒則與人至中年的白靜年紀相差甚大,分別是如今二十二歲的沈述懷與二十一歲的沈翎,隻有白靜門下再收了弟子,便是秦洵這一輩了。
沈翎是秦洵他們的小師叔,表字庭讓,通常大家除了尊稱他的輩分,最多也就隻敢私下以表字稱其“沈庭讓”,還沒見過哪個膽大的敢直呼他名諱“沈翎”,當然在山莊以外,有些官場上的人精,亦會朝其揖禮笑稱一聲“章華侯”。
他就是當年章華侯府幸存的公子,在謀逆一案平反後,承襲了曾經屬於父親的封爵。
沈柏舟是唯一管沈翎叫哥的人,沈翎也的確算是沈柏舟的兄長,帶血緣的那種。
驚鴻山莊裏三個沈姓之人,沈翎屬長安章華侯一脈的嫡係,沈柏舟屬北地一脈旁係,沈述懷屬江南一脈旁係,真論起血緣,遠得都不好意思攀親,論起感情三人卻又親厚得很,畢竟都離了家鄉定居平州師門,有微薄血緣維係的本家兄弟姐妹之間,自然會愈多照應著些。
沈柏舟是很不願意管兄姐叫師叔的,他隻比兄姐小一兩歲,卻因身為莊主陸遠山門下習武弟子,生生比兄姐低了一個輩分,他覺得很沒麵子,沈述懷還愛嘲笑他,他更是威武不能屈,這麽多年秦洵聽著的總是他對沈述懷直呼其名。
至於對沈翎,秦洵隻在初來山莊那陣子,聽過一次沈柏舟硬氣喚其“沈庭讓”,而後清冷的小師叔眼皮微掀,淡淡道:“沈栩。”
沈柏舟頓時蔫巴:“哥,求你叫我沈柏舟。”
秦洵不明就裏,茫然轉頭問陸鋒:“腎虛?誰腎虛?”
陸鋒:“噓,不可說。”
據說那是沈柏舟最後一次跟沈翎抗爭,秦洵也正巧由此得知,原來二師兄單名一個栩字,柏舟是表字,而沈柏舟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稱他名諱沈栩,原因自不必多說。
東郡鎮上規模最大的醫館藥鋪名為“驚鴻醫館”,顧名思義是驚鴻山莊的產業,自秦洵拜入師門起,一直是小師叔沈翎在打理,所以沈翎慣常住在醫館裏,一般不怎麽回山莊,這麽多年無數人進出醫館,有的知道他是“侯爺”,有的隻知他是“沈大夫”,沈翎始終無波無瀾地淡著一張臉,在醫館裏他專屬的那張桌案後從容安坐。
當初剛開始給許府千金上門看診,前兩次就是沈翎去的。沈翎性子冷,紮針診脈開方抓藥眼皮都不抬,除了看病所需絕不多說一句廢話,沒跟這位地方官家客套寒暄。
許家受寵若驚,又敬又畏,許文輝特意抽空赴驚鴻山莊拜訪一趟,誠惶誠恐地表示自家小門小戶,實在不敢勞駕沈侯爺。
白梧起先捋了捋須,端出高深莫測的模樣:“既修岐黃之道,當承懸壺之行,若生紕繆,不憚責之。”
許文輝快哭了:“白老,許某真的不敢當……”
白梧撓撓花白的頭發:“……那行吧,以後微之你去。”
突然被點名的秦洵:“啊?噢。”
於是從那之後,許府中人再見著的,便都是這位白老口中“天資極好”、“盡得真傳”的小輩大夫了。
依照秦洵的輩分,於他而言現今久居山莊的長輩有五,小師叔沈翎是最不待見他的那個。一個今上登基後親手端掉的外戚沈家,一個現今如日中天的重將秦家,小師叔看他不順眼也算不得怪事。
