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1章 妥善的謀劃
“縱然有備而來,又有何用?”壺壽笑容悲戚,帶著對這亂世難盡的嘲諷和絕望:“袁紹乃河北第一強閥,燕趙兵士乃天下少有的強軍,漢室雖說有中興之象,然積屙已久,聲威墮落,當真以為一戰便可平定河北?”
杜畿聽著壺壽這一番話,臉色變得更加奇怪:“袁紹的確實力雄厚,燕趙兵士也驍勇善戰。然而,郡守大人總該知道,這一年秋天袁紹的兵士都在吃著桑葚度日吧?冬日的時候,因為食糧短缺,不得不到大河岸邊捕撈魚蝦充饑。這樣餓著肚子的兵士,比起關中兵甲完備的熊羆之士,孰強孰弱?”
“唔……”壺壽忽然有些啞口無言,這個冬天北方各地缺糧、唯獨關中歡暢過年的消息天下皆知。因為這事兒,各地湧入關中的百姓還比往年多了兩成。
壺壽再不知兵,卻也知道沒有軍糧,幾十萬大軍就隻能是擺設這個道理。忽然之間,他也有些明白了,為何袁紹此番使臣那般咄咄逼人。無非就是,袁紹看重了並州一地還有些存糧,他急需這樣的一點資源來填補他那饑餓的勢力。
可即便漢室短期內不懼與袁紹一戰,壺壽亦然不會高枕無憂。隻是未待他開言,杜畿便似乎看出了他的擔憂,繼續開口道:“郡守大人不必擔憂城門失火,您這位並州牧在此夾縫當中遭受池魚之殃。漢朝乃禮儀大邦,向來兩國交戰還不斬來使,郡守大人若傾心相歸,陛下又豈能還讓您在此獨擋袁紹兵鋒?”
‘狗屁的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壺壽一聽這話就怨念衝天了:你說說你們漢室這些年來,在戰場哪次不是陰謀陽謀不斷、把人家那些天真可愛的對手耍得跟傻驢一樣?
就算是出使,你們那無良的皇帝,哪次不是嚇唬要斬了主使,留個副使的?雖然的確一次沒斬過,但都嚇得各地諸侯如今出使漢室,都是重要人物當副使、不受待見的才當主使啊……
不過,倒也奇怪,漢室雖然在這方麵風評甚差,但真要說什麽違背禮製的缺德事,倒還真沒有辦過。漢室在不違背禮製的地方錙銖必較、甚至任性胡來,可說到如袁紹這樣蓄意留一方州牧當炮灰的缺德事兒,壺壽還真覺得漢室不會做。
這是一種直覺,是一種不需要理由就會相信的判斷。
而通常,這種直覺往往是最準的。因為深入思忖一番後,壺壽才明白,漢室一旦這樣做,便違背了它秉承的正朔。所以說,那個漢室少年天子,他的智商和能力,絕非跟他的年紀一樣單薄。
甚至反過來說,擁有這樣的智商和能力,再加上他這樣年輕的年歲,反而是一項天大的優勢——壺壽伸出兩手,放在眼前來回翻轉了一下:一方是尚未弱冠的漢室天子,另一方是年逾不惑的袁紹,兩人日後的成就,一目了然。
想通這些之後,壺壽那混沌的醉意不由便清醒了幾分,開始努力讓自己的理智才主導眼前之事。這時他腦海當中一直有個揮之不去的擔憂,雖然明知道自己投誠漢室抽身而退之後,一切就可以風流雲散,但胸中那塊鬱壘怎麽都消除不下。
終於,壺壽想明白了自己的擔憂是什麽:縱然自己可抽身而退,但畢竟擔任了這麽多年的並州牧,對於這一片富足而美麗的地方充滿了感情。他不可能單單一走了之這麽隨意,他必須要知道自己離去之後,漢室真的如杜畿所言,是有備而來,是可以為並州黎庶謀下一片安寧和富足的。
於是,再度望向杜畿的時候,壺壽的眼神便清明了許多。他沉靜而謹慎地開口,緩緩問道:“杜太守之言,是信口開河,還是果真取得了天子同意?”
看到壺壽的轉變,杜畿的臉色也變得凝重了許多:“都不是。”
這話讓壺壽有些忍不住想將酒杯砸杜畿臉上:大過年的,你來這裏拿本郡守開涮是不是?
