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怎麽不會是我?
“怎麽不會是我?”聲音仍舊細膩柔美,但半分沒有宦官那種畸形的公鴨嗓。隨著一雙雲履緩步而出,司馬防和司馬朗終於看到了此人的全貌。
此人不足四十的年紀,一張白皙雍容的胖臉,雖五官端正卻毫無特點,幾乎可用貌不出眾來形容。然而上唇鬱鬱蔥蔥的胡須,就像是筆直的‘一’字,頷下的胡須也黝黑濃密,油亮亮的,一看就是精心修飾過的。
此刻這人正氣不長出、目不斜視,規規矩矩垂著眼皮緩步而行,就好像不是身處一間士族豪紳的內堂,而是從巍峨的玉堂殿踏著玉階下來一樣。
“二位也無需多慮,司馬一家在溫縣素有聲望,二位又乃濟世之才。隻待大戰平息之後,主公必不計前嫌,重用司馬一族。”這人悠悠說著此話,但眼中卻閃著一絲玩味的光,好像連他自己都感覺說出的話十分好笑一般。
“董昭,你休得花言巧語,以袁本初之性情,你以為他還容得下我等?”司馬防在雒陽舊京的時候,雖未與袁紹有所深交,但耳聞袁紹曾學戰國孟嚐君,做大宴賓客、盡收名望之人那等沽名釣譽之事,早已看出袁紹外寬內忌的本質。
然而,他更在意的,還是董昭為何會忽然到了河內。並且,還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地破查了漢室天子的計謀。
董昭智謀出眾,但為人陰柔詭譎。原本為袁紹帳下,先後任命為參軍事、巨鹿太守、魏郡太守,功勳卓著。界橋之戰時,黑山軍張燕以部眾數萬,屢犯魏郡,董昭先與之遣使往來,通交易市買。暗地裏卻以厚幣結納間諜,秘密離間黑山諸軍將帥,再乘虛討伐,於是大破黑山。兩日之中,破敵文書竟然三次傳至袁紹的案幾。
如此可擔大任之人,不被袁紹留在魏郡繼續把持門戶,卻被派來河內與漢室斡旋,實在讓人想不通。畢竟,世人都知道,河內雖名為袁紹治下,然張楊與袁紹貌合神離已久,袁紹幾番欲除張楊而後快。之所以遲遲未動手的原因,不過顧忌公孫瓚威勢、又不想自家後院兒起火罷了。
聞司馬防再度詢問,董昭默然無語,但那種憂懷的表情,卻讓司馬防看出,董昭來此恐怕另有隱情。
司馬防猜得其實不錯,董昭來此的原因,而是因為張邈的一封信。
張邈也是漢朝名士,當初在雒陽時曲意迎奉董卓,被外放做了陳留太守一職。他與袁紹和曹操年輕時都是‘奔走之友’,按現在的話說就是發小鐵杆兒。
不過,這個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傳統士人,標榜才識情操,喜好高談闊論,以不知兵為榮。有人便曾經說過,張邈這個人就是個忠厚長者,坐在堂上,眼睛都不會東張西望的。讓這樣的人執掌一郡,或許在太平之世可獲一個賢臣的名號,但遭遇亂世就百無一用了。
然而,假如張邈真的隻是這麽窩囊的話,也不會有什麽事兒。可偏偏這人還是那種不識時務的書呆子,袁紹身為這個亂世最早一批覺醒的士人,期待著以武力實現自己的抱負,就在界橋大戰後,他寫信與張邈,期望張邈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或許,那個時候袁紹因為剛打敗公孫瓚有些得意,忍不住尾巴就翹了起來,信中的措辭也稍微驕矜傲慢了一些。張邈接到信後,非但不出兵相助,反而認為袁紹驕縱蠻橫、頤指氣使太過淩人,就會書駁斥了袁紹一頓。
在張邈看來,他雖然尊袁紹為大哥,但那隻是道義上的。自己雖然勢力小,也仰仗袁紹的鼻息,但卻還是跟春秋時代的小國一般,你我君子之交、地位是平等的,不能來幹涉我的內政。袁紹那時跟公孫瓚打得連褲子都快要當掉了,哪裏有工夫跟張邈這傻缺辯論什麽道義,便又給兗州真正握著倒把子的另一位哥們兒曹操寫了一封信,讓曹操利索幹脆地幹掉張邈。
事情未發展到這地步前,跟董昭沒有半毛錢關係。然而,當袁紹與張邈嫌隙已生之後,袁紹看董昭便不對眼兒了。因為董昭的弟弟董訪在張邈部下任職,再加上袁紹陣營窩裏鬥的傳統,這位沒有跟著袁紹一起出征、偏偏在魏郡取得了大功勞的謀主,立時便遭受到了無論冀州派、南陽派、潁川派的連番攻訐。
董昭這麽聰明的人,自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袁紹帳下混下去了,為免除禍患,便以抵抗漢室大軍之名,連夜逃來了河內,為張楊所收留,拜為騎都尉。
“我為何來這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來這裏會做些什麽。”董昭最終還是平淡地揭過了這一令他心灰意懶的過往,不過,卻仍舊對司馬防和司馬朗二人恭敬相待,最後還不忘保證道:“二位也不必顧慮袁紹,此番隻是去張將軍營中寬坐幾日,將軍與我,定會對二位以禮相待的。”
“董昭,你也是食君之祿,飽讀經書的漢臣,如此這般助紂為虐,你便對得起你的良心,對得起蒼生黎庶嗎?!”