沈柏舟倒是與秦洵很合得來,陸鋒常說他倆狼狽為奸。
秦洵自十歲入驚鴻山莊,風流放浪成如今形容,與沈柏舟脫不了幹係,數不清二人一塊兒折騰了多少破事,時不時還牽連幾個被迫一起廝混的無辜師兄弟下水,經常幾個人被陸遠山罰在正午日頭下一溜排頭頂水碗紮馬步,罰多少時辰視惹的事大小而定。
秦洵不主習武藝,紮不了馬步,都是頂著水碗罰站。
陸鋒被他們牽連最甚,他時時與秦洵一處,秦洵跟沈柏舟合起夥來打鬼主意他壓根攔不住,事後卻總要被他莊主老爹黑著臉以“阻攔不力”為由一並訓罰,真真是有口說不清,每每邊紮馬步邊心中叫苦真是上輩子欠了他們倆的。
偏偏這二人挨罰還不老實,陸遠山最常將他們午時罰在食堂附近,本意是叫弟子們午飯時辰進出食堂都瞧瞧,一是警示其他弟子,二是叫他們被罰的幾個能知羞不再犯,可惜知羞的永遠隻有陸鋒和別個小弟子,兩個始作俑者從來都不痛不癢,甚至還能厚著臉皮言語調戲路過的女弟子,討些嘴上便宜當樂子打發時間。
午後時辰回的山莊,白日裏天氣還是熱,秦洵把齊璟帶去了自己在山莊的宿房,聽沈柏舟說秦淮中午與秦洵的師長一道用了膳,這會兒大概是在飯後閑談,齊璟進屋休憩片刻,喝了杯涼茶散散行路熱氣,也以秦洵家屬的身份往山莊長輩那兒拜訪,留秦洵一個人窩在房裏,沒多久他便按捺不住想出門去晃晃。
剛打開門便見門外沈柏舟抬手欲敲門,秦洵笑道:“巧了。”
沈柏舟垂下手,毫不客氣地踏進他房裏:“青天白日的,關房門做什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跟那誰誰在幹壞事。”
“那誰誰出去前隨手給我帶上的門,我懶挪窩,就沒再開。”秦洵回到桌邊坐著,“找我做什麽?別是喊我喝花酒,不去,從良了。”
沈柏舟指指門口,意有所指:“那誰誰還真是你家管事的?”
“知道就別在他麵前揭我老底。”
“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了多少年,居然還有敢做不敢言的時候,稀奇。”沈柏舟取笑他,又問,“對了,你兄長秦子長,他今年多大年紀?”
“二十有三,怎麽?”
“我看他沒帶冠,摸不準,隨便問問。”沈柏舟看他神色狐疑,忙申明,“我不好這口,你別多想。”
“哦,他裝嫩。”秦洵貶損起長兄來不留情麵。
昨日陸鋒帶回來個大美人,說是秦洵的長兄,男子看上去比他們年長些,但也還很年輕,又並未束發戴冠,因而沈柏舟拿不準他到底及冠沒有,初識的印象隻覺得他名字不錯,對於他們這些久居江南的來說聽著也很耳熟,與南邊金陵州地內槳聲燈影溫柔鄉的秦淮河同名,名喚秦淮的年輕公子著一身質地輕盈的蟹殼青衣衫,亦是一身煙水迷朦柔情萬千的氣息。
那時負責接待客人的沈柏舟還暗奇了一番,長安秦家不是將門嗎?原以為家門中男子該是孔武有力的壯漢,怎麽秦子長秦微之兄弟倆都是美人型的?
