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隻爪爪
第九十隻爪爪
暴雨。
如果說用來描述這種氣候的常規形容詞是“傾盆”, 那今天的雨,都稱得上“傾缸”了。
那天也是,這麽大的雨……
19號蜘蛛符文店裏, 一向雜亂無章堆在一起的符文商品被整理成了幾堆, 隱隱清出了一圈空白的地方,而圈中是這家店的櫃台、電暖爐、以及老板的扶手搖椅。
櫃台上還放著一台鐵皮帶蓋的方形小機器,機器的形狀與大小都有些微妙, 類似於十幾年前冬天會在小學門口擺攤的那種魚丸鋪子使用的小爐——而依據光澤與開口處的鏽跡, 這明顯很可能就是十幾年前買來的“古董”。
蓋子裏隱隱冒出白色的水汽, 似乎是在煮什麽東西。
而薩爾伽望著撲在窗玻璃上的大片白點,坐在搖椅裏含了口煙,緩緩吐出來, 將其吹上自己頭頂的空間。
吊在懸梁上的小蜘蛛聞到煙味, 窸窸窣窣地從蛛絲上爬下來。
“喲, 崽。你也想來口煙?”
小蜘蛛“哢噠哢噠”地動動口器, 微微向下探出腦袋。
“叮鈴。”
——被這聲音驚動後, 興許是作為靈魂投影嗅到了什麽氣息,小蜘蛛慌忙把腦袋一縮,又“哢噠哢噠”爬了回去。
薩爾伽愣了愣,意識到連煙都不敢吸就退縮的是自己的靈魂投影後, 無奈地笑了笑。
他轉過頭,正要打招呼。
薩爾伽,在我家不許吸煙,淩淩鼻子很敏感。
……又頓了頓, 放下手中的煙槍, 同時抬起袖子, 對著袖筒裏呼幹淨了還含在嘴裏的餘煙。
如此做過之後, 才重新看向被打開的店門,笑著招呼。
“喲,崽,你來啦。”
進來的姑娘點點頭。
她神色平靜地站在門口,放下了手提式收音機,正在側過身解黑色雨衣,雨衣裏露出深青色的襯衫和腰間過與寬大的棕色皮帶,眼睛與頭發都被罩在雨衣外套的兜帽裏。
薩爾伽不由得恍惚起來。
直到對方拉下兜帽,用手去擰幹被弄濕的金色發尾,並露出微微煩躁的表情把長卷發重新紮好——他才回過神來。
那抹金色即便被雨水打濕也是閃耀奪目的,和摯友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的低調完全不同。
但還是……越來越像了。
……也不知是好是壞。
“如果嫌長發麻煩,就直接打理成原來的樣子嘛。”
他笑著招呼摯友的妻子:“你明顯不習慣用長發活動吧?尤其是雨天,沒紮好跑出一縷都會被傘或雨衣勾住。”
沈淩搖搖頭。
“電視劇裏說,女人頭發的長短決定了男人喜歡她的程度。我要留到阿謹回來,問問他是不是更喜歡長發再決定是否剪短。”
薩爾伽:你都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電視劇哦。
沈淩的卷發不屬於蓬鬆柔軟的波浪形大卷,也許是三年沒費心思打理,又也許是因為本體是隻短毛的一炸就成團的小貓——她頭發裏的那些卷又密又小,絨絨的,翹翹的,是最適合蹦跳時被揚起、彈動的狀態。
長度齊耳時,可以說那最大程度突出了她鮮活的五官;長度及腰時,就……
咳,沈淩養長發後薩爾伽就避嫌沒多打量了,想不出什麽美感的形容,隻能直觀體會到一個特點——
雷雨天,會因為靜電,炸成又亂又大的一團。
……而且還會打結。
現在他麵前的沈淩正一邊整理著儀表一邊在他搖椅旁的凳子上坐下,手不停地扯著發圈去摳那些纏在一起的卷,嘴裏還咕咕噥噥地小聲抱怨。
……薩爾伽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一句“xx”的咒罵,他由衷希望這句髒話不是自己在言談中教給對方的。
否則薛謹就是死了也會爬出來把他拽進墳墓啊。
“煩死了,煩死了,又扯不開……啊,薩爾伽,你今天來找我做什麽?”
