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
過了一年再投宿這家客棧,他們要了間二床房。
確切來說是齊璟事先訂好了房,無視秦洵想換單床房的攛掇,很有原則地把他從客棧掌櫃麵前拖走,一路拖上樓進房。
秦洵打趣他時有句話說得很對,十幾歲的少年人,血氣方剛,懵懂而羞澀,正是最不容易克製需求的時候,要是不注意避著些,一張床上擠擠蹭蹭的,不出事才怪。
若秦洵乖一點,單是齊璟自己倒是自製力還不錯,從前他也不介意秦洵非得跟他同床共枕,直到去年夏初那一回住客棧,十五歲的秦洵在睡夢中自然產生生理反應,夢遺一回,羞得齊璟脖子都紅了個透,當即換了二床房,無視他撒嬌耍賴,硬是把他扔去了單獨一張床自己睡覺。
齊璟真的信不過這小混賬,要是小混賬鬧起來不知分寸,有心勾引挑逗,他不保證自己定力還在。
他們年紀還是有些小,沒到合適的時候,齊璟並不打算太著急地把秦洵怎麽樣。
“訂好了房?你今日本就沒打算帶我回山莊?”桌上有店小二剛送進來的一壺茶,秦洵倒了兩杯,遞一杯給齊璟。
齊璟接過:“你在馬車上小憩時,我跟子長和恣意說過了,不必擔心。”
那會兒齊璟跟陸鋒說:“阿洵在驚鴻山莊叨擾數載,家中感念照拂,此番子長意在替上將軍府登門致謝,我們已近山莊,待會兒可否勞煩恣意給子長帶路?”
陸鋒表示他客氣了,說完似乎覺得哪裏不對,遲疑道:“那殿下和……”
“我和阿洵有點事,今夜應是宿在外頭。”
陸鋒了然頷首,並沒有多問。
說有事那就是有事了,至於到底是公事政事還是吃喝玩樂,旁人也不好過問。
事先訂的房,自然也將備用的衣裳用具事先放了來,秦洵打開包裹翻了個遍,除了幾套白色中衣中褲,外衫也都是清一色的白衣,不同的隻是滾邊顏色,總之款式上一看就是齊璟的衣裳。
小二進來給房裏浴桶添了熱水,秦洵拎起件衣裳,跟齊璟說:“我沒帶換洗衣裳出門,你這也沒有我穿的?”
“你看著挑。”齊璟回頭掠了他一眼,“你先去洗嗎?”
秦洵將衣裳丟回床上:“你先洗吧,我去看看這客棧能不能借我用他們廚房,桂花糕涼了,熱熱再吃。”
不是才吃過晚飯?齊璟無奈,但沒阻他,任他抱著桂花糕紙包出房門去,搖搖頭隨手給自己拿了套中衣中褲,略一尋思,又拿了外衫,繞去屏風後沐浴了。
他洗得很快,秦洵捧著燙手的盤子回來時,剛好見他邊攏外衫邊從屏風後繞出來,秦洵將盤子往桌上一擱,戲謔:“都快睡覺了,還穿得跟白日一樣嚴實,生怕我把你扒了似的。”
齊璟耳朵泛紅,也不知是聽他這話羞了,還是方才沐浴被熱氣熏的,沒回他的調侃,推門喚店小二來換水。
秦洵到底吃過晚飯沒多久,吃東西不為飽腹,熱騰騰一盤桂花糕他吃幾片嚐了味,再往齊璟嘴裏硬塞幾口,暫且停了手,打算趁剛換的洗澡水正熱時把沐浴事了。
齊璟坐在桌案邊鋪紙寫著什麽,半透明的屏風隔開了浴桶一圈空間,屏風後人影朦朧,水聲頻頻,騰騰的熱霧從屏風上方嫋嫋而出。
秦洵泡在浴桶裏,衣物和解掉的發帶放置在浴桶一旁的小凳上,他轉了身子麵朝齊璟的方向趴在浴桶邊緣,隔著屏風模糊看他桌邊寫字的身影。
“齊璟。”秦洵喚他。
“嗯?”
秦洵特別愛聽他每每這一聲“嗯?”,帶著些慵懶的鼻音,格外撩撥人,聽得秦洵心裏癢癢的,齊璟從不自知。
於是秦洵又喚了他一聲:“齊璟。”
“何事?”齊璟以為他沒聽見,抬高聲音。
沒聽到第二回,秦洵可惜地咂咂嘴,問他:“你在寫什麽?”
