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隻爪爪
第八十九隻爪爪
三年。
是36個月。
是1095天。
是20280個小時。
是1576800分鍾。
——如果每分鍾你的傷口都在火焰下被燒灼, 如果每分鍾你的血都在燒焦的稻草上凝成一灘,那又是多久的時間呢?
薛謹不知道。
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還可以依靠默數血滴的數量, 來計算時間。
1, 2,3,4, 5。
這份折磨不會永無止境, 這份時間不會和多年前一樣凝滯在結界裏。
他心知肚明。
殺了他!
殺了他!
燒死, 燒死,燒死,燒死……
此為災禍之主, 此為獻祭崇高幸運之祭品……
……儀式結束之後, 將舉行煙花典禮, 恭迎崇高的……
髒東西!髒東西!
殺了他!
哎, 媽媽, 什麽時候能去看煙花啊,台子上那個玩意兒怎麽還沒死?
噓,別急。獻祭儀式越久越能向崇高的光明表達我們的敬意,那可是特意被選中的災禍之主, 真正上台之前已經燒了一遍,是近幾年能堅持時間最久的祭品呢。
可是我想看煙花……今天明明是放煙花的日子,為什麽又要來圍觀……
都燒了三年啦。那個怪物是燒不死的。
……啊。
薛謹從點著火的稻草中抬起頭,從灰敗的薄鼠色裏抬起頭。
模模糊糊之中, 他找到了台下那個紮著小髻、代表孩童的影子。
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
原來這就是他記不清自己生日的原因。
原來這就是他模糊了具體活了多久的原因。
因為他早已……
嗬。
以前那麽漫長的時間, 那麽複雜的過去, 薛謹一丁點都不想回憶。
他隻是薛謹, 隻是個平凡的社畜,隻是個隱藏在陰雲與雨水裏的獵魔人。
他不想再成為……
“你沒辦法看到煙花了。”
薛謹對那個代表孩子的剪影說:“很喜歡煙花的話,我建議你離開這裏,先去河堤邊放小噴花玩玩。”
這是句他必須叮囑的話,因為很多很多年前他也的確說了這麽一句。
……薛謹已經想不起那時候的自己說這句話的心情了。
代表孩子的剪影一愣。
代表父親與母親的剪影紛紛擾擾地移動起來。
那個東西說話了!
第一次開口,真晦氣……
快讓你們家孩子去淨身!
不會是招惹到髒……
閉嘴!走開!不準說話!
他冷眼看著那些黑影們雜亂的攢動,冷眼看著非常熟悉的窒息浪潮把他淹沒。
很熟悉。
無論是惡意、指責、還是怨恨……都是他熟悉到骨子裏的東西。
因為是災禍之主嘛。
長年累月,無時無刻地浸泡在這些裏麵,要維持自己原本的心願格外困難。
所以用自律製訂了一條又一條的規則。
所以用靈魂製作了一枚又一枚的刻章。
所以用私心分裂了……
火還在燒。
他垂下眼睛。
現實,A國,回廊,廊簷下的陰影
“還沒有找到?”
這是個疑問句,但總有人擁有把它當成陳述句說出來,又隱含恐怖深意的天賦。
聆聽疑問的仆人情不自禁抖了抖。
“總教長大人已經展開了第十二波搜尋工作……”
又是陳述:“第十二波。”
仆人:“……請息怒,大人。”
嗬。
不愧是他。
手裏破碎的那幾縷紅繩轉了轉,靜止的袍角依舊垂在水麵之上。
良久,他開口。
“無妨。失去薛謹的庇護和掃尾,沈淩再如何謹慎也無法隱藏更長的時間。公會那邊如何?”
