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希望？
扔下幾乎石化狀態的張郃，劉協信步又來到了那些被俘的黑山賊麵前。這一次，他沒有絲毫耍大牌，不僅讓陷陣營層層將自己圍護起來，更令漢室眾將如影隨形保護起自己。
張郃那等武將，殺了自己絲毫沒有用處。但這些黑山賊寇卻不同，他們雖然殺了自己同樣沒用．但至少，可以一解心頭之恨。畢竟，這些人，都是被亂世禍害地命比草芥還低賤的賊寇。
既為賊寇，他們也無需考慮什麽天下大勢。衝冠一怒而報一時之辱……況且，幹掉的還是當今天子——好像已經很值了。
所以，劉協是帶著萬分小心上前的，早在初中政治課上他便聽到過一句名言：無產階級一無所有，失去的隻能是鎖鐐。而這些連土地都失去、生存都成問題的黑山賊，已不僅僅隻是無產階級那麽簡單可以概括。
可當越來越接近，火把將這些黑山賊的麵貌都照在劉協眼中時，他看著這些枯槁臘黃，死氣沉沉，猶如一隻隻等待宰殺的羊。劉協忽然覺得，自己的顧慮有些多餘了。
封建曆朝曆代對待百姓，都很默契的采用了愚民的策略。忠孝仁義這些，說起來冠冕堂皇。可若是讓百姓連基本的字都不認識，書都沒讀過幾本，卻還要接受這等觀念，便無異於精神閹割。也由此，華夏的百姓大多都是溫順如綿羊一般的性情。
這個時候，劉協幾乎可以斷定，這些人根本沒有人想到刺殺自己而與命運抗爭。甚至，他們的腦中根本什麽都沒有想。
因為，他們幾乎沒有可以思考的事物和能力。而對於接下來的命運，他們也都有了可悲到了可恨的覺悟——就是單純的等死。
封建王朝，對於曆來叛亂者，都采取了粗蠻殘暴的做法。並強橫的將這種措施默認為法度和觀念，塞入這個時代人的腦中。對於統治者而言，亂賊該死！而對於這些人來說，他們同樣認為自己該死！
就算是大漢第一良將，那位出身西州望族、自幼飽讀過儒家仁愛聖訓的皇甫嵩，當初剿滅黃巾賊時，也將十萬黃巾賊眾全部屠殺，以屍體混合沙土築成京觀以警示黎民。
在這裏，劉協不能苛責皇甫嵩。因為，這個時代，就是這麽殘酷。
由此，劉協歎了一口氣，放棄了自己之前已經打好的腹稿，直接開口向這些黑山賊喊道：“都別特麽這麽一副吊死鬼的衰樣，朕現在就告訴你們，朕不會殺了你們！”
“什麽？！”驚呼之聲此起彼伏，一雙雙眼睛還有麵容盡是不可置信之色，就像是一群快要被絕望溺斃的人們，突然發現，有人丟下了救生用的繩子，而且，每個人的眼前都有一根。
“朕說了，不會殺你們！”劉協再度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心底當中，一股說不出來的欣悅和輕鬆開始激蕩起來。
再一次確認了這個消息，黑山賊群中先是一片死寂，緊接著，驚雷一般的歡呼聲刹那之間響徹了整座原野。他們那興奮的吼叫聲，就像是那能夠吹散冬日陰雲的狂風卷過。
心頭持續激蕩的劉協，看著這些歡呼雀躍，相互擁抱的黑山賊，才真正感覺自己做了一件至少很有意義的事。帶著這股激蕩之情，他忽然感覺自己有許多話想跟這些曾經的百姓訴說。
“大家靜一靜，靜一靜！”劉協雙手平壓，歡呼聲頓時如卷退的潮水一般緩緩消褪下來。黑山賊們望著那個少年，表情立時變得又複雜起來。他們擔憂、驚恐，但同時也不乏期待和感恩。
“你們或許想知道，朕為何要放過你們。”劉協一句話便將這些人的擔憂挑開，隨即更直言不諱說道：“朕告訴你們，這一切都不是你們的錯！錯的，反而是朕這天子，是漢室朝廷！”
此言一出，不僅所有黑山賊目瞪口呆，就連劉協身後的漢室將領及兵士都錯愕不已。千百年來，天子雖然對天災發布過‘罪己詔’，但卻從來沒有一位帝皇，當著作亂賊寇，說出世道荼糜是自己的錯，是朝廷的錯！
這等開天辟地的詞句，仿佛一道驚雷滾過所有人的心海。他們麵色各異，有震驚、有不解、有憤怒也有惶恐。然而，不待這些人繼續困惑，劉協便又繼續高喊道：“朕乃蒼天之子，自當奉行生生之道。朝廷乃天下樞紐，也當教化天下、仁愛黎庶。然而，朕和朝廷畢竟不是萬能的，一個時代的錯誤，引燃了整個天下的大動亂。”
“朕以弱齡登基，每一時都在不斷告誡自己，自己生來便要解萬民於倒懸，還蒼生一片朗朗的青天！”頓了一頓，劉協給這些黑山賊留下一絲接受的時間，才繼續用更憤然的聲音喊道：“不過，朕和朝廷雖然有過錯，但這也並非是你們起兵作亂的原因，更不是你們殘害跟你們曾經一樣良善困苦百姓的借口！”