“今日剛離北郡來此,平州的督巡事宜還沒來得及記下。”
“那你快寫好了嗎?”
“快了,怎麽了?”
“你能不能拿衣裳來給我穿?我剛剛忘帶過來了。”
齊璟筆下一頓,墨跡洇開少許:“我先前不是提醒你拿衣裳了。”
秦洵嗓音放得軟:“又忘了嘛。”
就知道信不過這小混賬是對的,他不逮著機會撩撥人就不是他了。
齊璟不為所動:“那你就洗完出來再穿。”
秦洵在屏風後瞪大眼:“真的嗎?你要我光著出去?”
“……我不看你。”
“我不信,我怎麽知道你不會突然轉過來偷看我?”
他存心耍賴,齊璟拿他沒轍,剛好寫完最後一個字,放下筆,依舊將紙鋪著晾幹墨跡,起身去床邊包裹裏扯了套中衣中褲出來,隔著屏風往上一搭:“搭屏風上了,洗完自己拿了穿。”
秦洵不滿地撇了撇嘴,不依不饒又軟著聲喚他:“齊璟。”
“嗯?”
“手巾我也沒拿,你也替我拿一下。”
齊璟回頭看了眼床上的手巾,撈過來也往屏風上一搭:“也搭屏風上了。”
秦洵挫敗地從浴桶裏直了直身,濕潤發絲貼在白皙的胸前背後,背上兩塊漂亮的蝴蝶骨沾著水珠,順著體膚滾落下來沒進水裏。
“那你把桂花糕也端過來唄。”
“你洗個澡還能洗餓了?”齊璟沒好氣,“是不是還得我搬個凳子坐在桶邊喂你才好?”
秦洵大笑:“你要是樂意,我哪會說不好。”
“洗好了就穿衣裳出來。”齊璟懶得理他,回桌邊將晾幹了墨跡的紙折好收起。
秦洵消停了,又泡了會兒感覺洗澡水晾到了溫,在屏風後把自己收拾妥當,手巾往頭頂一罩繞過屏風出來,頂著手巾坐桌邊繼續吃他的桂花糕,絲毫沒有自己動手擦頭發的意思。
齊璟任勞任怨給他擦頭發,偶爾在秦洵仰高了頭同自己說話時,毫不客氣地給他把頭摁回去,一直擦到發間隻餘些淡淡的濕潤氣,齊璟將手巾丟屏風後的小凳上去,順道就把秦洵換在那的衣裳抱了出來,短短工夫裏就見秦洵已經大字型躺到了床上。
剛進房間時分好了床,秦洵躺的是齊璟的床。
齊璟將衣裳往屬於秦洵的那張空床一拋:“怎麽不去睡自己床?”
“你的床不能睡嗎?”秦洵翹翹腿,往床板上敲出“咚咚”兩聲,“你肯讓我跟你一間房,為什麽不讓我爬你的床?”
“……這又是什麽歪理。”齊璟太陽穴生疼。
今日還在北郡時大清早起來處理好平州督巡政務,而後來找秦洵,再帶著他洵水河岸和“巷子淺”跑了一通,這會兒入了夜齊璟困倦得很,沒精力陪他鬧騰,他要睡哪便隨他睡,齊璟自己往床上一躺,沒多久便呼吸平緩入睡。
秦洵桂花糕下肚,才後知後覺大晚上吃得有點多,一時睡不著,在床上一通翻來覆去,又跨過齊璟身子下床晃悠消食,晃上十多圈熄了桌上燈盞再度爬回床上,把自己窩進齊璟懷裏,對著齊璟的臉捏捏戳戳,見他紋絲不動又自感無趣,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也沉入睡夢中去。
翌日早上秦洵是被食物的香氣勾醒的,還迷糊著,先摸瞎往身側床鋪拍了幾拍,涼的。
沒摸著人他倏地意識清明,一睜眼,正好桌邊齊璟聽他拍床聲望過來,目光對了個正著。
眼睛突然睜開有些澀,秦洵看到了人便安心下來,又闔了闔眼,邊用手揉揉邊笑著問:“什麽時辰了?”
“近巳時了,你若再不醒,都能直接趕上午膳了。”齊璟邊擺碗筷邊道。
夏季到底還沒完全過去,又是兩個大男人擠一張客棧小床睡覺,難免感到熱,秦洵記得自己睡前是好生蓋了薄被,這會兒醒來卻是胳膊腿全晾在外頭,隻餘一塊被角搭在腹上避免著涼。
秦洵不用問就知道被角是齊璟給他搭的,他自己踢被子隻會踢個幹淨,哪還能在睡夢中存有護住肚子的意識。
他抱著被角從床上坐起醒神:“叫了什麽好吃的?”
