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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隻爪爪

  第九十九隻爪爪


  我獨孤煢, 懷此百離。


  ——引自曹丕《短歌行》


  上午十一點整,A國,教團總部

  麵前的建築高聳而詭奇, 占地麵積極廣, 又因為位於層疊的符文結界裏,扭曲成了一個縮影。


  沈淩舔舔嘴唇。


  這個地方……好像已經有六年多沒回來了?

  但她一丁點都不懷念。一丁點都不感慨。


  “總之就是去趟廷議會打探消息對吧?”


  當年隻是孤孤單單一隻隻懂揮爪打架的小貓從裏麵鑽出來,如今她抱緊了手中的收音機, 縮縮脖子, 蹭了蹭新羽絨服衣領處的絨毛。


  又暖和又雀躍, 還有一場中午十二點和愛人約在牛排館的午餐。


  本喵果然還是這麽帥氣偉大,她忍不住有點嘚瑟,在教團時就囤積了一堆財寶, 就算出去巡視世界也能找到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帶回來。


  ↑指薛謹

  ……咦, 這麽想想, 雖然不是很稀罕教團的地位, 但如果能正大光明地帶著阿謹走進沒有危險的教團, 向他介紹自己曾生活過的每一個地盤,向他分享那些成堆成堆的寶物,大手一揮直接讓所有的仆人都聽從阿謹的命令,給他封個什麽“特等仆人”之類的職位……


  最近在“包養丈夫”的遊戲上沉迷的祭司大人又舔舔嘴唇, 有點心動。


  但還沒等她運用那些夜間電視劇裏的橋段腦補出一場連續的“霸道貓貓包養鳥”劇情,就被黎敬雪打斷了。


  “我想我們得加緊動作。”


  她在來的路上就不安地看著手機,“以免被其他人發現。”


  “知道啦知道啦,你今天怎麽這麽緊張。”


  沈淩脫下自己嫩粉色的羽絨服, 整了整上麵的白色絨毛後, 將它疊好交給了黎敬雪。


  “喏。幫我抱著, 注意別掉地上了。”


  這是阿謹回來第一天替她買的冬裝, 沈淩不想被血弄髒——如果一切順利,她一小時後還要穿著這件去和阿謹吃牛排呢。


  確定黎敬雪安置好自己的外套後,沈淩原地跳了跳,又脫下了淺黃色的保暖羽絨馬甲,獨留一件單薄的黑色打底衫。


  她用力呼出幾口氣,讓幹燥的嘴唇濕潤了一點,大力揮舞了幾圈胳膊,又左右扭了扭腰。


  這是一套很簡單的熱身運動,也許還比不上中學生的廣播體操,但僅僅這幾下似乎就激活了什麽。


  期間沈淩的雙腳一直在地上交替蹦踏,速度越來越快,神情越來越專注,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個準備參加五十米短跑比賽的奧運運動員。


  基本的熱身運動完成後,祭司將一直沒放下的手提式收音機關閉掛在脖子上,彈出了自己鋒利的指甲,微微躬身。


  “我很快回來。”


  “您要注意,隻是打探一下廷議會主席的情報,不是廷議會的方向……”


  “知道知道,別囉嗦了,去定好的地方守住,別讓我的羽絨服弄髒。”