他是清楚沈淩的,沒誰比他更清楚沈淩,那一無所知莽莽撞撞任性妄為的性子,都是他一手養成的。
沈淩能藏了三年,無非是消耗薛謹之前給她埋下的重重資源。
……看來,薛謹在獵魔公會那也經營得不錯。
可惜了。
“監事會主席已經前往施壓,迫於之前在E國簽訂的戰時協定,公會決定妥協。”
他微微點頭,仆人辨不出他神情的喜怒。
“獻祭儀式已經完成了一半,我們還差最後到場的嘉賓……”
最重要的祭品已經準備好,那嘉賓遲來一會兒也沒關係。
“我並沒有責罵你們的意思。”
話裏轉了個彎,仆人激動地直起身子,聆聽這位的教誨:“隻是那是薛謹……遲則生變的道理,你們都懂。沈淩最好盡快回到教團主持獻祭儀式,她是祭司。”
“是。”
“下去吧。”
指尖繞了繞,破碎的紅繩重新收回袖中。
又剩下他獨自注視著陽光下的水麵,一遍遍在心裏斟酌這精密布局裏可能有疏漏的成分。
薛謹死了,這毋庸置疑。
首先用E國魔物動亂誘他中毒,而中毒的薛謹不會坐以待斃,絕對會削斷殘肢部分,造成力量的大幅度削減。
其次用沈淩昏迷的事件幹擾他療傷的過程,在爭鬥中逼出他保守剩餘的那些力量——這是最大的削弱,比計劃中削弱得還狠,薛謹救回沈淩所付出的代價已經超出了他計劃裏的預期,沒想到一向精打細算的家夥會不計代價……當然,這是好事。
最後是黎敬學的抹殺……完全狀態的薛謹他殺不死,但已經被削弱到路都走不動的薛謹,殺死輕輕鬆鬆。
想到這裏,他歪歪頭,回憶了一番黎敬學參加祭司甄選時對那個少年所做的事。
……嗯,薛謹的屍體應當也變成了碎片,不存在薛謹依靠屍體保存力量,卷土重來的可能性。
有動力有閑心還有病,能持之以恒把薛謹虐成碎片的,果然也隻有黎敬學那個畜生吧。
薛謹死之後他費心藏匿的沈淩會暴露,區別隻是時間的早晚……而他絕不缺乏耐心。
計劃還可能出現什麽漏洞嗎?
薛謹死之前還可能采取什麽措施嗎?
他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最終,隻隱約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靈魂刻章。
從一切無妄之地通往現實世界的標記點,可以拉回死去的靈魂,複蘇消耗的生命,是應當被保存在最信賴最珍貴最強大之地的碎片,因為它代表了一次重來的機會。
這是個老方法了,隻有活了不知多久的老怪物才知道——因為靈魂刻章在某方麵很雞肋,尋常人給出一枚靈魂刻章基本也就死了一次,根本就是“為了複活機會把自己直接搞死”的無語道具。
但他清楚薛謹擁有多次創造刻章的能力。
隻不過,再如何,創造靈魂刻章對血液、力量、靈魂的消耗也是空前巨大的……薛謹死之前身處危機四伏的L市,絕無可能消耗靈魂去專門創造刻章……這從哪推算都是不符合規則的衝動行為,薛謹不可能選擇……
廊下的陰影想了又想,終於稍稍放下心。
袖袍依舊靜止垂在水麵上。
“凡事……必須準備萬全。”
C國,夜晚,郊外公寓
今天也是規律認真度過的一天。
結束了所有的事情後,沈淩解下睡袍,打著哈欠上床,用棉被把自己裹好。
好冷啊。
這幾天一直在下小雨,天氣預報說明天還有台風,估計是暴風雨。
要把雨衣和雨鞋找出來了……雨衣放在哪裏來著?
