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一味藥
一場激烈的殘殺，終因劉協一番話，冰消瓦解。
隻是，被劉協留下負責清掃戰場的徐晃，卻還是忍不住對著即將泛亮的天，喃喃自語了一句：“陛下今夜到底都做了什麽？他平時，可是很少這樣煽情，又滔滔不絕說一些似是而非官話的……”
“嗬，陛下啊……他隻是給這些黑山賊都下了一味藥而已。”一個聲音從身後悠悠傳來，徐晃遽然回首，卻見是司馬家的那個二公子，那個正用一種很奇怪姿勢看著自己的少年。
這少年好似一隻鬼魅，縱然是即將到來的黎明，似乎都驅趕不了他周身的陰暗。徐晃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但同時他也聽出了司馬懿話中有話，架不住心中的好奇，還是開口問道：“什麽下藥？你給本將說清楚些。”
“嗯……”司馬懿沉吟了片刻，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神情，隨後用很簡潔的問話方式打開了話題：“徐將軍，你說這次生還的黑山賊，大約有多少人？”
“四、五千人總是有的吧？畢竟，圍三闕一之計令這些黑山賊半數兒都沒了戰心，隻能乖乖成為我軍的俘虜。”
“很好，”十六歲的司馬懿仿佛一位私塾講師，滿意自己學子回答一樣地點了點頭，隨後又繼續問道：“那麽，這些人經曆了剛才陛下這一番‘情真意切’的講演後，你認為以後還會對陛下、對漢朝有所敵視嗎？”
徐晃聽出了司馬懿可以咬重了‘情真意切’那四個字，也看出了他的嘲弄，但還是如實回答道：“怎麽可能？他們恐怕巴不得並州立刻變成第二個關中呢。”
“這就是陛下給他們下的一味藥，一味下了他們心底的藥。”司馬懿高深莫測地笑了起來，在燭火和滿地死屍下，他的笑毫無疑問十分詭異：“陛下令這些黑山賊給並州帶去了一股企盼和信念。而張燕那等人，即便想保持劃地自治的狀態，你以為他還能得做到嗎？”
“草莽之寇，怎可能與四百年的漢室朝廷相提並論？別說那個張燕，就算讓我去治理並州，恐怕也是一頭霧水。”
“不不不。”司馬懿飛快地說出這三個字，隨後擺弄著一根指頭在徐晃眼前搖了搖：“徐將軍，你可能還沒有理解我的意思。雖然，你曾經也是草莽出身，但看來，你似乎還完全不清楚賊寇割據到底是什麽。”
徐晃的眉頭這時已經皺成了一個‘川’字，他身為武將，本來便很討厭文人這種怪外抹角的說話方式。但跟隨劉協愈久，他也愈加發現，有的文人這樣說話，並不是他們刻意如此。而是他們想要表達的東西實在太多，必須這樣一步步讓接收者慢慢理解。
顯然，司馬懿是屬於這一種的。
於是，徐晃忍著想揍這小子一頓的衝動，耐著性子又開口說道：“那你告訴本將，賊寇割據應該是什麽模樣？”
“不是什麽模樣，而是什麽體係。”司馬懿斟酌著詞句，舉了一個例子道：“例如將軍你是朝廷的虎賁中郎將，你統禦的乃是朝廷南軍虎賁，所考慮的，便是如何帶領這支軍隊打贏勝仗便足夠了。獲勝之後，自有陛下和朝臣對你、對南軍虎賁進行獎賞。所以，這種權力體係，其實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方式。”
“但張燕這股黑山賊便不同了。看起來，他似乎是整支黑山賊的首領。但實際上，他除了要考慮如何能讓黑山賊生存下來、打勝仗之外，還要盡量滿足手下各首領、賊寇的各種要求。因為隻有這樣，那些首領、賊寇才會認張燕這個大首領。所以，實際上，張燕的權力來源，其實是自下而上的一種方式。”
徐晃聽著司馬懿這般侃侃而談，當真有些難於理解。但好在他畢竟當做一陣子的白波賊和華山賊寇首領，仔細思忖一番後，他發現司馬懿說的其實很對：當賊寇畢竟是誰都不願意的一種選擇，為了能讓手下人順服，首領必須有一些特定的手段。
無論是徐晃教誨太史慈要讓賊寇吃飽，還是要將那些挑事兒的賊寇揍趴下，其實都屬於司馬懿說的那一套。因為徐晃知道，一旦首領不能服眾，手下人都開始質疑首領的時候，那個鬆散的體係立刻就會陷入分崩離析的境地。