  ——如同每一隻輕盈敏捷的貓,她隻是迅速踩過幾個根本看不清的著力點,伸爪向上一勾一攀,就從某個極隱蔽的洞裏鑽了進去,消失在了總部的結界之後。


  黎敬雪獨自在原地抱著她的衣服,心裏惴惴不安。


  她還在後悔自己之前衝動違逆薛謹暗示的行為。


  “按照那位大人說的做”,這曾是黎敬雪的本能。


  可是……


  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


  ——沈淩是教團公認最“強大”的祭司,擁有最尖利的牙齒與指甲,而她出生起就接受的訓練絕不是幾堂禮儀課。


  準確的說,教團先把她教成一隻徹頭徹尾的動物,再把她教成一個人。


  遇見薛謹之前她能撕裂一切目標生物,操控一個人的命運,調撥整個教團的運勢——卻不知道食用除營養劑以外的食物,不知道使用電子通訊設備,不知道裝在塑料瓶裏的兒童飲料。


  沈淩所受的教育與培養,曾讓黎敬雪煩躁又憐憫。


  沈淩其實根本不適合當八麵玲瓏統籌一切的祭司,黎敬雪曾服侍的薛謹才是祭司的極致。


  但她卻是故意被什麽人養成這樣,故意被推上了這個位子……


  算了。


  黎敬雪輕歎一聲,轉身前往之前定好的地點:這不是自己目前該憂慮的事,沈淩所接受的教育也恰好在此時派上了用場——


  教團裏根本不存在能夠戰勝沈淩的存在,不存在那種超出常規的危險。


  退一萬步,如果廷議會主席就是那位大人之前向她暗示的危險,那根本不用布上如此複雜的局麵——既然擁有能殺死沈淩的武力值,為什麽要龜縮在房間裏,連同手下低調了數百年?


  那隻有謹慎的變態才能幹出來。


  放輕鬆,黎敬雪。


  隻是一次消息打探,現在去做好你的任務,別被那個已經離開教團數百年的家夥攪亂大腦。


  幾分鍾後

  “廷議會主席的房間……廷議會主席的房間……”


  沈淩記得就和自己換毛期時必須待的小房間相鄰。


  但在哪來著?

  她撓撓頭,一邊伸出指甲刮壞牆上隱藏的監視用符文,一邊加快疾奔的腳步,猛地躍進一間木製廊亭。


  現在自己位於教團腹地,已經闖入了迷宮般的回廊。


  回廊深處就再也沒有任何監視的符文設置了,回廊區域本就是由一個又一個奇奇怪怪的符文結界交疊在一起,任何非教團的成員誤入這裏都會徹底迷路,死在某個角落——壓根用不上監視措施。


  沈淩從來就不喜歡教團腹地這塊的木製回廊,事實上,每次因為一些相對重要的事件必須穿過這裏辦事時,她總會有種惴惴的感覺。


  太安靜了。


  太死寂了。


  太……沉重了。


  在這片回廊待久了,她甚至偶爾會喘不過來氣,走路時沉重無比,簡直就像腳腕上戴著鐐銬——


  沈淩小的時候說不清盤繞在這裏的窒息感源自於什麽東西,沈淩逃離教團時也沒心思搞清楚。


  等到她回來了,經曆了薛謹離去的那三年回到這裏,才隱隱察覺出什麽。


  和三年裏她望見下雨、望見薰衣草、望見雨燕或望見身側空蕩蕩的枕頭時——會從喉嚨裏湧上來的那份窒息感,相通。


  隻不過,這裏的窒息感,比自己那時所感到的還要厚重,濃鬱。


  重到沈淩想象不出來是誰建造了這裏,想象不出來誰願意長久呆在這裏,想象不出……如果這種窒息感,長期壓在一個人的喉嚨裏,會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沈淩警惕地豎起耳朵,覺得自己左手邊的長廊隱隱傳來低喃。


  這低喃裏還夾雜著抽泣,聲音聽上去很年輕。


  是個半大少年的嗓音。


  沈淩莫名耳熟,但她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了,她從不認識什麽年紀小的男孩——


  也許是在夢裏?


  不甘心……


  為什麽是我?

  沈淩深呼吸一次,咬咬牙,閉上雙眼,原地轉了一圈。


  她在這個迷宮般的長廊裏根本沒法快速找到廷議會主席的房間,此時左側的長廊又冒出了古怪的聲音,以沈淩的運氣而言這說不定就是什麽冒出來的引導提示,但她要確認一下——


  奇怪的聲音又變了變,變成一個沈淩絕對陌生的稚童。


  哎,媽媽,什麽時候能去看煙花啊,台子上那個玩意兒怎麽還沒死?

  煙花。


  沈淩想起薛謹在通話裏柔聲向她描述的那副美景,她條件反射地停下了腳步。


  ……睜開眼睛。


  自己的正前方正是那條傳來奇怪聲音的長廊。


  好了,看來沒錯了,就是這條路。


  幸運是不會讓她走錯的。


  沈淩摸了摸脖子上掛好的收音機,又轉轉無名指上的銀環,找到十足的安全感後,她屏息凝神,再次疾奔向前,迅速無聲踏過木製地麵,就要順勢攀上廊簷,直接隱在陰影裏拐彎過去——


  “砰!”