沈淩閉著眼睛在床上想了好久,想半天沒想起來,最終還是睜開眼睛。
她咕嚕嚕轉轉薄荷色的大眼睛,眼神裏出現了小糖球般跳躍的東西。
除了早晨的追著二哈跑出三公裏之外事件,這是今天第一次,她的眼睛跳躍起了明媚可愛的東西。
怕冷的貓貓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呼出一口氣,放下抱在被子裏的熱水袋,裹著棉被,像毛毛蟲那樣,一點點挪到了床頭櫃的位置,拱著腦袋把擺在上麵的手提式古董收音機蹭下來。
成功弄到手後,用把臉低下去滾了滾,在不用伸爪子被冷氣凍的情況下,成功按下了收音機上的第一個被塗成金色的按鈕。
按下這個就能和我通話,淩淩,無論何時我都會回複你的。
“阿謹阿謹阿謹!晚上好!”
收音機“嘶啦嘶啦”響了一陣,因為需要連接的地方是充斥著死亡的無妄之地,所以信號不太好。
但是,從死去的靈魂那裏傳來的回複,依舊很快。
“晚上好。”
丈夫溫聲說,平和地看著周圍燒灼自己的薄鼠色火焰:“淩淩,今天過得怎麽樣?”
“我趕跑了一隻哈士奇!把它一直追到三公裏外,隻能汪汪叫!”
“淩淩,這並不友……”
“它衝我翹後腿,當著我的麵劃地盤!”
“……幹得好。非常不錯。通知他主人做絕育了嗎?”
“絕育是什麽,阿謹?”
“……沒什麽。我回來時再去通知好了。”
“嗯嗯!阿謹,今天的通話也隻能有五分鍾嗎?”
“我很抱歉,淩淩,這邊信號實在不是很好。但需要提醒你,另外十五分鍾是你的睡前故事時間。”
“哦……那我抓緊時間!阿謹阿謹,家裏的雨衣和雨鞋在哪裏?天氣預報說明天有台風哎。”
“雨衣放在玄關鞋櫃的第二個抽屜裏,雨鞋在衣帽間最裏側架子的第三格上。”
“哦哦!阿謹你那裏在忙嗎?每次我打電話都聽見劈裏啪啦的聲音,有點吵。”
被燒焦的稻草黏在翻卷的皮肉上,血液被火焰蒸發,萎縮發黑的傷口結痂脫落,又重新被劃開。
劈劈啪啪的,是火舌舔著骨頭的聲音。
可薛謹沒再關注,他抬起眼睛,注視那些密密匝匝剪影之外,隱約閃過的彩色光芒。
“是煙花聲。”
他彎彎眼睛,“我現在所待的地方很喜歡放煙花,每天的祭典都會在橋上燃放煙花,掉落的焰火會降在水麵上。還有一道河堤,河堤上有一間小小的八角亭,坐在上麵既能看見煙花,也能看見月亮。”
“唉……”
妻子羨慕地吸了口氣:“聽上去真漂亮。”
“白天的祭典也很漂亮,八角亭上會掛滿五顏六色的鈴鐺。鈴鐺的材質不算好,顏色都是小孩用漿果和樹葉亂塗的,所以一下雨就會掉色。但是這裏的雨一向很和緩,成線的雨隻會一點點把顏料暈開,再融在每一粒雨珠裏滴下來。這個時候可以藏在橋洞裏仰頭去看河堤上的八角亭,你會看到一粒粒彩虹糖一樣墜進水麵的小雨滴。雨勢急的時候,鈴鐺還會響,鈴鐺下滴落的色彩就流淌成一股股的,用陽光一照,和故事裏的星河也差不多。”
沈淩的眼皮慢慢變沉。
“我也想看。”
“回來帶你看。”
“我現在就想看嘛。”
“那待會兒我去夢裏給你看。”
哼。
沈淩稍稍滿意了一點,撐著打架的眼皮咕噥:“你作弊,阿謹,這個不能算睡前故事。”
“嗯,好。”
“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很快。”
“每天晚上你都說很快,騙子。”
“……這次是真的很快,淩淩。”
他頓了頓,沈淩覺得背景裏那劈裏啪啦的煙花響的更甚。
“你那裏馬上就要到冬至了吧?我應該可以趕回來給你包餃子吃。想吃什麽餡的?”
