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章 絕處
天正七年(1579)1月15日,織田家在安土天守閣舉行的元宵節晚會前,雨秋家在安土城的屋敷內。
“你會很失望嗎?”雨秋平有些歉意地對麵前的天野景德低聲道。
“這不是您第一次說這句話了。”天野景德似乎早有預料。
“對不起。”雨秋平朝著天野景德微微鞠了一躬,“又給你添麻煩了。”
“這也不是您第一次說這句話了。”天野景德古井無波的臉上依舊沒有太多表情。
“在下該說的都說了,最後做決斷的都是您。”天野景德朝著雨秋平搖了搖頭,“這一次您的善意,給雨秋家帶來的災難肯定是史無前例的。在下會竭盡所能減少損失,但是殿下還請放心。隻要殿下還在一日,在下就都會服從命令。”
“那如果我不在了呢?”雨秋平望向天野景德。
“在下會用自己的方法保護雨秋家。”天野景德低下頭去,沒有和雨秋平對視——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逃避了目光的交流。
“一路小心。”一直在雨秋平身後的今川楓替他理好了衣裳,“不用掛念我們母子,做你想做的。殤兒還在楓葉山城,我把你的決定和他說了,孩子也支持你。”
“謝謝。”雨秋平握住了今川楓的手,凝視著那雙如水般清澈婉轉的美眸,“抱歉了。”
“不必道歉。”今川楓的笑容卻是無比幸福,“比起那個為了保護我們而傷及無辜的你,我更喜歡那個為了守護善意而奮不顧身的英雄。”
“走吧。”雨秋平看了眼身後的本多忠勝,他剛剛從楓葉山城緊急趕來,手裏還捧著一個箱子。他顯然對雨秋平的義舉頗為動容,這個堅強的武士,此刻眼裏已經噙著淚水。
“殿下是要去求見五德公主嗎?”天野景德猜出了雨秋平的行動。
“是,主公心意已決,去見他、去求情都毫無用處,五德公主才是破局的關鍵。”雨秋平點了點頭。
“可是五德公主已經下令,一律不見織田家、德川家來求情的武士。”天野景德補上了一句,“這裏麵估計也有主公的意思,五德公主門口的侍衛應是主公的人,他們不會放行的。”
“是的,所以我不是一個人去。”雨秋平從本多忠勝的手裏接過箱子,“我還有一個同伴。”
“我們是探親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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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秋平一身便衣,冒著風雪,抱著手裏的箱子,走到了約定的地點。那人早已在風雪中等候依舊,一身黑衣已經被風雪染成了白色。即使是冬日的棉衣,仍然掩不住那玲瓏的身段。鬥笠下,是傾國傾城的容顏。
“阿市。”
“紅葉哥哥。”女子摘掉了鬥笠,朝著雨秋平盈盈一禮。
“麻煩了,牽連到你,非常抱歉。”雨秋平向阿市回了一禮,“你能出手相助,我真的非常感謝,這件事本來和你沒有關係的。”
“這句話倒是我該問紅葉哥哥才是。”阿市隻是搖頭,“我本身就是一個與這塵世已無多少關聯的女子,是生是死是榮是賤早已無所謂,又怎會擔心被牽連呢?倒是你,明明可以明哲保身,為什麽要牽扯其中?這會給楓姐姐和孩子們帶來什麽,你想過嗎?”
“想過,他們都支持我的決定。”
“那你究竟是為了什麽才要插手的呢?”阿市亦步亦趨地跟在雨秋平身後,又問了個問題。
“為什麽?”雨秋平思索了片刻,歎了口氣道,“為了很多吧。為了我和竹千代的情誼,為了三郎叫我那一聲伯父,為了三郎和築山夫人的命,為了那些可憐的無辜人…”
“簡而言之。”雨秋平頓了頓,昂起頭,微笑著望向那飄著雪花的天色,“為了正義。”
阿市忽然愣住了,腳步不知覺地停下了。
他仿佛看到一縷光刺破了陰沉的天。
那縷光是那麽熟悉,那麽溫暖,那麽讓人感到安心。
是啊。
光明不滅。
眼前的人影仿佛已經模糊了,那個令她魂牽夢縈的身影附在了一身便裝的男人身上,絲毫沒有半點不合適之處。
他們本就是一樣的人。一樣的笨蛋,一樣為了正義燃燒自己,直至燃盡的爛好人。
“怎麽了?”雨秋平注意到了阿市忽然的停頓,轉過身來問道。
“沒事。”阿市用有些空靈的眼神凝視著雨秋平的側顏,柔聲道,“隻要為了正義,阿市便願追隨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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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織田五德府邸的門口。
負責守衛的人是織田家多年的老衛士了,他們奉了織田信長和織田五德的命令,這幾天攔回了不知道多少想要來找織田五德給德川信康求情的武士。當他們遠遠注意到風雪裏的那兩個人影的時候,他們隻不過覺得另一場例行公事要來了。
“二位請回吧,公主說了,不見任何來給德川少主求情的武士。”衛士隊長隔得老遠求朝著兩人喊道,但是那兩人卻並沒有停下腳步。等到走進了,侍衛隊長才認出了那兩人——織田市和雨秋平。
“市公主!紅葉殿下!”即使多年未見,這謝老衛士們都不會忘記阿市的容顏,匆忙跪下行禮。
“我們是來探親的,還給公主帶了禮物。”阿市微笑著朝著侍衛們一禮,指了指雨秋平手裏蓋著棉布的盒子,“怎麽,不讓進嗎?”