  長廊拐角處突然冒出來的身影嚇了她一跳,下一步踏腳就斜了幾寸,直接導致那裏木雕的裝飾品被踢落,一路砸進廊外水麵。


  響聲很大,廊下走過的身影抬起頭來,可沈淩反應更快,下一秒她尖利的指甲就滑到對方咽喉的位置,一個疾撲撕裂——


  對方很危險,這是她第一個反應,因為自己在高度警惕的前提下竟然沒有聽見或嗅見這人接近的任何預兆。


  可這也是她的最後一個反應。


  在與那雙抬起來的眼睛對視後,沈淩驚愕地收回了指甲,疾撲之下也顧不上找著力點,扭腰側身避開後,就那麽失去平衡,直直摔在了他麵前。


  “阿謹?你怎麽在這?”


  那是薛謹。


  眼角的淚痣,藤紫色的獸瞳,沈淩絕不會錯認的薰衣草氣息。


  ……隻除了,比起早上自己離開的時候,現在的他似乎變小了不少。


  這是個少年,身高比沈淩還矮一點,身上還穿著厚重古典的衣袍,袖擺寬而長。


  沈淩腦子裏迷迷糊糊的,但氣息絕不會騙人。


  她摔倒在地,看著他低頭與自己對視,所有防備就全部放下了。


  “你怎麽在這裏,阿謹,還穿成這樣?”


  她嘀咕了幾句,又清清自己的嗓子,有點窘迫道:“但是很好看……我是說,你這樣看起來挺美的。”


  薛謹摘眼鏡的時間往往是洗過澡後與晚上休息,因為他如今避免和沈淩睡在一起,又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需要隱藏,她已經有段時間沒這麽直接在白天見過真正的阿謹了。


  本就動人心魄的美,少年未長成的精致感,再疊加極襯他氣質的重袍……


  沈淩咽咽口水,笑嘻嘻地衝他伸出手臂:“阿謹你這樣真勾人。我好想扒你衣服玩哦。”


  對方停頓了一下,由站立的姿態緩緩蹲下,與她視線齊平。


  他眼睛裏不含什麽情緒,也沒有歎氣,嘴唇淡淡抿成一條直線,沈淩猜這是因為發現自己竟然背著他出現在這裏涉險生氣了。


  ……唉,之前那句話沒打岔成功啊。


  沈淩隻好試著轉移矛盾:“你不是也背著我突然跑到這裏嘛,今天約好中午去吃牛……”


  “是嗎。”


  對方終於說話了,幽幽歎了口氣,似乎很無奈很寵溺,同時對她伸出手。


  “來吧,淩淩,我先扶你起來。看你摔的,這麽莽撞還敢跑到廷議會來。”


  沈淩一愣。


  ……阿謹,什麽時候知道廷議會了?

  不對不對,阿謹什麽都知道,能辨認出回廊裏的方位也不古怪吧。


  “淩淩,聽話。快起來,別在地上趴著。”


  哦。


  沈淩向來很聽薛謹的話,所以一頭霧水的她還是選擇把問題拋到腦後。


  她搭上他的手心,隻覺得一片溫熱。


  ——這是有溫度的觸碰。


  ——這不是不能給她擁抱的那個阿謹。


  這份溫度火焰般從她的手掌一路燒進神經,燒得沈淩腦子一片空白,燒得她背後炸出一層冷汗。


  她本應感到欣喜,可此刻……


  怎麽突然害怕起來了?


  “阿謹。”


  沈淩喃喃道,“你怎麽突然有溫度了?”


  對方拍拍她蹭上灰的褲子,又理理她摔亂的發型。


  溫熱的指尖穿過她的頭發,滑下她的耳朵,停在她滑嫩白皙的頸旁。


  沈淩脖子上掛著的那隻收音機是古董舊貨,這襯得她皮膚格外白,看在他眼裏也十分格格不入。


  “怎麽又去撿了垃圾?”他搖搖頭,“聽話,把這東西取下來,淩淩,我帶你去吃午飯。”


  之前別人送給我們的新婚禮物,這是一件包含著祝福的禮物。


  沈淩不動了,沈淩緩緩把搭在他手上的爪子抽出來。


  “你幹嘛要這樣?”


  她小聲說,“你幹嘛要這麽明顯地向我表示你不是阿謹?你就是阿謹。你又是在亂生什麽氣?”