“關中之地，你們或許已然有所耳聞，朕與朝廷眾臣，正殫精竭慮扭轉錯誤。朝廷給百姓們分發田地、允許百姓們經商、做工，就連賦稅徭役，也都是朝臣們深入田間街井，體恤了百姓實情後，才如履薄冰定下了合理的標準。”
說這番話的時候，劉協其實稍微有些臉紅。雖然，他口中說的盡是實情，但也隱瞞了這些黑山賊作亂的真正原因。畢竟，身為這個金字塔上最頂端的權力承載者，劉協不可能將馬克思共.產主義理念傳播出來，號召百姓們問心無愧地推翻萬惡的封建王朝。
並不是劉協有什麽私心，而是在生產力根本達不到機器大生產的時代，動搖目前這個符合時代的製度，無異於是對曆史最大的禍亂和不負責。
好在，這一番避輕就重的話，還是說到了這些黑山賊寇的心中。當前一排那一張張憔悴，枯槁，陰沉，甚至是絕望的麵容，漸漸在劉協的話語中變得鮮活了起來，目光也變得熱切，表情變得生動。他們在思考，在感恩，在追悔，但相同的是，他們對這個天子，已然有了友善的改觀。
“陛下，我們也錯了！我們不該聽從張角那個妖人的話，想著將蒼天改換黃天。打打殺殺這麽多年，我們的確殺過官軍，但殺的更多的還是遭罪的百姓！就算是那些官兵，也不是如我們一樣是苦命之人？！”於毒第一個跪了下來，回想起往事如夢，他忍不住涕淚橫流。
隨著於毒帶頭兒，整個黑山賊一個個也都跪倒了一片。他們都在發出各種各樣地呼喚聲，表達著心中最熱切、最誠摯的情緒。劉協緊緊地咬著嘴唇，望著這一切，努力地讓自己的脊梁挺拔一些，讓那些遠處的黑山賊也能夠看到自己的模樣。
差不多持續了將近一炷香的騷動之後，這些黑山賊的吼叫與哭泣聲這才漸漸地止歇，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劉協那猶如青鬆般傲立的身影上。他們發泄過後的眼中已然全都充滿期待，期待著這位天子給他們一個青天。
“朕知道，你們這些人有的就想隨朕入關中，忘記之前所有的一切。但朕告訴你們，這完全隻是逃避，你們曾經做下的罪孽必然會在你們不經意的時候襲來，讓你們感覺活著都有愧疚，生不如死。”
“陛下，您直說吧，您到底要我們怎麽做？”張白騎這時候也激動了，恨不得當下割了自己的腦袋換來部下的心安。可他也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因為，天子說的不錯，那些罪必然需要自己親自償還。
“朕也率軍打了不少仗，可看到的，無論勝敗，死的都是我大漢之人，流的都是大漢無辜之血。所以，朕不想再用刀和血對待自己的百姓……並州，是大漢的國土，更是你們大多數人的故鄉，而壺壽、張燕、楊鳳這些人，也是朝廷任命的官員。朕在想著，究竟可不可能，用另一種和平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陛，陛下，您到底想讓我們幹什麽？……”張雷公這時候完全傻眼了，劉協說的話，他每個字都聽得懂，可連在一塊兒，他發現自己就完全聽不懂了。
而劉協這時也直接攤了攤手，直言不諱道：“朕也不知道，朕隻知道，今夜不會再有殺戮。你們，都能平安回到並州。而朕歸朝之後，也會將關中所有改善百姓的律法製度，親手寫信給張燕……”
“哦……”於毒、張白騎、張雷公以及所有黑山賊，都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都感覺自己好像聽懂了什麽。但彼此對視一眼後，發現自己在對方眼中，還是一副什麽都不懂的模糊剪影。
然而，不管怎麽說，他們的心中卻不約而同升起了一股希望。那種希望，這今夜的火把還要炙熱，比天上的星辰還要閃耀——縱然，他們真的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產生出這種奇異的感覺。
隻是，當他們發現天子緩緩側身，拱手放他們離去的時候。他們才忽然明白，原來，這種希望，就是源自這位年輕的漢室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