可沒等壺壽行動,杜畿身旁那位俊逸青年,已然走出了大堂。再進來時,他手中便多了一件事物。
那是一根竹竿兒。
可就是那根竹竿,卻讓壺壽的眼睛猛然瞪大了不少,趕緊跑下主位對著那節竹竿行起了叩拜大禮。
因為這跟竹竿,隻是看起來像竹竿兒而已。
這跟八尺長的棍子,節材實際上是金質銅身,跟竹子沒有半毛錢關係。並且,前端做成了類似金刀鐵券之類的形狀,還掛著一根旄羽。這旄羽說是白旄,但實際上是黃色的,與節杖搭配起來,極盛裝飾之能事。隻要細看,就能看出這根節杖的不凡。
但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根節杖在這個時代,代表著至高的權力。洛霖手中拿著這根節杖,就叫持節,也叫假節,持此節杖者便為天子使節的象征,有代天巡查之意。並且,權力之大,舉凡如持節分封諸侯、持節收捕罪犯、持節鎮壓起兵叛亂、持節出使外國及持節簽約議和等事,都可由持節之人隨便應變處置,猶如天子親臨。
也就是說,此刻擁有這跟竹竿兒的杜畿,就可以看做劉協附身。他嘴裏說出了每一句話,就跟劉協說出來是一樣兒一樣兒的。
現在,壺壽明白為何杜畿說他既不是自己在此信口開河,也不是得天子授意了。而是因為他此時此刻,完完全全就是在代天子開言!
這樣的反差,讓壺壽忍不住多看了杜畿一眼:小杜,藏得夠深啊。這一手,玩得挺溜兒啊……
杜畿臉色仍舊古井無波,但卻也知道,什麽時候拿出這跟竹竿兒最能出其不意。此刻從壺壽的眼中,他看出了壺壽的轉變和動搖,於是趁熱打鐵繼續說道:“郡守大人,這並州畢竟乃漢室之並州。郡守不過代天子牧守此地,如今陛下對並州已有妥善之謀劃,郡守大人又何必在此瞻前顧後?”
“妥善之謀劃?”壺壽這時對杜畿的看法的確有了幾分改觀,心念也有所動搖。然而聽了這話之後,仍舊忍不住冷冷一笑:“杜太守此言尚早吧?並州局勢紛亂,內憂外患比比皆是。漢室天子高坐明堂,恐怕連並州之患都不甚了了吧?”
“並州局勢紛亂,可否比得上當初董賊禍亂關中?”杜畿此番不答反問,一句話便讓壺壽的臉色僵了下來。隨後,他又緩緩說道:“在下也自忖不是蠢人,若非對天子謀略並州胸有成竹,又豈敢趕赴此地白白送死?”
“唔……”杜畿這兩句反問,雖然未明確給出壺壽解答,但這效果卻要比普通的解答更加讓壺壽信服:不錯,並州再亂,比起當初董卓之禍,隻能是小巫見大巫;而杜畿此人的種種表現,也證明了他並非壺壽認為的那種天才或者瘋子之流。相反,這是一個真正謀定而後動的人物。此番他敢用性命做賭注,那必然對並州之事有所倚仗。
事已至此,壺壽便覺自己再惺惺作態,未免會惹壺壽恥笑。他坐直了身子,忽然快語如珠問道:“並州異族之事天子如何應對?”
“震之以威,懷柔以德。今年異族蠢蠢欲動,無非乃受了雪災之故,漢室糧秣充裕,天子又視萬民如赤子,自不會見死不救。不過,塞外之民畢竟難服王化,所以先以重錘擊之滅起猖獗之心,再以糧秣懷柔安撫,必可將此禍消弭無形。”
“黑山賊寇之事,陛下又有何策略?”
“郡守大人欺人爾。”麵對這個問題,杜畿的反應更加雲淡風輕:“數年來,黑山賊寇皆通過郡守大人之手購買糧秣,大人又豈能不知黑山賊寇命脈究竟掌握在何人手中?”
“那並州豪族大閥又當如此處置,這些大族在當地盤根錯節,聚攏鄉民為禍,眼中已無漢室朝廷。”壺壽再問,這問題已經是折磨他多年的宿疾了。
可杜畿的回答卻十分冷硬,眉目間殺機微微泛起,做出了一個下切的手勢:“亂世用重典,如今的漢室,已不需要同這些狼子野心的豪門大閥錙銖必較。若他們還有幾分腦子,自會知道如何自處;若冥頑不靈,陛下手中的倚天劍,也非是未曾見過血的!”
壺壽先是愕然,隨後卻又忍不住自苦一笑:不錯,自己多年費勁心機周旋,軟硬兼施,最終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在漢室的眼中,便如此簡單。同樣的問題遇到不同的勢力,的確就會變得不再是一回事。
終於,此時麵對杜畿的對答如流且絲毫挑不出破綻的從容和自信,壺壽的心念已然開始傾斜。最後第一個問題,他幾乎是帶著一絲渴望的心思問道:“河北袁紹之事,陛下又如何處置?”
“屬下不知。”杜畿輕笑開口,卻已然知道自己成為了這次出使的贏家:“此事需從長計議,大人若想詳知,可於宣室殿中與陛下促膝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