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果然有蹊蹺
“公達,還是你叔父說的對啊。潁川四戰之地,天下一旦有變,必受兵衝。想不到,他的話這麽快就應驗了……”坐入莊中後,荀衢看著荀攸,不由就說起了潁川的往事。
他口中荀攸的叔父,就是曹操手下的第一謀士荀彧。雖然年紀比荀攸還小六歲,但智慧絕倫,識窮天下。年少時,南陽何顒見到荀彧便很吃驚的說:“這是王佐之才也。”董卓之亂時,他要求外調,被封為亢父縣令,但是他卻棄官回家,對家中父老說:“潁川,四戰之地也,天下有變,常為兵衝,宜亟去之,不可久留。”不過家中人大部分都心懷故土,不肯輕易搬家,隻有荀彧帶著自己那一支宗族去了冀州。
荀衢感念的,就是荀彧走後不久,朝廷與董卓的鬥爭已經快到圖窮匕見的階段時,朱儁在中牟起兵反董,董卓遣李傕、郭汜二人大破朱儁,一路燒殺搶掠至潁川,並將當時的潁川令車裂之事。若不是後來董卓突然身死,那些窮凶極惡的西涼鐵騎,指不定就會讓整個潁川淪為死域。
荀攸聞言亦然感傷不已,但卻知道自己不能順著荀衢的這個話題說下去,便捋了捋長須轉移了話題道:“叔父,侄兒此番歸來,不隻是為護送六叔祖靈柩歸鄉。還有一事,期望叔父可以恩準。”
“你如今貴為朝廷安遠將軍,權深威重,處變有術,何事竟還要征求我的意見?”荀衢果然聞言忘記了追悼痛苦往事,眼中露出了一絲慈愛的目光。
“叔父說的哪裏話,侄兒就是成了三公太尉,有事也還得請教叔父。更何況,此事還真需要叔父做主。”荀攸這種人一般不拍馬屁,但隨即一記施展出來,那都是妙到毫顛、不著痕跡。荀衢被這麽一記高明而又溫情的馬屁奉上,眼中那慈愛登時更閃亮了幾分。
見荀衢這等反應,荀攸更加胸有成竹,從懷中掏出了一疊長安紙遞給了荀衢。荀衢接過之後,發現這竟是被人批注過的一篇表文。初一品讀,荀衢就看出來了,這是他族弟荀悅寫的一篇《申鑒》。
《申鑒》當中,荀悅對當下的讖諱符瑞之說予以譏刺,對現實政治的評論也都切中時弊。荀衢讀過後讚歎不已,但隨後也就忘記了。畢竟,荀悅為人性情沉著好靜,與世無爭,特別愛好著書立說。這篇《申鑒》也隻是他遍看天下荼毒,才忍不住寫就的隨筆。想不到,今天荀攸竟然又將這篇文章拿了出來,還都寫了批注。
不過,看到最後那一句批注後,荀衢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公達,你這樣誇耀你叔父,讓天下人知道了,恐怕會以為我們荀家人就喜歡相互吹捧啊……”
荀攸這時很有魅力地笑了起來,開口道:“叔父,侄兒何時說過,這些批注乃是侄兒所為?”
荀衢何等聰明之人?看到荀攸這個表情,哪能還聯想不到其他。當即那手都開始有些發顫,不敢相信地向荀攸問道:“公達,你是說,這批注乃是…乃是?……”
荀衢‘乃是’了半天,也沒有將嘴邊的那個人稱呼說了出來。但荀攸就在此時,不發一言卻微微點了點頭,待荀衢眼中那欣悅的光芒盡情綻放後,才開口道:“就是陛下盡讀了叔父之論,那最後的評語,也是陛下所寫。叔父您不知道,陛下對其中讖諱符瑞之說最為認同。關中大旱,太尉馬公要引咎歸辭時,陛下便引用了上麵言論,把馬公感動得涕淚橫流。”
這一番話落,荀衢不由又看了一眼那評語。上麵‘其論政體,無賈誼之經製而近於醇,無劉向之憤激而長於諷’這一句話,就如同靈丹妙藥一般,立時讓荀衢那看著滄桑悲愁的臉,變得有活力年輕了起來。
要知道,賈誼和劉向可都是千秋留名的政論家、經學家,而劉協說荀悅比賈誼和劉向還要牛。這樣的誇讚,先不管是否公允,就說天子對荀悅的賞識之情,由此便可見一斑了。
可惜,剛高興沒多長時間,荀衢又有些失落起來,歎息說道:“公達,你也知你仲豫叔父的性情,他喜好沉靜,不願卷入那仕途紛爭。要是陛下想辟征他為官,恐怕難於登天啊……更何況,如今關中不是下詔要科舉取士?讓你叔父去參加那科舉,恐怕更是不可能。”
“叔父,此事無關科舉。陛下有言,科舉一途,不過是想讓天下英才自現,又豈能舍本逐末?所以,辟征一製仍舊沿用。”荀攸不疾不徐,語如清風掃平荀衢的顧慮:“更何況,陛下也沒有想讓仲豫叔父卷入朝堂之爭。您也知道,如今馬公年邁、而蔡伯喈又被陛下遣為一方郡守,重修《漢書》一事便又後繼無人。倘若仲豫叔父能夠入朝,清修編撰、講讀太學,那豈不比枯坐潁川更有意義?”
