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冀城的琴
與韓遂營中那人喊馬嘶的喧囂不同,兵少將寡的冀城,沉寂地彷如死城。大部分守城將士都癱躺在城垛之下,雙眼之中也如這座城池般,一片死寂無光。
雖然,三天前的一戰,他們恨不得與羌胡大軍同歸於盡。但一天過後,他們便發現,一股不知從何升起的絕望之雲已開始籠罩在城池上空。
第二天,這股人人諱莫如深的情緒陰雲,已經不可避免地蔓延開來。
直到第三天,這些將士們已經不再試圖探尋袍澤的心思。因為他們已確認,那些袍澤已和自己一樣,都不知自己為何會變得這般頹落、毫無鬥誌。
楊阜盡量小心避免踩到這些橫七豎八亂躺的兵士,年輕健康的臉上卻被一抹愁雲死死籠蓋。他熟讀兵書,也通曉心理,自然清楚為何自軍將士這般有氣無力——因為,自三天前那場短暫的攻城後,韓遂便再沒有發起一次攻城戰。
這本該是一個好事兒,但事實上卻不盡然。
楊阜涉獵廣博,不僅儒家聖典熟讀於心,更連醫書雜學都略通一二。他明白人其實是很情緒化的動物,在極強而酷烈的刺激下,他們可以感受到血液都沸騰的興奮。但這種振奮和爆發卻不能持久,畢竟,怒盛傷肝。人類為了保證身體的健康平衡,是很需要一個調整期的。
三天前的那一幕實在太過令人激動,可當高度緊張的精神放鬆下來後,這種激動就會轉變成一種說不出的疲憊和失落,令兵士感覺一下子自己也不知失去了什麽。而再伴隨著時刻還要提防羌胡大軍的再次進攻,這些在焦慮、惆悵、失落中苦苦煎熬的將士們,便不由自主都陷入一種灰暗的絕望當中。
“希望這隻是韓遂的怠兵之計。”楊阜望了望遠處依稀可見那成片的韓遂大營,憂心忡忡地歎到。
他並不擔心韓遂會趁此機會大舉進攻,雖然人是情緒化的動物,但更有思想和理智。楊阜相信,隻要羌胡大軍再次出現在這些兵士的眼前,他們立刻便會再度仇視且興奮起來。
他唯一擔心的,是連續幾日強攻下的驟然停戰,究竟會不會是一個陰謀?
這種感覺,讓楊阜想到了鏗鏘激越的琴曲,高明的琴師往往悲涼黯淡之後,才會再度忽然揚手,奏出石破天驚的詠歎高音。
於是,一瞬間,楊阜望著這一壇以戰場為曲、廝殺為弦的巨大古琴,耳側忽然便響起了琴音低沉嗚咽的哀鳴。如同,暴雨之前看似平靜中的那一絲的風雷醞釀……隨後,他聽到,這曲蒼涼悲壯的廝殺之音,不僅隻在冀城奏響,更將遠處那仍舊未現身影的漢室援軍也席卷其中。
最後,那如驚雷般的炸響從耳邊爆破,佇立在城垛之側的楊阜竟然渾身一個微顫,臉色慘白:“想不到,韓遂從始至終便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難怪這些時日,我一直感覺三天前那場交戰有所蹊蹺……韓遂不是攻不破冀城,是他根本就不想攻破!”
一想通這些,楊阜再也不肯於城頭上多呆半刻,急步便朝著城中州牧府衙趕去。可就在他還未跑入大堂時,便聽到堂中一人憤怒質喝:“漢室援軍緣何還不至?府君大人,您也是久經戰陣之人,深知孤城不可守的道理。如今韓遂磨刀霍霍,再不見援軍,冀城危矣!”
楊阜聽得出來,出言之人乃是梁寬。三日之前,他眼睜睜看著至交好友與羌胡叛軍同歸於盡,痛心不已。韓遂大軍偏偏在此時停止了攻城,這三日來梁寬飽經折磨,已不堪重負。
“放肆!”崔烈顯然對梁寬在議事之前便道出此等動搖軍心之言不滿,伴隨著這一聲大喝,楊阜還聽到了手掌憤怒拍擊案幾的聲響:“冀城乃漢室之城,內有黎庶百姓眾誌成城,外有援軍正風餐露宿奔馳來救,哪裏是什麽孤城?老夫告訴你,窮凶極惡董卓築的郿塢是孤城,率兵反叛的韓遂大營是孤城。而冀城,絕不是什麽孤城!”