看著徐晃開始似懂非懂，司馬懿臉上升起了一種‘孺子可教’的表情，繼續開口道：“而現在，陛下成功讓這些人將不屬於張燕倡導的理念帶回了黑山軍中。並且，還是一支四、五千人這很不少的隊伍。”
“同時，陛下還給他們勾畫了一個美妙但虛無的未來。你說，這些人回到黑山軍後，會不會繼續將這種想法繼續傳播下去？要知道，關中百姓漸漸富裕，可已是鐵打的事實，而那些黑山軍，恐怕都還在苦哈哈地挖著野菜才能勉強裹腹……”
“我懂了！”聽司馬懿說到這裏，徐晃怎能還不明白，他一拍腦門兒快速說道：“你的意思，是陛下在用這支黑山軍來從內部影響張燕的黑山軍。並且，這種影響還是張燕根本難以抵禦、也不敢抵禦的！”
“那些賊寇跟著張燕，就是為了圖更好的生活，而他若想自己的黑山軍不受此影響，隻能將這些黑山賊全部驅除卻誅殺……不對，他張燕畢竟是黑山軍的大首領，他不能夠做出這等事來，這本身就很動搖他的地位。”
徐晃起初語速頗快，但隨著他一層層抽絲剝繭，語速越漸漸緩慢而凝重起來。終於說完這番話後，徐晃看著一副了然神情的司馬懿，再望了望那已然消失不見的劉協背影……恍惚當中，他似乎看到了劉協正緩緩回頭，對自己露出了一個詭秘的微笑。
“果然，這才是自己認識的陛下啊……”徐晃猛然揉了揉眼睛，確認了剛才那一幕隻是幻覺。隨後，他又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略有心悸地說了一句話：“幸好，本將早就加入了朝廷，否則……嗬嗬，可憐的張燕，本將就等著看你慢慢享受陛下這一味心藥的威力了。”
想完這一切，徐晃臉上的擔憂漸漸又被幸災樂禍所替代。不過，這個時候，他也看出這位司馬懿非池中之物了。略一沉吟，又將自己心中的一個問題道出：“司馬公子，你說接下來，陛下該會有什麽動作？”
“動作？”司馬懿笑了笑，這時候反而變得謙虛了起來：“我隻是一個河內的士族公子，哪裏能知道朝中大事？這些，應當到了我入長安後，了解朝廷局勢後，再能給你解答。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徐將軍若是想著短期內馳騁沙場，恐怕是沒有什麽希望了。”司馬懿這句話說的信誓旦旦，令徐晃不由得不信。
“為什麽？”
“不為什麽。”司馬懿看起來已經沒了多少興趣，懨懨回道：“首先，陛下已然狠狠抽了袁紹一嘴巴。短期內，袁紹這裏對漢室掀不起什麽風浪了。”
“其次，迎回了劉太傅後，陛下又必然要妥善讓太傅大人，成為朝廷在關西推行漢胡融合的一枚好棋子。”
“最後，我聽聞朝廷目前正在進行軍製改革和重建太學之事，以及關中一些商路拓展和安民抗旱問題，都需要陛下忙上很長一陣子。”
聽著司馬懿的分析，徐晃又一次深深地皺起了眉：“不對，不對，我怎麽聽怎麽不對。陛下可不是那種能安安生生蟄伏休養的人，我覺得陛下定然還有什麽大動作！”
司馬懿高傲的笑了起來：“徐將軍，打仗你可能是把好手兒，但說到朝廷局勢，你恐怕尚未登堂入室。陛下這兩年聲望如日中天，他必然需要一個蟄伏期，將自己的個人聲望轉化為朝廷影響力，進而施展內聖而外王之道……須知，你打人之前，總是要先屈一下手臂才能打出全力的。”
徐晃說不過司馬懿，但他總覺得自己要比司馬懿了解劉協。於是，忍不住喃喃自語了一句道：“那早先陛下將子義扔在豫州幹什麽？”
“豫州？你說豫州？！”司馬懿本來已起身要走，可忽然聽徐晃說出這句，眼中陡然綻放出無數激烈的光芒，似乎如狼看到了美味的獵物：“徐將軍，你剛才說，陛下除了在大河之北定下這一連串妙計時，還在大河之南的豫州埋下了伏筆？”
“應該，是這樣的吧？”徐晃這時又不懂司馬懿說什麽了，他隻是想起了那個敢跟自己實打實動手的太史子義，覺得有些無聊。但又想到那個白馬銀槍的趙雲，覺得那個人可能也是一個不錯的對手。
於是，徐晃又微微笑了。
也於是，他沒發現，司馬懿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詭異的弧度：看來，自己還是低估了這位天子，以後的日子，恐怕要越來越有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