“客棧裏種類不多,湯包餛飩,尋常的江南早膳。”齊璟坐來床沿,五指疏疏從他發間穿過,將他一頭睡亂的頭發稍稍理整齊,“昨晚吃得不夠飽?睡一覺就餓。”
秦洵理直氣壯:“你都說睡一覺過來了,當然餓。”
“是是是。”手指隨意抓了抓,齊璟取了床頭小案的梳子與發帶,正經給他梳理起頭發。
“不過大晚上真是不能吃太多東西,昨夜你睡了,我消了半天的食才睡得著。”梳齒按摩頭皮很舒適,秦洵眯起眼,半是享受,半是再變相賴一賴回籠覺。
頂著齊璟給他梳好的頭發,穿上齊璟遞來給他的外衫,秦洵將衣襟攏了攏,低頭看這衣裳的配色繡紋。
秦洵沒少穿過齊璟的衣裳,無奈齊璟從小到大每個時期都要比他更身長肩寬,他穿齊璟的衣裳總會稍顯空蕩,不很合身,然現下穿在他身上的這件意外合身得很,像是特意照他的身形量體而裁。
衣裳是齊璟慣穿的款式,整體色調為白,衣襟與袖口的滾邊卻是齊璟從不穿的鮮豔紅色,紅寬邊上用亮白的銀線繡出錯落有致的白桃花圖案,齊璟幫他束好腰帶,是與滾邊相同的紅底銀繡,正中偏側位置繡有一對斜斜相顧的盛開白桃。
“這衣裳不是你的吧?”秦洵明知故問。
這件一看就是新做的衣裳,既合他身又合他喜好,腳趾頭想都知道定是齊璟吩咐了宮中繡院,特意做給他的。
齊璟上下打量他一番,給他理了下衣襟,滿意頷首:“很俊。”
穿戴整齊再洗漱完畢,秦洵坐來桌邊,兩碗餛飩中間夾著一籠騰著熱氣的小籠湯包。齊璟執筷輕夾湯包中間的褶皺圈將其提起,飽滿的湯汁兜在薄薄的皮裏呈淡粉色,將整隻湯包墜成了水滴狀,置於醋碟中後又扁扁攤開。
他將放了個湯包的醋碟擱在秦洵麵前,薄皮內的湯汁隨著被置桌上的動作還餘微微顫動。
給秦洵遞了個過去,齊璟又給自己夾了一個,抬起醋碟貼近唇邊,在湯包邊緣咬了個小口,喉間一動便就著咬開的小口吮咽了裏麵的湯汁,薄皮失了湯汁的鼓撐瞬間貼緊中間的肉餡,縮成一小團。
秦洵看著他的動作,見他吞咽湯汁時喉結上下一動,下意識跟著咽了口唾沫,目光黏在他喉結上挪不開。
齊璟餘光瞥見:“不是餓了?不吃飯看著我做什麽?”
秦洵沒回話,驀地伸了手去觸上他喉結。
齊璟猝不及防,脊背上一陣竄麻,差點沒端穩手上的醋碟,滿麵愕然。
秦洵另一手托腮,觸在他喉結上的手指放肆地摩挲幾下。
齊璟反應過來,臉上火燎一般,沒去擋他的手,卻是略不自在地別了頭:“我有的你自己都有,摸我的做什麽。”
“摸摸看你的跟我的是不是一樣啊。”隔著層柔軟的骨膚,感受到內裏隨說話出聲產生的輕微震感,秦洵滿意了,收回手去。
“……摸出來了嗎?”
“沒有,我摸不出。”秦洵笑眯眯地前傾了身子,“要不換你來摸一下試試,給你摸摸我的?”