扯了半天扯不開,沈淩自暴自棄地一擼發圈,把打結的那塊重新紮成丸子頭,固定在腦後。
如今,她做這個束發的動作,已經有了成熟女人獨有的韻味了。
——更有韻味的是,束好丸子頭後又理理襯衫,把稍微歪倒的紫色翅膀胸針扶正,翹起右腿向後微微一仰,並把手伸進加絨牛仔褲的左口袋裏摸了摸,摸出一盒彩虹色的壽百年。
她熟練地用手指挑開蓋子,從裏麵挑了一支糖果紫的,含在嘴裏。
“外麵雨可大了。而且氣溫格外冷……薩爾伽,借用一下打火機。”
薩爾伽:我完了。
我會被爬出來的怨鬼脫走埋進墳墓。
他震驚地看著沈淩夾香煙的動作——那個手勢怎麽看都不是新手——
“我絕對沒有教你吸煙!這不是我幹的!不不不……咳,崽,你什麽時候學會的抽煙?”
沈淩挑挑眉,似乎很詫異他的大驚小怪。
“就是抽煙嘛。有的人類抽,有的人類不抽,某天我路過了一個抽煙的人類,他邀請我來一支,有點好奇就去買了一盒。”
薩爾伽:怨鬼你聽到了吧?不是我的鍋!不是我的鍋!
條件反射下,他求生欲極強地彌補:“我這裏沒有打火機,崽,你不能在我店裏抽煙。”
話剛出口,薩·老煙鬼·爾伽就想咬舌頭。
沈淩瞅瞅他,那與好友神似的、平靜中夾雜鄙夷的表情,更是加劇了他的這個衝動。
“好吧,那火柴總有吧,借我一根火柴,我出去抽完了再進來。”
“外麵雨這麽大……算了算了,隻給抽一根啊,薛謹真的會生氣的。”
打火機被旋開又關上,沈淩微微咬緊了牙齒,讓那支深紫色的女士煙稍稍上挑了一點,湊到小小的火苗上。
香煙逐漸燃著後,她關上打火機,還給薩爾伽(後者當然不敢直接湊過去幫忙點煙),重新後仰,用食指和中指疊在一起,指腹微微夾住煙頭的位置。
壽百年的女士煙造型很漂亮,煙頭是裹著金箔的,還印有一隻黑色的繁複圖徽,所以含在沈淩唇裏也沒有地痞流氓的違和感。
她夾下這支煙,手腕離遠了一點,輕輕吐出了第一口的煙霧。
吐煙霧的樣子也是實打實的貓科動物,像一點點啜牛奶那樣一點點地吐,隻微微露出了小尖牙,文雅又好看。
煙霧在空氣裏彌散,逐漸拂過無名指上的婚戒,讓後者有了磨砂的質感。
“我知道阿謹會生氣啦。等他回來時就戒掉。”
因為每次抽完煙,鼻子和嘴巴都會覺得又怪又澀,她其實也不常抽。
……但含在嘴裏吐煙的時候,那刺鼻的怪味總能輕易衝淡,某縷從三年前開始就隱隱繞在鼻尖的血腥味。
阿謹說讓她不要看。
可是太靈敏的嗅覺聞見了,聞見之後腦子會在夜深人靜時控製不住地遐想畫麵,那也是沒辦法的。
阿謹說讓她乖,說他會回來。
那麽她就必須得刪除那個味道,這樣才能一直一直耐心等他,這樣才能乖——
這樣才能,克製住拋下一切,去找到罪魁禍首,用自己畢生的天賦與力量降下詛咒的衝動。
因為阿謹會回來。
所以她要耐心,她要乖,鼻尖縈繞的血腥味要當作不存在。
……最終隻好用煙霧來衝淡……
久而久之,看著夜間電影裏那些抽煙的角色,也覺得抽煙是件帥氣成熟的事,就斷斷續續地抽下來了。
沈淩沒把這件事告訴薛謹,他們每晚的通話隻有五分鍾,她連自己不會開火所以每天都隻能做三明治給自己吃的事都沒說。
還有很多很多事她也沒說,那短短的五分鍾,僅僅用來反複確認“阿謹會回來吧”都不夠用呢,怎麽可能留出空閑抱怨這些瑣碎。
“所以,今天是什麽事,說必須到店裏談?”
