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忠魂埋黃沙
冀城將士,有了自家州牧大人的鼓舞,已然忘記了連續與羌胡戎狄大戰的疲累。力爭在此番守城戰中多砍下幾個羌胡雜種的人頭,好向老州牧請功——漢室軍製獎懲的這股風已然吹到了涼州,老州牧大人對天子此舉大為激賞,未待朝廷詔令正式下達,他便在冀城中推行了下來。
效果,自然也是極為顯著的。看看這殘破的城牆便可清楚了,要知道,早先一有叛亂發生,城牆幾乎就是一個擺設。而如今它雖然傷痕累累,卻融入了漢軍將士的骨血,成為真正抵禦侵犯的一道屏障。
雖然,這背後有著金錢這種銅臭之物的作用。但對於崔烈來說,能將錢用在刀刃上,才花得一點都不心疼!
羌胡大軍此番還是緩緩縱馬,二十萬大軍調動起來,如同一條肥碩的大蛆翻滾。冀城上的兵士都清楚,羌胡大軍會首先選出幾支弱小的部落,前來消耗守城的器具。
這些部落在韓遂大軍中士氣最為低落,一來,韓遂這等狠人就是擺明了態度讓他們當炮灰。二來,他們還要擔憂西涼馬超的報複。半年前馬超歸來,每一次出擊奇襲,都在敲打著那些似乎忘了馬家強悍的騎牆者,他們這種小部落聯盟便是馬超最需要的目標,每日都膽戰心驚不已。
所以,這種受著夾板氣的小部落聯盟,幾乎沒多少戰力。甚至,戰場上遭遇強烈抵抗後嘩變也是極有可能的。隻有當韓遂將其他羌胡大部落及他手下八部將兵力壓上來時,戰鬥才算真正開始。
這是韓遂的老套路了,冀城上的將士都很清楚,大戰在際,他們也很樂意先用那些羌胡小部落的血來熱下身。
隻是,當城下的羌胡大軍終於漸漸定格後,守城的兵士都紛紛疑惑起來。眼力最好的那名角樓哨兵運起目力仔細看時,忽然臉色大變,驚恐又憤怒高喊道:“府君,那是我們的人馬!那些雜種,竟然要讓我們的人來送死!”
崔烈同樣臉色惶然,急向城下看時,隻見此番率先攻城的,不再是那些身披皮裘、披發左衽的胡人,而是打著漢字大旗的曆城兵士!那麵大旗已破破爛爛,在明亮的陽光風中有氣無力的翻動著。
這些曆城兵士衣衫不整,頭發蓬亂,有的身上包著布條,有的竟少了臂膀,隻餘血淋淋半段殘肢,一路行,一路滴淌著鮮血。領頭的曲侯更是連頭盔甲胄都失去了,隻著一身染血的灰袍,他竟是牽著戰馬步行,馬背上橫駝了一個人,隨著馬匹走動,那人下垂的手腳無力擺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那是趙兵曹!”尹奉仔細看著那馬背上之人,忽然目眥欲裂,涕淚橫流不止:“趙賢弟,想不到你已被韓遂這老狗加害!”
“尹奉,趙賢弟一心為漢,戮力報國,何時得罪過你,你竟出此誅心之言?!”冀城從事梁寬怒喝出聲,大罵尹奉。他與趙衢乃生死之交,通家之好,當即聽出尹奉弦外之音,欲誆眾人趙衢已死,進而令兵士對自己人下手:“縱然不念趙大人之忠心,城下還有數百我大漢將士,你也為曆城之人,草木尚且有情,你怎得便如何狠心,就不怕天誅神罰不成?!”
尹奉臉色悲憤,他所經苦痛,哪裏比梁寬少上一分?更甚者,他其實已經看清,當前那扛旗之人,正是他尹家一族弟!他之所以開口道出那句話,分明是舍家為國的悲痛抉擇。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一旦冀城被韓遂攻破,城中的百姓都將生靈塗炭!
“韓遂好毒辣的手段!”站在崔烈身側始終未發一言的一名年輕文士,此時也忍不住開口,他眼望城下漢軍被那些羌胡人耀武揚威如驅趕牲畜般攆至冀城下,悲憤不已道:
“府君,韓遂此舉正是要試探我冀城兵士之膽氣決心。我等若是開城門放自軍入城,羌胡大軍坐騎野馬,一息之間便可攻破冀城;可若我軍放任這些忠勇之士不管,又寒了守城將士之心……”
“義山,韓遂詭計,老夫豈看不出,然……”崔烈年近花甲之人看到此幕,已被韓遂氣得渾身發抖,他狠狠一拳砸在城垛之上,痛苦莫名:“韓遂,你不得好死!諸位將士聽令,放箭!”