  對方緩慢地眨眨眼睛。


  “我沒有呀,淩淩。”


  沈淩感受著他溫熱的指尖在自己頸側滑動。


  緩緩滑動,又像珍愛的撫摸,又像勒緊前的安撫。


  “來,把這個東西從你脖子上丟掉,我們去吃午飯吧。”


  這就是阿謹。


  她不明白。


  沈淩的腦子亂糟糟的,一會兒是某個點著紅燭的畫麵,身著婚服的阿謹看上去打算絞死自己;一會兒又是寂靜雜亂的房間,睫毛間搔著水晶串的阿謹斂眉伏案,半晌從長桌的抽屜裏拿出兩支糖葫蘆來。


  這些畫麵她都不曾見過,卻分外熟悉。


  這些畫麵裏的阿謹,都是眼前阿謹的年齡。


  半大的少年,美豔又寧靜……


  沈淩在恍惚中作出了回答。


  她緊緊抱住了收音機,一如三年來每天的夜晚。


  “不。”


  “……唉。淩淩,你不乖了。”


  摩挲著她側頸的手,猛地張開、收緊:“那我隻能在解決莽莽撞撞的你之前,盡可能地得到一些我需要知道的信息了。”


  沈淩的喉嚨被用力捏在一起,她張張嘴,沒有任何反抗,似乎還想說什麽。


  “現在我知道那個陰魂不散的東西沒有溫度,隻是極易碎的活死人。”


  他另一隻手簡單粗暴地錘上沈淩脖間的收音機,把音箱的位置砸了個稀巴爛,連同沈淩的胸口也被砸陷了一塊,露出可怕的白骨,“而且我還知道你戴著的這個東西很重要,所以有必要立刻毀掉。”


  血沫湧上來。


  又被勒緊的喉管堵住。


  沈淩的臉色逐漸發青。


  被砸陷的胸口裏跳動聲慢慢微弱。


  “很難受嗎?”


  他柔聲問,“後不後悔對我伸出手?總是這麽蠢,淩淩。”


  無論如何,真正的我,是永遠不會傷害你的。


  ……對的。


  阿謹永遠不會真正傷害她。


  即便是那個點滿紅燭的奇異畫麵,勒緊她的紅色阿謹也在最後放鬆了手指。


  阿謹不會……


  “不……”


  她終於艱難地擠出一個字來,麵前美貌的少年愣了愣,側耳去聽。


  “不甘……”


  沈淩掙紮起來,用力揮舞著雙臂,鋒利的指甲劃過他的臉。


  ——隻是輕輕一小劃,那裏卻像被刀片砍斷一般,濺出極濃稠的——那不是血,那是暗紅的惡心的碎片——


  沈淩心中大定。


  她的指甲和牙齒永遠不會傷害薛謹,如果能夠傷害,那麽這個東西絕不是薛謹。


  可這個東西就是和她的阿謹一模一樣,這個東西和她的阿謹沒有區別,隻除了溫度與——


  “不甘心。”


  沈淩說完了那三個字,指甲毫不留情地劃開掐住自己的東西。


  後者沒有像她想象中那樣血腥地被炸開,一如她過去用指甲劃開的生命——事實上,當沈淩念出那三個字時,他就晃了晃,變成一縷模糊的煙,緩緩散去。


  沈淩重新跌落在地,因為之前的窒息感,她撫著胸口咳了好一會兒。


  收音機完好無損,胸口也沒有破開,頸上沒有手指印。


  剛才的那個東西是阿謹沒錯,但不是實體的阿謹,不是獨立的阿謹,不是完整的阿謹,是……


  是在長廊裏呼喚她的某片幻象。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這個耳熟的少年嗓音,就是阿謹。她一開始就該發現的。


  阿謹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自己,阿謹抽泣著低喃這三個字,告訴了她破解這片幻象的鑰匙,從而將她帶到了……


  沈淩抬起眼。


  她麵前,不知何時,長長的望不到盡頭的死寂回廊,已經變成了一片寬闊的廣場。


  廣場裏黑色的、密密匝匝的人擁擠在一起,熱鬧地說著什麽,而她隻是伏在地上的一抹虛影。


  ……帶到了這裏。


  帶到了能告訴她真相的地方。


  沈淩喘了好一會兒,感覺自己嗓子裏隱約的痛感終於消失了,才撐住膝蓋站起來。


  她不知道接下來會遭遇什麽,她必須做好準備,第一個試圖直接殺死她的幻象就說明了這地方極其危險。


  如果那時她被幻象阿謹殺死了,沈淩猜,那大概就是直接回到現實的長廊裏,根本不會來到這個地方。


  因為就連幻象也在急切地向她暗示他身份的不對勁,從一開口就故意犯錯,簡直是逼著她去懷疑他,激怒他——


  為什麽?