沈淩又抽了第二口煙:“外麵的雨都快淹了C市一半的街道,今天天氣預報可是說台風登陸。”
“抱歉抱歉……桌上的爐子裏煮了點關東煮,你先盛一碗?”
薩爾伽見勸不了她,隻好轉過話頭,“吃點熱的吧,你頭發末梢都淋潮了,我們邊吃邊談。”
沈淩有些意動。
她抽抽鼻子,隨手把隻抽了兩口的煙懸在桌上的煙灰缸邊緣(老煙槍對著桌上擺好的煙灰缸心虛咳嗽),扭頭去嗅。
“好香……”
今早還是金槍魚三明治和冷橙汁,午飯是火腿三明治和冷橙汁。
但她隻猶豫了一小下,就和昨天看到牛肉麵攤子時一樣,堅定搖搖頭。
“不用了。我不能吃。”
與那個試圖搭訕的狗主人不同,薩爾伽隻想想就明白了原因。
他心裏微微歎了口氣,麵上仍是溫和地勸說:“沒關係。以前,也有這樣的大雨天……我們聚會時一般都約在我店裏,薛謹來時都會吃點熱水煮的熟食——喏,那邊的那台九格小煮爐其實一直是他負責用的,除了關東煮他還會把甜玉米切成小塊在裏麵燙,以及用來溫酒。”
唔。
那是符合阿謹曾經的習慣了。
聽到這話,沈淩終於點頭了。
她跑過去給自己盛了一碗關東煮,還沒等到端過來吃,就直接站在那兒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熱熱的湯汁。
熱騰騰的柴魚幹高湯滾進胃裏,她才覺得稍微好了點。
今天實在太冷了。
喝了小半碗湯汁後,沈淩坐回來,沒動,捧著碗取暖。
薩爾伽:“不吃點串?”
“不要。”
尊貴的祭司眯起眼睛:“剛才咬了一口貢丸,太難吃了,和阿謹根本不是一個等級。”
薩爾伽:我謝謝你。
換了他其他男性友人,薩爾伽就直接一拳擂過去笑罵了,但這是朋友的妻子。
所以他老老實實縮回躺椅,假裝沒聽見這尖酸的評價。
氣氛安靜了一會兒,窗外的雨聲和室內電暖爐工作的嗡嗡聲交相呼應。
捧著關東煮,望著櫃台上那尊小爐子,客人似乎不那麽著急了。
她一口口啜著熱湯,好半天才慢吞吞把自己的問題問出來。
“……你們以前,也經常這麽聚會嗎?阿謹會在那個爐子裏煮東西給你們吃?”
老板躺在搖椅上晃了晃,神色帶著懷念的笑意。
“啊。關東煮,甜玉米,鹵味……對了,那家夥的餃子是一絕。你不知道他包餃子有多好吃。”
沈淩:“……”
她都沒吃過阿謹包的餃子。
好氣哦。
有點氣的客人繼續追問:“那也是這麽大的雨天嗎?”