“芹菜豬肉……素三鮮……蝦仁雞蛋……還有韭菜豬肉,一定要有韭菜豬肉……”
“好好,我知道了,都做都做。”
“呼……快點回來……你快點回來啦,我要吃餃子……今天早上還看見賣牛肉麵的小攤……”
“好。淩淩注意保暖。”
“……要快點回來哦。阿謹答應我要回來。”
“是,會回來。”
每天每天,一遍一遍。
她抱著收音機,慢慢蜷成了一團。
“……今天在夢裏我還是不看那個景色啦,阿謹,你再抱抱我吧。”
薛謹遲疑了一下。
他僅僅隻能傳遞給她聲音,可沒辦法在夢裏抱她。
但遲疑片刻後,那邊響起的吐息已經平緩,是沈淩睡著了。
“……好的,如果今天夢裏沒有的話,我回來再補給你。淩淩晚安。”
通話掛斷。
說到底也隻能堅持五分鍾而已。
三年。
是36個月。
是1095天。
是20280個小時。
是1576800分鍾。
而那時因為擔心她在收音機上刻意留下的靈魂刻章,再多也隻能維持每天五分鍾的通話。
一刀,一刀,又一刀。
用血液、力量、靈魂在一台古董收音機上流下的數枚刻章。
當時這麽做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太過荒謬、失智、不可理喻,力量明明應該保存在更有用的地方。非要準備後手的話,留一枚刻章就足夠喚回自己了。
可是……
如果我出了意外,不能和淩淩見麵、交談怎麽辦?
那是不行的。
說好隨時聯係,就必須是隨時聯係。
即便無法見麵,也一定要維持和她的……
光!媽媽!光!金色的光!
好吵。
被燒灼的靈魂終於把注意力投回這片充滿怨恨的無妄之地,麵無表情地等待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
很多很多年之前就發生的事情。
天呐……獻祭成功了!我們的獻祭成功了!
崇高的光明……崇高的黃金……此世的純潔與此世的幸運……請賜予我們……賜予我們福澤……
福澤……福澤……請賜予福澤……
快下跪!快下跪!
哦。
終於到了最後一刻嗎?
身為災禍之主的強大祭品,燒灼著候鳥羽毛的永不會停息的薄鼠色火焰,枯萎的稻草,以及整整三年的幹旱。
以此為代價,曾經奇跡般成功的那場獻祭。
薛謹輕輕呼出一口氣,微微仰頭,注視頭頂那抹即將被召喚而來、停在這片土地上的金色。
時間終於到了,雨會降臨……
冬至,除了餃子以外,再做點酒釀,和水果餡的湯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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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提式收音機第一次出場在第18章,是薩爾伽送給薛謹的新婚禮物,描述“用途不詳的符文產品”。
靈魂刻章第一次被提及在第76章,此時收音機上隻留了一枚刻章,同時提及收音機三個按鈕的用途。
意識到異常後下狠手又留刻章在第81章,艾倫提過“以薛謹能力傷口不應該還留存”,以及重複劃開的多個新傷,明顯重疊留下數十乃至數百個足以和老婆通話三年的靈魂刻章,是“一萬種無法被破解的後手”。
最早在第38章裏提及薛謹重傷後自愈的情況,是在“薄鼠色形似鳥巢的圓球”裏自愈,而薄鼠色就是被燒焦的紫藤色。
後續多次提及“被燒焦”“薄鼠色”“火焰”“幹枯的稻草”,包括從頭至尾的紅鈴鐺白鈴鐺。
凡事必準備萬全。
你媽媽還是你媽媽.jpg
(默默把以上全部列出,弱弱表示自己真的是甜文作者.jpg)
不會有棄貓效應出現,淩淩真的隻是在等阿謹回家,三年來每天五分鍾從靈魂那裏傳來的固定通話,即便死亡也無法切斷他們之間的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