“……不要鬧了,快吃飯。”
秦洵取笑了他幾聲,舀了勺餛飩湯入口,想起趣事來眉飛色舞:“齊璟,你知道嗎,別看自家包的餛飩和那些大酒樓裏的料足實在,其實都抵不上市集攤子上的香,去那吃就不是吃它料足了,吃的隻是那個滋味,一隻餛飩頂足了就這麽丁點肉。”
他伸出手比劃了一個大小:“湯水也不是怎麽細熬的高湯,但就是香,我跟師兄弟幾個,有時候出來玩得遲了趕不上回山莊吃晚飯,就往集市街邊小鋪子門口找張桌子一坐,一人叫一碗餛飩,再配點什麽鍋貼鹵菜,叫幾壇子小酒,吃得很足。”
“喝酒?”齊璟道。
秦洵來江南後學會了喝酒,可惜酒量不好,喝多了耐不住酒勁渾身難受,偏偏喝的時候還愛貪口,齊璟一直不高興他喝酒,但相隔千裏,也沒法時時管著他。
說漏了嘴秦洵心虛,給他賣乖:“我一般就喝幾口,真的,我特別聽你的話。”怕齊璟盯死在這個問題上,他忙往下說,“我們裏頭頂沈柏舟最能喝,他能灌倒一桌子,北蒼師兄跟沈柏舟一樣是北方人,他就不大能喝,多喝兩口就要漲紅臉上頭,偏偏不信邪老愛拚酒,還嫌江南的酒不夠烈,每回都得我們攔著,最後總要把他抬回去。”
他吃了口餛飩:“一般差不多就是昨日我們渡口買桃子那時辰,天色將暗不暗的時候,鋪子門口會掛上大燈籠,餛飩熱騰騰的,撒一小把細蔥花再拈一撮蝦皮,鮮得掉眉毛!”言罷他還頗有遺憾地補上一句,“可惜你估計不願意去玩,你這麽講究,肯定嫌棄街邊的小攤鋪。”
“你喜歡的話,我也無妨。”齊璟含笑看他說事時神采飛揚的模樣,想著自己不在他身邊這些年他過得也挺愜意,又是欣慰,又有些不是滋味。
驚鴻山莊坐落東郡郊外,從山莊大門延伸而下的長路兩側植著茂盛的一串紅,正是花季,紅火火地張揚鋪開。
快到莊門時停了馬車,秦洵跳下車隨手就往路邊一串紅叢裏折了小枝下來,轉著這一簇小花左右看看,挑了其中一朵,將長花冠揪下,露出原先藏於花萼裏的白色端部,微鼓著裹了一包花液。
秦洵遞到齊璟嘴邊:“吮一吮,很甜的。”
齊璟依言抿住溢著花液的小鼓包,花液暈開在唇瓣間,清甜的蜜味。
“甜嗎?”秦洵轉著手裏一小簇紅花,眨著一雙噙笑的桃花眼盯住他唇間沾上的晶亮花液。
齊璟“嗯”了一聲:“山莊平日是夥食上克扣你了?怎麽過得見著什麽都塞嘴裏啃。”
秦洵揪著手裏的花簇,邊吮蜜邊笑:“別冤枉我們山莊,我自己閑來無事喜歡另尋些新奇玩意嚐嚐罷了。”
“回來了還杵在門口不進來。”莊門方向一道懶散的少年嗓音。
二人望去,門邊倚著個身長肩寬的少年,少年抄著手斜斜靠牆,他穿著身廣袖黑袍,深領鬆散露出小片胸膛,堪堪及腰的黑發散於肩背不加收束,勾著笑瞧他們。
秦洵保證,長這麽大他見過穿衣最風騷的男人,就是眼前剛及弱冠的二師兄沈柏舟。
秦洵招呼都沒打,張口便道:“你今日沒出門鬼混?”
“毛孩子家家的,張口就知道鬼混。”沈柏舟笑罵一句,“你昨日夜不歸宿,今日過了午時還不見人影,你恣意師兄擔心你被人拐賣了,托我出來尋上一尋,正巧就在這門口見著了。”
秦洵知道他胡扯,陸鋒哪會不知道他跟齊璟在一起再安全不過,八成是師父或者師爹知道齊璟今日要帶他回來,讓沈柏舟候在門口迎客。
“回來了就進來,別杵著。這位是貴客?請進,有話進門好說。”沈柏舟口中招呼著,自己已經背過身往回去了,完全不顧他們跟沒跟上來,邊走邊向身後人繼續說話,“午飯都沒吃好就被打發出來了,過兩天再一塊兒去喝花酒,賬算你頭上一回……”
“喝花酒?”齊璟斜睨秦洵。
秦洵抬高聲音,義正言辭:“喝什麽花酒,年輕人怎麽能如此墮落!我唾棄這種遊手好閑荒唐浪蕩的行為!”
沈柏舟也是心思玲瓏,一聽他這反應不對勁,回頭在他二人之間來回瞟了幾眼,拖長聲音“哦”一聲,掛著一臉興味極濃的笑容閉口不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