“陛下當真這般想法?”荀衢這下有些激動了,通過荀攸的一番話,他對劉協的好感幾乎已經爆棚。當下便忍不住心性一熱,豪邁笑道:“若果真如此,仲豫不想出山也不行了。你文若叔父將他們那一支都遷到了冀州,隻有仲豫不忍故土留了下來,如今看來,他正是為陛下所留啊。此事,叔父就是豁出這張老臉,也要替你辦好了!”
荀攸這時笑得更加溫煦了:久經朝堂的他,人情曆練早就比荀衢不知高了多少。更何況,跟在劉協身邊久了,他就算不想用一些小手段,也完全可以融會其中、信手拈來。
《申鑒》一文,劉協的確是看過的,也大為讚賞,但真實情況絕不是如荀攸所說那樣。上麵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其實都是荀攸寫的,隻有最後一句評語,是荀攸來潁川之前,劉協特意揮毫寫就。至於對於荀悅的安排,也是劉協和荀攸探討了一番,才專門兒定下來的。
其中的用意,自然是為了於潤物無聲中,讓荀衢感受到劉協崇文敬士的一麵。而現在看來,一切都很順利成功。
不過,就在荀攸打算趁熱打鐵的時候,荀衢忽然有所警覺起來,忽然開口問道:“公達,你此番歸來,恐怕還不隻是征辟你仲豫叔父一事吧?”
荀攸臉上的笑忽然就有些凝滯,但略微想想就釋然了:自己從小跟在叔父身旁,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心中想什麽,但自己一些言談舉止當中透露出的征兆,荀衢可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不過,事情到了這裏,荀攸也不如何驚慌。畢竟,從目前來看,叔父對漢庭還是很有顧念的。否則,他也不可能同意自己勸說仲豫叔父入朝。既然荀家狀況跟自己想的一樣,自己再藏著掖著下去,反而落得矯情。
由此,荀攸便站了起來,磊落承認道:“叔父,你果然慧眼如炬。孩兒此番歸來有三事,前兩件事您都知道了。這最後一件事,便是孩兒想讓叔父倡議潁川歸入漢庭,引天子之軍入兗州,代天伐罪,征討曹操!”
荀攸以為,自己這番話說出,必然會換來荀衢的慨然允諾。畢竟,無論是從情還是從理方麵,荀衢似乎都沒有反對的可能。然而,令荀攸想不到的是,荀衢之前還一直微笑的麵色卻漸漸沉了下來,他揮手讓所有人出去,又走到門前,向外看了看,然後轉身。這時,他已不再是那個慈祥的叔叔,而變成了一個威嚴的族長。
“公達,此事需從長計議啊……”荀衢意味深長地說出這番話,隨後又好似怕別人偷聽道一般,掩耳盜鈴又向外喊了一聲:“祈兒,今天你堂兄回家來,是件大喜事。咱們要好好地慶賀一下,去安排殺豬宰羊!”
“叔父!”荀攸完全被荀衢的舉動給搞糊塗了,剛想再度開口,卻不料被荀衢一個堅決而嚴厲的眼神兒給瞪了回去。
荀攸默默回坐,目光再度悠悠看向了窗外,自己那個二十歲、正意氣風發的堂弟正在磨刀霍霍:看來,自己果然還是要找這位小堂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