似乎早就料到司馬防會說出此言,董昭仍舊平平淡淡道:“天下喪亂,禮紀崩壞,漢室氣數已盡。所謂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先有黃巾起義動搖根基,後有董卓脅迫天子。此時若有一人能殺一人而救百人,我董昭不介意做那操刀之人。可笑你司馬防,之前不還是想著不問時局,如今為家族後人計,才這般一副漢室忠臣模樣。單以品誌而論,我董昭不知高你幾何?”
被甲士架住的司馬防登時怒氣磅礴,正欲開口相擊。一旁的司馬朗卻看著董昭那張雍容含笑卻晦暗不明的臉,似乎看出了什麽,阻止了司馬防道:“父親,多說無益,我等且在張將軍逗留數日,靜候佳音吧。”
司馬防亦非俗人,聽出兒子的弦外之音後,同樣也看了一眼含笑的董昭。便掙脫了身邊的兩名甲士,負氣說了一聲道:“不用你們押著,老夫自己有腿!”
張楊這種土老粗,最見不得別人在他麵前使性子,正欲作色時,卻又被一旁的董昭勸住。這一刻,整個內堂絲毫不像敵酋相恃那般血腥沉重,反倒是司馬朗和董昭在勸架一般。
直至司馬防和司馬朗二人完全消失,張楊那始終緊繃的臉才放緩了一絲,但恢複真性情後,反而念念不忘作色道:“董先生,這司馬老兒故此囂張,又鐵了心要助漢室,不殺他必有後患呐。您卻為何執意這般熱臉貼他的冷屁股?”
董昭並未直接回答張楊的問題,而是微微閉了閉眼,眼角皺紋微微顫動後,才緩緩道:“將軍可知為何我一入河內,便知司馬家與漢室勾結之事?”
張楊搖了搖頭,這一點,他的確很困惑。而就在此時,一名少年卻大搖大擺穿過帶甲的兵士,來到內廳當中。有侍衛想上前攔他,卻見他目不轉睛看著內廳中張楊和董昭的模樣,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這少年模樣很是不錯,但看人的時候,不是正眼瞧,而是歪著脖子以一種斜視的角度看去,就如同某種狡詐的野獸打量自己的獵物一般。
此等鷹視狼顧的陰隼之相,又那般大咧咧地看向殺人如麻的張楊和滿腹詭計的董昭,頓時令侍衛兵士以為他是什麽貴客。以至於這少年竟一路走到了張楊和董昭麵前:“父親和大兄已經解決了?”
董昭直至看到此人,臉上才微微露出了一絲微笑,向張楊介紹道:“將軍,此乃司馬防次子,司馬懿。而我為何一入河內便知司馬家事,全乃二公子之功啊!”
這句話石破天驚,震得殺人無算的張楊直接倒吸了一口冷氣: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司馬防一心為自己的子嗣謀求出路,這少年明知這些,還直接將自己父親和大兄給賣了出去。此等陰狠無情的心腸,就連自己也做不到啊……
更不要說,看他這年紀,似乎僅能比當今天子大上兩歲?
果然,天將大亂,必妖星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