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4章 朋友

  德川家康被織田信長下令不允許進入安土城天守閣,因此隻能站在門口翹首眺望。當他看到織田家的重臣連帶著織田信忠一起,灰頭土臉地從台階上走下來時,他的神色瞬間黯淡下來。


  “德川殿下,對不起!”明智光秀滿麵淚流地走到德川家康麵前,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令郎的事…”


  “不管如何,多謝明智殿下了。”德川家康隻覺得身體已經沒了魂,腳步也輕飄飄的,人隻是機械性地按照禮節在行禮,嘴巴自己說出了感謝的話。


  “德川殿下…”羽柴秀吉也是神色陰沉,無奈地歎了口氣,在德川家康的肩膀上拍了拍,“連您這樣的老實人都…主公實在是…”


  “實在是太過分了!”池田恒興當著天守閣的守衛麵前大聲吼出了羽柴秀吉不敢說的話,“這算什麽事情啊,明知道是冤案,明知道就是公主氣頭上亂寫的東西,怎麽就咬住不放了呢?哪個傻子這個時候去勾結武田家啊?我都不信的事主公就當真了?一定要德川少主和夫人的命?”


  “恒興。”前田利家匆忙上前一步,一把捂住了池田恒興的嘴巴,佐脅良之也上來拉住他,看了眼天守閣周圍的侍衛——蒲生氏鄉朝著他們苦笑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並沒有任何表示,佐脅良之和前田利家這才放下了心。


  “請節哀。”佐久間信盛走到德川家康的身邊,對他低聲道,“令郎的事…非常抱歉。德川家這麽多年的功勞苦勞,我們都銘記在心。”


  “多謝佐久間殿下。”德川家康朝著佐久間信盛和周圍的織田家武士紛紛鞠了一躬,大家也都是回禮。隻有柴田勝家一個人從天守閣裏出來後就一直悶聲不語地朝著門外走去,看都不看大家一眼。在門口,他氣憤地一腳踹爛了一個燈籠,大踏步地離開。


  “德川殿下,不如去求求紅葉殿下?”就在大家沉默的時候,細川藤孝忽然開口提起了一個大家都默契地避開的話題,“紅葉殿下能言善辯,之前又是屢立奇功,說不定能說動主公。”


  “細川大人說什麽呢?”池田恒興聞言就惱了,對著細川藤孝提高了調門,“紅葉的情況誰不知道,他夫人和孩子也是今……這事兒沒牽連到他就不錯了,你是想把往火坑裏推嗎?”


  “豈敢豈敢?”細川藤孝聞言臉不紅心不跳地連連搖頭,“隻是一直聽聞紅葉殿下和德川殿下是快20年的好友。現在德川少主出了這麽大的事情,紅葉殿下想必也不會坐視不理吧。隻要德川殿下去請一下,紅葉殿下說不定便會出手相助。”


  “那是…”德川家康咽了口唾沫,沒有把話說出口來。


  那是過去的事了…三日町我背叛了紅葉,如今我們早已…沒了聯係。


  細川藤孝的話引起了眾怒,池田恒興和佐脅良之幾個和雨秋平關係好的武士都圍著他和他爭辯起來。明智光秀趁機拉著德川家康退後了兩步,對他低聲道:


  “拜托了,算是我個人的請求,別去找他好嘛?”


  “明智殿下?”德川家康有些詫異地看著明智光秀。


  “我知道你們之前已經割袍斷義了…但他是個笨蛋爛好人,還念舊,隻要你去請他,他肯定會忍不住出來幫你。但是他一出來,他自家可就麻煩了。能不能救下來令郎還不好說,隻怕楓夫人和殤公子也會受到牽連。”明智光秀再次朝著德川家康深深地一鞠躬,“拜托了,請別把他牽扯進來。”


  ·

  傍晚,德川家康回到自家府邸後,一眾跟來的家臣立刻圍了上來。不需多言,他們就從德川家康的表情裏看出了端倪。


  “失敗了…是嗎?”本多正信低聲問道。


  德川家康點了點頭,無力地坐了下來。他把手申進懷裏,摸著一把貼身珍藏的肋差,那是德川信康在他幾年前生日時送給他的,德川家康一直珍藏在身。


  對不起啊三郎…做父親的沒用,連你們母子倆的性命都保不住,我要這遠江三河又有何用啊…


  德川家康摩挲著肋差,淚水滾滾留下,癱倒在座位上。


  “要不去請紅葉殿下吧。紅葉殿下總是能辦到別人辦不到的事,說不定有辦法救少主。”本多正信忽然開口建議道。


  “你們不知道嗎?因為當年的事,紅葉早就與我割袍斷義了。”德川家康拒絕道。


  “紅葉殿下心善念舊,少主又是他看著長大的。若是殿下出麵去求,以紅葉殿下的為人,斷然不會拒絕。”本多正信非常肯定地勸說道。


  “那不是連累他嗎?”德川家康依舊搖了搖頭,“他家和今川家的淵源比我還深,雨秋少主的武略更是名震天下,恐怕更遭忌憚。他沒被我牽連已是幸事,又豈可拖他下火坑?”