“這…”幾個衛士頓時麵麵相覷。
“現在情況特殊…”衛士隊長有些尷尬地接收到。
“我好久沒見五德妹妹,頗為思念。最近聽聞她家中驚變,恐怕心裏不好受,因此我特意在元宵佳節來看看她罷了。”阿市依舊用那甜美的嗓音求情道,“還請行個方便吧。”
阿市畢竟也是公主,而且她已經淡出政治多年,看起來沒有什麽惡意。雖然那些侍衛對雨秋平的出現有些忌憚,但是也不好意思多說。織田信長給他們的命令,是攔回所有給德川信康求情的兩家武士。可是阿市似乎不是武士,也不是來求情的。公主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們也隻得放行。
“還請阿市公主快些,不然我們也很難做。”最後,衛士隊長硬著頭皮道。
“放心吧。”阿市朝著他們微微頷首,就領著雨秋平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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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織田五德的第一眼時,雨秋平就意識到,德川信康有救了。
因為織田五德並不是滿目憎恨,相反,她就像一個擔驚受怕的小兔子,紅腫著眼眶,已經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麽可怕的事情。
“市姐姐,紅葉殿下。”織田五德向二人行禮,並親自為兩人沏了茶水。
“近來還好嗎?”阿市看著自己的妹妹,有些心疼地問道。
“有勞姐姐掛念了…”織田五德話一出口,就有些說不下去了。
她沉默了好久,最終還是低聲問道:“市姐姐帶著紅葉殿下前來,恐怕不隻是為了來探望我吧。”
織田五德已經打定了主意,如果雨秋平承認自己是來求情的,就立刻請他出去。她不想聽到德川信康的名字,再也不想去回想那端注定以悲劇結尾的婚姻、那個暴力粗魯的丈夫,和自己釀下的大禍。
阿市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雨秋平。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對織田五德輕聲道:“請公主恕我僭越,在下此行,的確還準備了幾個故事給公主講講,希望公主聽了能好一些。”
“啊?故事?”雨秋平的話讓織田五德有些意外,她原以為雨秋平也是來給德川信康求情的,“紅葉殿下請講,小女子洗耳恭聽。”
雨秋平抿了口茶水,清了清喉嚨。
隨後,便低聲道。
“從前,有一個傻乎乎的新郎官,他第一眼見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時,因為妻子太漂亮了,甚至不敢和她搭話。後來有一天,妻子忽然抱住了他,對他說:‘小女子是你妻子…你怕什麽,你怕什麽’。”
“啊?”織田五德聽到一半,手中的茶筅已經滑落到了榻榻米上,不知所錯地望著雨秋平。
那是她和德川信康的故事…是兩個人間的秘密,按理說不會有人知道啊。
“後來啊,男孩子有一次打獵把手給摔傷了,自己吃不了飯。侍女喂他吃飯的時候,動作比較輕薄,女孩子就吃醋了。她一把搶過飯碗,要給男孩子喂飯。可是她從小養尊處優,沒伺候過人,喂不好,還把衣服上弄得都是湯湯水水。女孩子委屈極了,急哭了,男孩子就摟著女孩子哄她,和他說沒事。”
“再後來,女孩子有一次……”
……
雨秋平絮絮叨叨地講著看似毫無關聯的婚姻瑣事,一旁的阿市一開始不明就裏,可是後來也從織田五德的表情裏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她已經淚流滿麵,不住地拿著手絹擦著眼淚。
“這些故事…”織田五德抿著嘴,努力抑製住哭泣,低聲問道。
“都是三郎在我們出征攝津時講給我聽的。”雨秋平微笑著看著織田五德,“講的時候,他就像個靦腆的初戀男孩一樣,紅著臉傻笑著,非常不好意思。他一定覺得很幸福吧。”
“那…”織田五德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握著手絹的手顫抖起來,“那他為什麽還要打我,還要罵我,還要找別的女人,為什麽還對我那麽粗魯…為什麽還要殺我的阿妙?”
“你不是最了解三郎了嗎?他性子直,脾氣大,讓他給妻子主動開口道歉,不比登天還難?他愛著你,無時無刻不想著給你道歉,但是又不擅溝通,最終才變成這個樣子,想必他自己也很苦惱吧。”
“我不信。”織田五德安慰自己似地連連搖頭,“他怎麽會愛我,怎麽會想著道歉?”
“那我再給你講最後一個故事。”雨秋平笑了一下,緩緩地低聲道:
“還有一次啊,男孩子打獵時帶回了一隻小兔子,送給了女孩子。女孩子特別喜歡那隻小兔子,開心得不行,每天忙前忙後地伺候那個兔子。但是後來呐,那隻小兔子死了,女孩子很難過。男孩子看著心疼,就說下次打獵再給她抓一隻回來。”
“可是後來兩個人吵架了,男孩子一氣之下就說不給女孩子抓了,女孩子也說自己不稀罕,之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雨秋平頓了頓,看了眼有些難以置信地織田五德,繼續講了下去:
“可是男孩子心裏一直掛念著女孩,不想繼續吵架,也不想看她不開心,希望她每天都能幸福快樂地笑著。但是呐,男孩子最笨,又脾氣倔,不知道該怎麽道歉。於是,他就悄悄地又抓了一隻小兔子,想要送給女孩。可是因為拉不下臉,一直沒能送成,就把兔子先寄放在他的伯父那裏了。”
雨秋平緩緩地揭開了蓋在箱子上的棉布,箱子裏麵裝著一隻已經長大了不少的兔子。它對眼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用通紅的雙眼張望了一下四周,隨後又低頭啃起了胡蘿卜。
織田五德的心房驟然崩塌,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