  阿謹不想讓她來這裏?


  不不不,她的那個戴戒指的阿謹現在應該還在酒店裏……那就是,某種屬於阿謹的意識,不想讓她出現在這裏?


  考慮到自己誤入之前位於接近廷議會的位置,結合黎敬雪提出的疑點……難道,那個廷議會主席手裏有阿謹的一部分意識?或者他把阿謹的一部分意識封存在那條長廊裏了?為什麽?

  沈淩越想越亂,她本就不擅長捋清這些難題,索性甩甩腦袋決定不捋了,收集信息後直接出去問自己的阿謹。


  於是她左右打量了一番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


  一個擠滿人的廣場,廣場入口處有一座小橋,小橋遠處一道河堤,河堤上有一間小小的八角亭,八角亭上掛著一串串的白鈴鐺。


  沈淩一愣。


  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走到那座橋上,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


  我現在所待的地方很喜歡放煙花,每天的祭典都會在橋上燃放煙花,掉落的焰火會降在水麵上。還有一道河堤,河堤上有一間小小的八角亭,坐在上麵既能看見煙花,也能看見月亮。


  可是這座橋的上空沒有煙花呀,河麵也沒有掉落的焰火。


  八角亭上會掛滿五顏六色的鈴鐺。鈴鐺的材質不算好,顏色都是小孩用漿果和樹葉亂塗的,所以一下雨就會掉色。


  可那邊的八角亭上也沒有五顏六色的鈴鐺,全部都是白色的鈴鐺,還有紅色的……


  沈淩又走近了一點,看清楚了八角亭上懸掛的東西,腦子嗡嗡作響。


  白色的鈴鐺。


  白色的、用細小的鳥骨做的小鈴鐺。


  那些鳥骨很輕,大小玲瓏,正正好好適合支撐一隻紫色的小雞崽蹦蹦跳跳——就是沈淩最喜歡一起玩的那隻毛茸茸小雞,她和他在一起互相蹭了那麽多次,她清楚他骨頭的形狀與大小。


  而串起鈴鐺的長繩是紅色的,懸掛在那裏,打結的繩子末梢往下滴著紅色的血,幹涸的血跡凝固在八角亭下,以及河堤上。


  因為被風吹起的時候,鈴鐺會晃蕩,被染紅的繩子也會晃蕩。


  而如果下了雨……


  但是這裏的雨一向很和緩,成線的雨隻會一點點把顏料暈開,再融在每一粒雨珠裏滴下來。這個時候可以藏在橋洞裏仰頭去看河堤上的八角亭,你會看到一粒粒彩虹糖一樣墜進水麵的小雨滴。


  “騙子。大騙子。”


  隻會看到被丟進河裏,沉入沙中的骨頭與血。


  這裏沒有彩虹,沒有星河,彩虹和星河隻存在於阿謹講給她的故事裏,隻存在於阿謹保護著她的世界裏——一如那個與金色小美人魚跳舞的紫色魔法師。


  沈淩渾渾噩噩地看著那尊真正的八角亭,腳底打滑膝蓋發軟,想要過去把那些鈴鐺串都摘下來,好好攏進手心。


  可是煙花聲驚醒了她。


  劈劈啪啪的,吵吵鬧鬧的,隨著廣場上人群的喝彩聲一起,在被圍攏的最中心,盛大騰起的紫紅色煙花。


  “殺了他!”


  “殺了他!”


  “燒死,燒死,燒死,燒死……”


  沈淩跌跌撞撞衝回去。


  她心裏隱約知道了什麽,但隻能絕望地祈求那僅僅是被點燃的煙花。


  煙花……阿謹說那是煙花。


  他還說會有掉落的焰火。


  可他是個騙子,大騙子,史無前例的大騙子,混賬透頂的大騙子。


  沈淩終於撞到人群最前方的位置。


  她看見了一尊祭壇,祭壇上堆著枯萎的稻草,被點燃的由藤紫色燒成薄鼠色的羽毛。


  而祭壇上沒有被綁起的殉道般的可憐蟲,祭壇上隻有一個蜷在薄鼠色火焰裏睡覺的少年,骨與血都喪失殆盡,僅存的皮讓他看上去又美又寧靜。


  這個祭壇就像是他的巢。


  他出生的巢,也是他死亡的巢。


  站在這個祭壇旁身著祭司服的人類高聲頌道:“此為災禍之主……”


  廣場上的人群的叫罵也變高變吵:“髒東西!”