  “主公!”


  聽到德川家康這麽說,酒井忠次、石川數正、高力清長、平岩親吉等平日裏輔佐德川信康的家臣一下子齊齊地跪了下來,跪在德川家康的腳邊道,“救救少主吧主公!哪怕是一絲希望也好啊!這樣下去少主要沒命了啊!”


  “不行。”德川家康再次沉聲拒絕道,“我虧欠了紅葉那麽多,沒辦法報答,又怎能害他?”


  ·

  然而,入夜後,輾轉難眠的德川家康摸著懷裏的肋差,想著德川信康和築山夫人的音容笑貌,卻還是止不住內心救下他們兩人的希望。哪怕那抹希望是那麽渺茫——是啊,就算請出了雨秋平,雨秋平又能做什麽呢?還不是去勸說織田信長,然後和其他重臣一樣被痛罵出來嗎?

  德川信康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同樣的動作重複了無數遍,還是沒辦法下定決心。最後,內心裏對妻兒的眷戀和不舍還是壓倒了其他情緒,催促著他飛速地起身,連外衣都沒批,就在大雪裏獨自一人奔向了雨秋家的府邸,生怕晚來了一步雨秋平就會走了似的。


  然而,他一路跑到雨秋家的府邸門口,抬起手來,卻敲不下去。他知道,一旦他出言懇求,以雨秋平的性子肯定會心軟,會出來幫忙。到時候,雨秋家自己肯定就要麵臨德川家一樣的災難了,那不是連累了雨秋平的妻兒嗎?


  自己這麽多年來承蒙雨秋平的照顧,受了雨秋平那麽多恩惠,卻沒能幫到雨秋平什麽,一直在虧欠他…事到如今,難道還要再把他也來拉下水嗎?

  不行,不能如此,我不能拖累他。因為他可是唯一一個,願意真心待我的朋友啊。


  舉在門前的手緩緩地放下,德川家康最後看了眼雨秋家的府邸,轉過身來,在風雪裏準備離開。


  冰涼的淚水不斷在眼眶裏打轉,德川家康冷得發抖,隻覺得人也有些恍惚,眼前仿佛出現了幻覺。


  那是20年前的岡崎城門外,一個少年扶住了另一個少年。


  ·

  在起身的瞬間,鬆平元康忽然感覺眼前一花,就要摔倒在地。


  一雙手,扶住了他。


  片刻的恍惚後,鬆平元康立刻意識到這是極度失禮的行為,他匆忙咬著牙努力站好,飄忽的視線在眼前再次對焦。


  一個紮著馬尾,額前是斜劉海的青年,平視著自己,目光中滿是關心和擔憂。伸出的手,還搭在自己的肩膀處。


  “你沒事吧?”雨秋平開口問道。


  他在問我,有沒有事?這是關心麽?

  鬆平元康隻覺得心下一緊,眼淚險些奪眶而出。但多年來的定力還是讓他迅速調整了狀態,那謙和的笑容又浮現在臉上。


  然而,那句“謝謝”卻因為哽咽而沒能出說口。


  ·

  大雪裏的德川家康身子一歪,險些就要倒下。忽然間門開了,一雙手扶住了他。


  當年那個紮著馬尾,額前是斜劉海的少年武士,如今已成了名滿天下的宿將。


  但是他的聲音卻沒有怎麽變。


  “你沒事吧?”雨秋平開口問道。


  他在問我,有沒有事?這是關心麽?

  德川家康隻覺得心下一緊,眼淚險些奪眶而出。但多年來的定力還是讓他迅速調整了狀態,那謙和的笑容又浮現在臉上。


  這一次,他說出了那句“謝謝”。


  “紅葉是一直在門後等著嗎?”德川家康借著燈火看了眼雨秋平,發現後者的身上同樣落滿了雪花。


  “誰知道呢?”雨秋平苦笑了一聲。


  隨後,在德川家康開口前,補充了一句:

  “三郎的事交給我吧。”


  “你?”德川家康瞬間愣住了,雙手忽然抓住了雨秋平的雙肩,對著他喊道,“你瘋了嗎?你不能參與這件事!”


  “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三郎的伯父。就這樣。”


  “可是你也是武士!”德川家康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比雨秋平還要著急。


  “身為武士,就不該再有人的情感了。做的任何事情,都要先以家族的利益為重,不可能讓個人私情淩駕於家族利益之上啊。”雨秋平重複了德川家康當年對自己說過的話,“你是想這麽說嗎?”


  德川家康點了點頭。


  “那我當年也回答過了。”雨秋平朝著德川家康露出了一絲微笑,“如果所謂的家族利益就是拋棄同伴的話,這樣的利益,我不要也罷。”


  隨後,雨秋平又重複了一遍。


  “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三郎的伯父。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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