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沒那麽容易
此番來潁川,荀攸與劉協想的不太一樣。
天子劉協隻希望自己打通一條豫州至兗州的通路,但荀攸覺得,自己還應該在這個天下腹心、四戰之地留下一些特別的東西。那個東西虛無縹緲,但必要的時候,應該能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勢能,成為豫州擺脫淒苦、蒼涼、多難宿命的信仰。
這信仰的來源,自然是當朝的天子。
荀攸認為,隻要讓豫州的百姓得知天子乃中興之主,是大漢複歸一統的希望時。他們才不會如喪家之犬般,在風雨飄搖的亂世中淒惶度日。
“叔祖,您認為孫侄的想法,是否能行呢?”荀攸再度向靈柩問了一句,讓那些抬棺之人都麵麵相覷起來。但荀攸卻不以為意,笑著才對那些仆從說了一句:“起行!”
荀攸這次的目的地,是潁川的潁陰縣。
潁陰縣位於潁水之南,是荀家的立家之地。荀家最輝煌時期,還是荀淑之時,世人尊稱為‘神君’,他的八個兒子又被人稱為‘八龍’,也都是名動一時的人物,不少人都當了大官。那時候的荀家,不說烈火烹油,至少也是鼎甲之家。
荀攸的祖父荀曇其實並不屬於這一支,但大家族就是這樣,祖祖輩輩的血緣都在連結在一起,也住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強大而又溫情的力量。
荀曇當到了廣陵太守,荀攸的父親荀彝,作過豫州從事。可惜,在荀攸很小的時候,父親荀彝就去世了,他一直跟著叔父荀衢長大。眼下荀家主事之人,正是把荀攸帶大的叔父荀衢——這對荀攸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先天優勢。隻要能說服叔父,潁川的一半便算作勝利了。
至於那些讓旁人看來剪不斷、理還亂,令人頭疼無比的脈絡關係,對於荀攸來說反而還是助力:有荀家為跳板,他掀起的風潮很快就會席卷潁川大地,根本不用多費太大的力氣,就能將潁川理出一個朗朗晴天來。
所謂迎刃而解、一通百通,就是這個道理。
眼下,曹操作亂徐州已令天下有識之士恨而不恥,天子密謀潁川,為的就是代天伐罪,並且行動前還會有北方呂布那裏先聲奪人——這樣的大好境況在荀攸看來,自己此番隻要快如星火、動如脫兔,疏通潁川之路便不過如探囊取物一般。
漸次行來,荀攸免不了有種近鄉情怯地感覺。近年來天下動亂,他知道荀家也建立了私兵,建設塢堡,遍布潁陰、潁陽、陽翟等縣,與許縣的陳家、長社的鍾家形成掎角之勢。
可一路上,荀攸並沒有感觸到多少友幫互助的那種溫情。更多的,反而是亂世飄零帶來的蕭瑟之苦。放眼望去,潁川蕭條了許多,原來熱鬧繁華的村落,很多都隻餘殘垣斷壁,靜靜悄立,任憑風吹雨打,似在講述著曾經發生過的可怕的事情。
荀攸記得,就是這條路,以前有多繁華:近荀家莊二十裏,便能看到數不清的車馬行人向著這個方匯集,遊學的士子穿著士子服,大袖翩翩,誌氣高昂。腰間懸著美玉和寶劍,一路談笑著向前,連空氣中都帶著濃濃的文氣。
可是現在,這條路上有的隻是雨水似乎都衝洗不掉的馬蹄印。偶爾還能從兩旁的草叢中看到枯爛的屍骨,蕭瑟冷落地讓人覺得窒息。
終於到了荀家了——但眼前的一切,卻不複荀攸記憶中的那個村落。
整個村子收縮了三分之二,原本的學堂完全塌毀,餘下的村落卻修起了高高的堡牆,時有莊丁拿著兵器在上麵放哨。
“什麽人?站住了!”看到荀攸一行人,莊上莊丁大喝起來。
荀攸站定,回手讓從人止步,自己向前幾步,清聲叫道:“回報家主,就說不肖子弟荀攸,帶著六叔祖的靈柩回來了。”
莊上的那個莊丁愣了很長一段時間,隨後反應過來,丟下手中長槍就往莊子裏跑。不一會兒,莊門轟然洞開,在莊丁們的護擁下,頭發已花白的荀衢大步走了出來:“我兒在哪裏?”
荀攸眼中含淚,向前緊走幾步,一下跪倒在地:“孩兒在此。叔父大人一向可好?孩兒給您叩頭了。”說罷,這句,荀攸立刻跪著轉身,引著荀衢看向身後的靈柩,又哽咽出聲道:“叔父,孩兒將六叔祖的靈柩帶回來了!”