  “禍害!”


  “不祥!”


  “呸……晦氣!”


  “燒死他,燒死他,燒死他!”


  身著祭司服的人類不得不抬高嗓音,用幾乎吼叫的嗓門繼續主持儀式:“……此為集合此世之不幸的罪果……此為黴運或噩運的源泉……此為所有幸福的反麵……”


  沈淩死死盯著祭壇上閉目的少年。


  他的年齡和自己之前所見到的那個幻象一模一樣。


  也許還要小一點。


  “……儀式結束之後,將舉行煙花典禮,恭迎崇高的……”


  而煙花是為了慶祝他死亡才會點亮的東西。


  “哎,媽媽,什麽時候能去看煙花啊,台子上那個玩意兒怎麽還沒死?”


  稚童的聲音讓沈淩僵硬地扭過腦袋。


  她聽出這是之前在長廊裏變化出現的陌生兒童嗓音。


  說話的隻是個擠在人群中的小家夥,四五歲大,拉著母親的手,臉上有點雀斑。


  他的母親低下頭解釋:“噓,別急。獻祭儀式越久越能向崇高的光明表達我們的敬意,那可是特意被選中的災禍之主,真正上台之前已經燒了一遍,是近幾年能堅持時間最久的祭品呢。”


  小男孩嘟起嘴:“可是我想看煙花……今天明明是放煙花的日子,為什麽又要來圍觀……”


  母子倆前方的某個老人搖搖頭,插進話來:“都燒了三年啦。那個怪物是燒不死的。”


  三年啊。


  沈淩的視野抖起來,她不得不掐住自己的肩膀防止自己晃動。


  三年啊。


  ……燒了三年嗎?


  三年。


  三年。


  她再也不抱怨他缺席的三年了。


  沈淩查過獵魔公會裏的資料,資料裏說死去的靈魂如果想要停留複生,隻能一直待在自己死去的地方,直到發現與真實世界鏈接的地方。


  薛謹與真實世界鏈接的是那無數個留在收音機上的刻章,所以沈淩覺得他回來輕而易舉。


  她以為薛謹待的隻會是他們位於E國那個隱蔽的小橋洞,他遲遲不回來隻是因為需要恢複身體籌備力量,而他說的煙花與他說的鈴鐺都意味著他在那裏過得很好,隻是被隔離著養傷而已。


  可為什麽……


  為什麽……


  他在這裏就死去了?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為什麽他其實——


  “你沒辦法看到煙花了。”


  沈淩被少年低喃的聲音喚回,她看見祭壇上閉目的那個人睜開了眼睛。


  藤紫色的眼睛,妖異而恐怖,人群裏響起緊張尖利的指責。


  但薛謹隻是對那個有雀斑的小孩說:“很喜歡煙花的話,我建議你離開這裏,先去河堤邊放小噴花玩玩。”


  說完這麽一句話,他就又合上了眼睛。


  人群靜了好一會兒,半晌,才響起此起彼伏的謾罵。


  “那個東西說話了!”


  “第一次開口,真晦氣……”


  “快讓你們家孩子去淨身!”


  “不會是招惹到髒……”


  “閉嘴!走開!不準說話!”


  走開。


  對的。她得走開,這就是阿謹的意識寧願用殺死她的方式把她驅逐,也不願意讓她看到的曾經。


  走開。


  ——沈淩卻遊魂般地走過去,走上祭壇,走過那個穿著祭司服的人類。


  她伸出手,去觸摸躺在薄鼠色火巢裏的少年。


  “阿謹。”


  原來,你在遇見我的很多很多年之前,就死去一次啦。


  “我帶你離開這裏,我們去看煙花呀。”


  看慶祝你生日的煙花好不好,我還可以做生日豪華三明治,我還可以把那件霧霾藍的襯衫送給你。


  她的手沒有被火焰灼燒,也沒有推醒那個正逐漸死去的男孩,她隻是這記憶畫麵裏的一抹虛影。


  但沈淩沒有放棄,漸漸地,除了手以外,她整個身體也爬進了祭壇,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抱著他,像小動物那樣努力向下蹭腦袋,去聽他唇邊發出的細小聲音。


  那是回蕩在長廊裏的聲音。


  那是讓她免於受到幻象傷害的聲音。


  “不甘心……”


  “不甘心……”


  低喃裏夾雜著抽泣。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阿謹哭,沈淩想這應該也是她最後一次聽見活著的阿謹哭。


  他哭的時候根本不會流淚,因為周邊都是點燃的火。


  “為什麽是我?”