美歸美,秦淮與秦洵的容貌並不相像,非常不像,是兩種模樣的美人,且秦淮是一雙黑眸,並非秦洵那樣眸色深藍,二人氣韻亦有不同,差別愈加明顯,秦淮看向人時沉穩剔透的意味占了大半,秦洵則常常喜歡噙著笑意眯一眯眸,一副打著鬼主意的狡黠神色。
雖說單看相貌,兄弟倆美得都有些雌雄莫辨,但二人都生得身長肩寬,身形並不嬌柔,舉止也是男子做派,不會女氣,且秦淮年長,麵容長得開,有棱有角,秦洵的臉相較之下稍顯稚嫩,卻因混著異域血統,麵部輪廓也算深邃分明,兄弟二人都不至於會被人誤認作女子。
沈柏舟記得秦洵剛來的時候臉還沒長開,那時候的確像個漂亮小姑娘,而秦洵很討厭別人說他生得女相,據說為此還在平州學館跟幾個小同窗起過衝突。
沈柏舟道:“第一回見你們長安名士,還一見見倆,這兩日可是飽了眼福。”
秦洵的長兄當然是他們家“驚才絕豔”的禮部侍郎秦子長,今日陪秦洵回來的三皇子齊歸城,那等風姿相貌,亦是十足十當得起“風神凝遠”形容。
沈柏舟笑了聲,又道:“可以啊你,主意打到皇帝他兒子頭上,你這色膽可是包了天。”
“你找我不是就為說這個吧?”秦洵給他倒了杯涼茶。
“也沒別的,就是想問問,你還記不記得你那個舊……舊同窗,姓楚那個,還在山莊待過幾年跟你玩得不錯的。”沈柏舟本想調侃說“舊情人”,話到嘴邊想起秦洵剛表示他有男人不能亂說,這便正經地改稱了“舊同窗”。
“不記得也得記得,我昨日剛見過他。”秦洵攤攤手無奈地笑笑,“他怎麽了,我記得他是跟你一道在金陵學館的?”
堂姐沈述懷是金陵人氏,沈柏舟在江南要麽宿師門要麽回金陵伯父家,就著安排念的金陵學館,沒有與陸鋒秦洵一道在平州念書。
“他當初不是在平州鬧出事情才避來的金陵,才待了一年多,這幾日又轉去廣陵了,瞧著不大安分,你當心些。”
正常來說若非有舉家遠遷或自犯大過等事端,學生是極少更換念書的學館的,一來保證習應自如,二來是對先生們的尊重。
二者中講究的又主要是禮節上對先生的尊重,否則好端端的換什麽學館,可不就是嫌棄舊學館先生水平不夠嗎。
也正因如此,家中晚輩初入學館念書時,長輩們往往會再三思慮掂量,擇一自認最佳的,以便日後不必更換。
“轉去廣陵?他是又犯了什麽事?”不應該啊,楚慎行挺規矩的,除了此前與秦洵那一回生了些越軌心思,可他到底吃過一回教訓,即便再對哪個生了如此心思怕也藏得好好的了。
“事倒是沒犯,不過是沒多久前,今年的江南書會上,不少學生揣著自己的書文向在場的廣陵先生討教,基本都被廣陵先生委婉點評了尚欠火候一類的話,就楚慎行的得讚了句妥實,這不,就急巴巴往廣陵去了。他老爹對外的說法是,仰慕廣陵先生的才情,此番幸得誇讚,望日後還能多得一得名士的提點。”
若真是如此想法,當初離平州學館時就會直接擇廣陵而去了,或者早在六年前,奚廣陵辭官回來領廣陵學館事務時就該轉去,何必待到今日,不過是怕入奚廣陵門下時尚且籍籍無名,不能得其另眼相看,這才尋了個合適的時機,乘著在書會場合受廣陵先生誇讚的風頭,順杆子爬罷了。
秦洵略一尋思,明了其中的門道,不免好笑:“楚慎行其人其實還說得過去,不安分的八成是他爹楚勝雄。怕不是囿於平州太多年頭見識萎淺,竟生如此井蛙之念,還以為廣陵先生像他們家的老實親家一樣,會借什麽裙帶給他們攀上一攀?且不說廣陵先生都離京多少年,早脫身朝堂博弈了,即便他還在長安,也是厭極耗子倒洞之舉的。”
他飲了口杯中茶水,似是想起什麽,說笑一般又提幾句:“不過是一句妥實,這就當人家廣陵先生高看了?未免有些不耐誇,依我對先生的了解,大約是都不大能入眼,可若真的個個言否未免又太過嚴苛,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學生,他不好意思,這才揀著當中最好的楚慎行評了句得體話應付場子。我看楚慎行自己心中是有數的,他爹也不傻,隻不過是不願意放棄此次攀附廣陵先生的借口罷了。”
一喝茶就勾起愈多渴意,秦洵將這杯涼茶一飲而盡,接著道:“若要照這麽說,當初廣陵先生還謂齊璟‘靈修’,可不是把齊璟誇上天了。”
尤其當初廣陵先生予年幼的齊璟“靈修”一評時,長安城上上下下都在心裏滋味各異地犯過嘀咕。
所謂“靈修”,最先出自屈子之口,意指的是楚懷王,而今流於當世,世人皆知此言隱指君主之意,當初皇帝興起,問奚廣陵覺得學生歸城如何,奚廣陵謂尚不滿十歲的三皇子“靈修”一詞,其中意味,都用不著過多琢磨。
也正是因此一評,奚廣陵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沈柏舟忽然來了興趣:“你不是從小和三殿下一塊兒,廣陵先生可有順帶說過你?”