荀攸原本以為荀衢聽到這些,也會高興地老淚縱橫起來。可想不到,荀衢忽然痛心疾首起來:“孩兒,罔叔父自小最賞識你,你怎能如此糊塗?!如今大漢天下,還有哪一片地方比得上關中安穩?就連那一向清淨的徐州,如今也戰火紛飛!你將六叔祖的靈柩遷回,難道是想讓他老人家死不瞑目看著潁川生靈塗炭嗎?”
荀攸仔細聽著荀衢的一番話,前半段他還心中暗喜,可到了最後一句,他忽然就感覺不對頭了:“叔父,潁川可是發生什麽大事兒了嗎?”
荀衢顯然溺愛荀攸,不想讓荀攸一回來就操心潁川之事,又轉口說了一句安慰的話:“叔父遷回來其實也好,當初公達不是就因你祖父之事,才揚得了大名嗎?如今叔父歸來,說不定也能保得潁川一方太平。”
荀衢口中說的此時,就是荀攸年少成名的那件事。荀攸的祖父荀曇過世後,曾經在荀曇手下當過小吏的人張權主動要求為荀曇守墓。荀攸以為這事必有蹊蹺,與那人對視一番後,便告訴了荀衢,荀衢當即責問張權,果然發現張權其實一個潛藏多年的殺人犯。自此之後,荀攸的名氣便漸漸在潁川傳揚開來。
說罷這些後,荀衢終究忍不住心中激動,又抱著荀攸老淚縱橫起來。這時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走來向荀攸行禮:“參見堂兄。”
荀攸一愣:“這是?”
“這是你弟弟荀祈,字伯旗。”荀衢好不容易收起哭聲,為荀攸介紹著家中的人,又把荀攸引進門來:“外麵不是說話的地方,快回莊裏來,我們叔侄好生敘舊一番。來人啊,好生迎接六叔父靈柩,先讓他老人家好生看看歇息一番,隨後我等再讓叔父落葉歸根、入土為安。”
荀攸沒有接荀衢的話,目光從一臉隱憂的荀衢臉上轉移到年輕的荀祈上,目光深閃一瞬後,笑著開口道:“祈弟啊,真想不到,都不敢認了,我離家時,他還不到我胸口高,一轉眼,都大小夥子了。”
“是啊,一轉眼,堂兄你離家都十年了。聽說,你現在是朝廷的安遠將軍?”荀祈問完這句,不待荀攸回話,又立刻問道:“這安遠將軍品秩幾何,手中是否握有兵權?能與一方刺史相爭嗎?”
荀祈這個問題讓荀攸很難回答,自戰國以至秦漢,將軍皆主征伐,臨事而設,事畢而罷。漢以來,將軍成為軍隊常設統帥,地位日重。起初,將軍依次有大將軍以及驃騎、車騎、衛、前、後、左、右等名號,權位相當於公卿,可開府治事、參與朝政,故將軍之位不輕授於人,唯重臣可以任之。
也就是說,在漢代,普通人能夠當到校尉就算是最高的追求了,中郎將都隻有在打仗的時候才會設立。隻有極特殊的情況下,例如朝廷因征伐事由或者作用,才會設立其餘諸將軍,如度遼將軍這種。可如今亂世征伐頻繁,戰事日增,荀攸安遠將軍和賈詡兼任的宣義將軍這種雜號將軍,便隨之應運而生。
在如今的漢庭,劉協給荀攸的權力,是淩駕中郎將之上隻位居列卿之下的,品秩也是兩千石且參與朝政,按說很是不低了。再加上劉協的信任,他也的確可以調動一些朝廷的兵權。
不過,這軍事一係不能同一方刺史相提並論。雖說刺史原先不過六百石的監察官,但後來權柄愈重、品秩也隨之提至兩千石。靈帝中平五年時,劉焉謂四方多事,原因在刺史權輕,遂改部分資深刺史為牧,刺史實際已為一州軍政長吏、太守的上級。
他這個安遠將軍,與刺史之間並無統屬關係。若輕易論起相爭來,更是還要牽扯出亂七八糟的朝政、人脈、局勢之類……
由此,荀攸沉默了片刻,卻也不知該如何恰當解釋。就在此時,荀衢的一聲斷喝便忽然傳入耳中:“豎子,你堂兄剛回來,你胡亂問些什麽?!”
荀祈被老父親一罵,登時閉口不言。可荀攸深深看了一眼荀祈臉上那不甘的神色,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絲明悟:看來,這次此番前來,並不會如想的那般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