“府君,萬萬不可啊!”羌道令趙昂一把跪下抱住了崔烈的大腿,激憤求道:“府君,我願率手下五百兵士出城將這些人營救歸來!”
“偉章!你仔細看看,驅趕這些勇士的大將為何人?!”字義山的楊阜此刻也心如刀絞,但畢竟乃涼州的後起之秀,此刻已然洞悉出韓遂那綿裏藏針的手段。那些敗軍身後,正是一身黑甲、涼州唯一可與馬超一戰的閻行!倘若趙昂出戰,定然會被閻行擊敗,進而長驅直入……
趙昂同為涼州後起之秀,自不是那有勇無謀之人。見閻行早已虎視眈眈,已知楊阜擔憂。可心中悲憤一時無從化解,竟忍不住以額撞牆,怒聲痛吼:“縱然戰死,我亦不能眼睜睜看著韓狗如此辱滅我漢軍良士!還請府君大人準許末將出戰!”
可未待崔烈回話,冀城上下卻忽然一片吸氣之聲。崔烈不知何事,急忙再度探頭,隻見那些曆城敗軍走至城下二百步射程後,任憑那些羌胡鞭打砍殺,卻死死站住腳步不肯前進一步。
當前那尹家扛旗的壯士,在挨了羌人狠狠一鞭子後,猛然回首怒視,卻咬著牙隻發出了一聲悶哼。那一目光如火如電,竟令粗野獷橫的羌人一時心虛。隨後,他大叫一聲,狠狠將肩上漢室軍旗插入那已被鮮血泅濕的黃沙土中,抬起頭來,飽經折磨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
“府君大人,我等生為漢軍將士,死為漢軍英魂。今天被這些狗崽子抓住,是我們命不好。但他們想讓我們自相殘殺,卻是想也別想!”
崔烈何等老練之人,見這數百兵士一時齊齊站在城弩射程之內,哪能還不明白這些人的意思,當下老淚縱橫,強忍著心中悲痛,鄭重朝這些兵士深深一揖,哽咽著說道:“壯誌淩青雲,忠魂埋黃沙。諸位將士為漢之忠,老夫謹記於心。此役之後,老夫定然上書朝廷,記下爾等姓名籍貫,刻碑於長安忠骨墓……”
“老大人,您是個為民的好官兒,您說的話,我們信。不過,我們更信當今天子,聽說我們戰死之後,婆娘孩子都有朝廷照顧,燒埋撫恤錢也供贍養父母。有這些,我們就沒有白死,更不會當做那引狼入室、禍害咱涼州鄉親的叛賊!”
此番話落,就算是城牆上的兵士,也都明白這些曆城敗軍是什麽意思了。一旁的羌胡雖聽不懂他們說什麽,但也察覺出了不妙。而大將閻行更是惶然色變,急令身旁親衛道:“快堵上那個人的嘴,將他們拖到冀城城下!”
然而,就在閻行親衛開始縱馬之時,他們忽然發現之前這些已疲累無力的曆城敗軍們,忽然都如瘋了一般,齊齊發出一聲壯烈的嘶吼之聲,竟以血肉之身朝著那些全副武裝的涼州叛軍撲來,他們用頭磕、用牙咬、用腳踢,全然一副不顧生死的瘋態發動了同歸於盡的反撲。
尤其戰馬上那一身文士裝束的趙衢,竟忽然回光返照一般,向著城上那些曾經的好友豪邁大笑一聲,隨即整個人朝著一個正要揮鞭阻止自軍的叛賊身上撲去。可畢竟油盡燈枯之身,人剛剛撲至,一口鮮血便猛然噴了那叛賊一臉,嚇得那叛賊當即揮刀,驚恐地斬下了趙衢的頭顱……
這一瞬,就連一直古波不驚的韓遂,也完全變了臉色。他似乎很想下令阻止這次變故,但略一思忖,又完全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
“放箭啊,殺羌狗啊!你們這些軟蛋娘們兒,難道都傻了不成?!”尹家那位扛旗的壯士一把扼住了一名羌人的脖子,麵朝著城牆上一具摧山弩大吼著:“沒用的東西,老子要死,也想死得壯烈點,你們這些嚇破膽子的慫貨,就不能給老子一個痛快?!”
話音剛落,一支無情的狼牙箭在凜風中劃出一道尖銳的呼嘯,令這名壯士的聲音戛然而止。同樣,這支狼牙箭也深深洞穿了他麵前那羌人的脖頸,一個漢人和一個羌人,便這樣緩緩倒在了戰場。
在倒地的最後一幕,這名壯士嘴角終於露出了滿意地笑容,他努力地想爬到漢室大旗的身旁,但身體卻不聽使喚。最後他拚盡全力大叫一聲,帶著那羌人的屍體一同奔到了漢旗之下,染血的手終於摸到了漢旗的旗杆,最後頹然無力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