老板的搖椅一頓,又緩緩晃下去。
“那麽大的雨……嗯,還是挺少見的。通常是接連幾天的中雨吧,薛謹他……”
“很喜歡雨,這我還是知道的。”
“……哈哈,對,他很喜歡雨。每到雨天就不怎麽願意接懸賞了,能待在家裏就待在家裏,望著雨發呆,織織毛衣看看報紙做一些老爺爺才會幹的事……哦,對,他買房子之後我們就盡量去他家聚會了,那之後很少來我店裏。”
“買房子?”
沈淩好奇地追問下去:“阿謹不是一直住在郊外的家裏嗎?”
“當然不是……他沒和你說過?那棟房子直到他準備相親時才開始籌備買,那之前薛謹都是住在……”
沈淩腦中浮現了E國那個黑漆漆的橋洞。
而那天橋洞裏漫出的血……她打了個哆嗦,不再深想。
“橋洞裏嗎?”
薩爾伽詫異地看過去,發現沈淩捧著碗低下了頭:“阿謹之前都住在橋洞裏?”
“你倒是猜的差不多……但不全是。”
符文店老板望著玻璃上瓢潑的雨水,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憶著:“橋洞,天台,樹洞,巷角,地下室,擋雨架,施工地,商場頂層,晾衣繩,棚屋……”
“隻有下雨的時候,他會遷移到橋洞裏。不下雨的話,一般都是能直接看到天空的地方。”
薩爾伽輕歎:“因為是隻候鳥啊。”
垂著頭的沈淩盯著自己的手指。
手指緊緊捏著碗邊,指節有點發白。
“我不知道。”她一字一頓地說,“阿謹從沒對我說過。”
那些他住過的地點,一個都不知道。
那些他經過的地方,一個都不了解。
“是嗎?”
薩·直男·爾伽沒察覺到她話裏的古怪:“說起來,那天也是像今天這麽大的雨,碼頭都被淹了一半,我出去采貨……”
“喏,就是這個方向,大概距離幾千米的碼頭。”
店老板虛虛點了點窗戶的方向,因為想起好玩的事情,笑意愈發濃鬱:“采貨采到一半,在海灘那兒踩到了一隻舊紙箱……紙箱裏縮著一個小孩。當時他顯得特別小,頂多算少年吧,身上還穿著破破爛爛的袍子。我把擋雨布一掀,那家夥就直勾勾看過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從井裏爬出來的貞子……哦哦,但那個時候說話真的可愛。”
“兩隻小手扒住紙箱,把腦袋警惕縮在擋雨布下,說‘我很冷,請給我食物,我會報答你’。哈哈哈哈哈是我認識那家夥以來他最慘最萌的一幕,撿回店裏後我特意喊他們來圍觀,當時艾倫直接脫口而出,評價他是‘小落水狗’……”
薩爾伽的笑聲驟然停滯。
因為他終於聽見了瓷器碎裂的聲音。
——來自於某個姑娘指甲下碎出蜘蛛紋路的小碗。
“繼續說啊。”
沈淩幽幽地說,指甲下蜘蛛紋般擴開的裂縫愈來愈大:“繼續炫耀啊。反正能親阿謹的是我。”
薩爾伽:“等等,我不是……”
“我也會撿到阿謹的。阿謹這種東西我想撿就能撿到好多隻。”
薩爾伽:“不,好像有點……”
“賤人……賤蜘蛛。呸。”
薩爾伽:???
沈淩皺皺眉,回憶了一下電視劇裏的內容,又補了一句。
“——就是矯情,哼。”
※※※※※※※※※※※※※※※※※※※※
這就是丈母娘與兒媳的大型座談會(不是)
也許會出現在晚間通話裏的內容:
“阿謹你回來時要坐在紙箱裏漂回來,否則別回來了。”
薛先生:???
以及,我早就想寫“不耐煩地撓撓翹起來的長發,小聲逼逼一句粗口,翹著二郎腿抽煙,下一秒卻手忙腳亂地擺出鴨子坐的淩淩”了。
感覺會很色氣,之後的懲罰也會很色氣(摸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