秦洵點頭:“也有,他說我‘合殊’。”
沈柏舟挑了挑眉示意願聞其詳。
“靈修”出屈原之口,意思很明顯,這“合殊”又是個何種意味?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廣陵先生原話是‘微之聰慧,然良僻二分,一言蔽之,為合殊也’。”
沈柏舟笑著搖搖頭:“他們這些個文縐縐的讀書人,講話真有意思。”
說白了就是覺得秦洵又好又壞,好也好得很,壞也壞得很,故合而稱之。
這說法顯然比太好理解的“靈修”有意思得多,皇帝那時也是問起自己兒子時,自然而然想起跟兒子頻頻往來的秦洵,順帶也問了一嘴他,卻是叫這檔子事後,秦洵比齊璟更久地成為長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秦洵常常覺得皇帝做事不厚道,時不時就吃飽了撐的搞事情,就像當初這事,明明在聽到奚廣陵坦然誇讚齊璟“靈修”時,就該知道奚廣陵已經得罪一票人,皇帝還饒有興致地接著問他怎麽看皇長子,不是搞事情是什麽,好在奚廣陵也不傻,道是大殿下在太傅處聽學,自己沒教過不熟,不敢妄議。
二人又閑談片刻,沈柏舟再次叮囑秦洵他觀楚家不大安分,若日後不巧碰上,叫秦洵自己當心著些別從他們那吃了虧去,秦洵滿口應了。
沈柏舟方要踏出門,忽回頭笑道:“我料你大約在這待不久了,剛好近日北蒼在苗家姑娘那吃了癟,心頭鬱結,不若今日傍晚一道喝酒,一並叫上你兄長與你家裏那位管事的,此回便不去花樓酒館了,就在山莊食堂,找個空些的位子,如何?”
秦洵點頭應下,沈柏舟剛一拐彎消失在門口,齊璟便踏進門來。
“回來啦,晚上一塊兒去喝酒!”秦洵笑眯眯地朝他招招手。
“嗯。”齊璟撣了撣袖走近,似笑非笑,“去哪,花樓還是酒館?”
秦洵唇角弧度瞬間僵凝,在心裏把沈柏舟大卸了八塊。
驚鴻山莊的大師兄姓柳名玄,字北蒼,今年二十又四,北地人氏,與沈柏舟是同鄉。二人前後腳南下,拜入當初新換當家莊主的驚鴻山莊,算得上是穿一條褲子長大感情極好的。
柳玄是個正宗的北方漢子,爽朗豪邁,塊頭魁梧,又習得一身配得上“大師兄”地位的武功,打招呼時熱情地往人背上一拍,能把秦洵這種武藝不精的身子骨給拍趴下。
柳玄這個人武功是真的好,作為山莊大師兄也是真的盡職,不過在待人接物上有些愣,要麽陰差陽錯殺對方於無形,要麽因為一些糗事淪為秦洵他們幾個混賬師弟妹的笑料。
好比說有一回在金陵武場,有個別家門派的姑娘非得跟柳玄上台子比試一番,後來據潺潺分享八卦得知,這姑娘是偷偷仰慕了柳玄許久,八成是指望柳玄能解風情,想跟他當眾來一場情意綿綿劍,隻可惜柳玄一根筋,他當了真,三兩下就把姑娘打趴下,姑娘又是疼又是羞憤,趴地上嚎啕大哭,後來被自家師姐妹抬下了台。
柳玄從此被貼上了“不解風情”的標簽。
傍晚時分,秦洵早早拖齊璟出門,去秦淮的屋子喊上自己大哥,往食堂去的路上碰到了楚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