  小孩問道,吐字越來越艱難:“為什麽……是我?”


  普通人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家庭是什麽樣的?

  ……被人關愛,擁有能夠關愛的人,是什麽樣的?

  薛謹不知道。


  他這愚蠢荒誕的一生,都籠罩著不幸,為周圍所有的生物帶來災禍。


  他們叫他災禍之主。


  ——直到死,災禍之主都不知道。


  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怨恨嗎?

  怎麽可能……不怨恨啊。


  沈淩徒勞地抱緊他,也是低喃裏夾雜著抽泣。


  “我也不知道啊,阿謹,我也不知道,你告訴我是誰選中你,我去把它撕裂好不好?”


  恨。


  好恨。


  恨到了骨子裏。


  殺死……


  全部都……


  所有的幸運……


  “光!媽媽!光!金色的光!”


  那個渴望看煙花的小孩高聲驚叫起來,手臂直直豎起,指向了薄鼠色火焰跳動的上空。


  大人們也抬頭看去。


  “天呐……獻祭成功了!我們的獻祭儀式成功了!”


  穿著祭司服的人類高聲呐喊,興奮地滿臉發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獻祭儀式是按照等價交換的規則——隻有獻祭最不幸的災禍之主,才能迎來——”


  人群紛紛跪下,神情虔誠,臉色柔和,眼裏淌著激動的淚水。


  “崇高的光明……”


  “崇高的黃金……”


  “此世的純潔與此世的幸運……”


  “請賜予我們……賜予我們福澤……”


  不。


  這段祈禱詞是如此熟悉,這些人狂熱的臉是如此熟悉。


  不。


  這種氛圍是如此熟悉,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不。


  沈淩倉皇地搖頭,沈淩倉皇地抱緊薛謹:“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你們要用阿謹召喚來的不是——”


  金色的光芒,終於降臨在這片土地上。


  伴隨著雨水一起。


  那是團金燦燦的東西,那是團快樂的東西,那是團不可捉摸的光,那是所有的幸運與福澤。


  它似乎還沒有萌生出完整的意識,隻是衝著人群,懵懂地伸出爪子。


  我喜歡碰爪爪。


  祭壇上的沈淩瘋狂搖頭:“不,不,不,不,不——”


  祭壇上的薛謹抬眼望去,隻看到金色的光,與細密的雨。


  當時降臨的光並未察覺這一眼。


  可緊緊抱住他的沈淩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眼裏積澱著瘋狂的不甘,瘋狂的厭惡,瘋狂的怨恨,這是災禍之主承擔的整個世界的不幸,而他承擔這些艱難度過自己短暫生命的全部意義僅僅是為了成為一個祭品,成為一個召喚——


  恨。


  沈淩哆嗦地看著他這樣的眼神,又看著他凝固著這樣的眼神失去全部氣息,變成屍體。


  她終於聽懂了那個點著紅蠟燭的夢裏,那個身著婚服的阿謹掐著她的脖子,對她說的話。


  金色的小家夥,我是全世界最恨你的。我希望你去死。


  至於為什麽?

  隱藏在淚痣,隱藏在隻會眨動不會彎起的眼睛,隱藏在那死寂的重重長廊裏的是——


  刻骨的怨恨。


  恨到了極致,已經失去肮髒或扭曲的力量,隻剩悲傷。


  我是你的祭品啊。


  好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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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高幸運真正降世之時,就是災禍之主真正死去之日。


  薛先生想不起的生日日期,模糊的“活了多久”,以及後來成為他祭祀物的白鈴鐺……都是之前的伏筆。


  覺得刀的孩子建議重讀第八十九隻爪爪,那是知道並回憶起一切的薛先生重新麵對這一幕的描寫。


  盡管他從一開始就是她的祭品。


  可他卻在這裏輕聲向她描述不存在的煙花、星河與彩虹糖,告訴她月亮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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