楊阜聞言心中激賞不已,崔府君的確不愧乃天子器重、委以大任之人。他說得不錯,人心盡喪者,無論多城高牆厚,所居之地皆是孤城。而如冀城這般,看似凶險、岌岌可危的殘破之城,反而真不是什麽孤城。
因為,這座城池上,還插著大漢新繡的五爪金龍大旗。隻要這杆大旗還在城頭上飄揚一日,這裏就是人心大義所在,就永遠不會是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
“可……府君大人,長安距離冀城山高水遠,漢室援軍未能親至尚可解釋。可為何叟兵中郎將之軍至此仍未趕來相助?韓遂大軍已盡數聚攏隴西,槐裏至冀城一帶,已無韓遂亂軍。他馬超前些時日聲勢震天、戰意如火,為何到了此時,卻連一馬平川的冀城都趕不來?!”
這聲音的主人楊阜也聽得出來,是趙昂。從他這意誌消沉的口氣來聽,三日前他那未過門妻子王異的一番質喝,顯然令他頗受打擊。不得不說,韓遂僅僅一個按兵不動,已然做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並且,更可怕的是,崔烈老大人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卻沒有再度響起。楊阜心念一動,急欲入內將自己一番見解告知眾人,以安人心。
但想不到就在此時,一個陌生的聲音卻突兀響起:“馬將軍不是未至,相反,屬下猜測馬將軍或許已然趕到了冀城,隻是潛行匿影,不欲令韓遂察覺而已。”
而這一刻,楊阜的手已然輕輕推開了議事堂大門,入目的第一眼,他便看到了那位剛才開口的豐俊男人。
那人眉目舒雋,身材修長,唇邊含著從容不迫的笑意,士家子弟的涵養風韻顯露無疑。但楊阜卻想不到,就是這樣一位風度翩翩之人,竟然身穿鐵甲——顯然,此人不是驕虛自負,便是真正的文武全才。
在此之後,楊阜才注意到,此間議事堂中座無虛席。他微微一愣,才明白了過來:韓遂大軍壓境,僅靠冀城官府之力顯然力有不逮。府君大人料事深遠,想是將冀城望戶豪族都請了過來,共商要事。
“義山來的正是時候,”崔烈見到楊阜之後,又恢複了德高溫厚的長者模樣,盡顯對楊阜的器重。同時,又一拉適才開口之人,向楊阜介紹道:“此乃隴西薑家之麒麟薑冏,智計深遠又精通武技,若不是韓遂老狗前來,老夫正欲舉為孝廉呢。”
不待崔烈介紹完畢,楊阜便突兀地直接跳過寒暄,開口向薑冏問道:“足下為何斷定馬將軍已至冀城?”楊阜先前在城頭想到了韓遂,卻還真的忽略了馬超,聽聞薑冏驀然拋出這等論斷,不由大為驚奇。
“馬將軍勇烈非常,又一片赤誠報國之心,斷然不會收複槐裏便裹足不前。若依腳程來算,當已至冀城。”薑冏的回答十分簡單,但若細細思來,他這簡單的道理卻道出了不簡單的事實。
楊阜雖未見過馬超其人,但從馬超的生平事跡來看,便知馬超絕不是那種畏難之人。相反,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縱然槐裏與冀城之間亂軍縱橫,馬超亦會殺出一片血路。
不過,他既已至冀城,卻遲遲未現身一事,不免更讓趙昂心生嘀咕:“馬超聲名雖響,但畢竟隻是傳言。韓遂亂軍不下二十萬,他不過五千左右騎兵……”
“斷然不會!”楊阜和薑冏兩人不待趙昂說完,便斷然開口。尷尬相視一笑後,卻又再一次齊聲說道:“相反,馬將軍不曾現身,正是冀城之福音呐!”
楊阜在隴西早與尹奉、趙昂聲名在外,三人當中,楊阜更有魁首之名。薑冏雖為人低調,但薑姓乃隴西大姓,他這麒麟之名,亦與楊阜不遑多讓。兩位智者如此異口同聲,頓時無疑給整個議事堂眾人莫大的信心。
即便,這些人並不知道這究竟為什麽。
最後還是崔烈人老成精,微微思忖便想通了這兩位後起之秀洞悉的大局,忍不住嘿嘿一樂:“好個韓遂,老夫一時不察,竟差點中了他圍城打援之計;萬幸我們的西涼之錦也非浪得虛名之輩,大仇當前還能隱忍不發……由此看來,冀城真正生死存亡的一戰,要等待漢室援軍亦至冀城之時了。”
此言一落,崔烈隨即心由身動,大步走出議事堂望向了那漆黑如墨的夜空。
寂寥無星的夜空仿佛察覺到了他的窺測,竟好似於靜謐之中緩緩轉動起來,最後形成了一方巨大的漩渦。那漩渦的盡頭,深紅如血的詭異之色旋轉醞釀,正昭示著小小冀城即將麵臨的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