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一觸即發
黃沙彌漫的一處小丘上,一麵千瘡百孔的漢室大旗斜斜地矗立在頂端,在涼州凜風中獵獵作響,旗幟正中那碩大的漢字已不見了一半,被撕開的大洞宛如一張黑洞洞的大嘴,正肆意地嘲笑著什麽。
一名士兵跌坐在旗幟之下,一手緊緊地攥著旗幟,頭垂在胸前,一柄長槍自胸口刺入,透體而過,深深地紮在地上,槍杆上的血早已變成了紫黑色——他已經死了很久,但卻仍是不願鬆開那麵旗幟。
環繞著這麵旗幟,重重疊疊不知倒下了多少的屍體。顯然,圍繞著這麵旗幟,曾經有過一場極其慘烈的廝殺,沿著山坡向下,身穿皮裘的羌胡兵士與漢室郡國兵屍體交集在一起,死狀千奇百怪,一直延伸到遠處……
一隻盤旋的禿鷲興奮地發現了這個巨大的食物場地,帶著尖厲的嘯聲俯衝而下,然而,就在它剛剛準備飽嚐一頓美食之時,卻忽然受驚尖叫著飛起。
在此之後,大地上才傳來隆隆的馬蹄之聲,而黃沙盡頭當中,一隊隊接連無盡的羌胡大軍正驅趕開眼前的沙幕,出現在冀城城牆上漢軍兵士的眼中。
“狗日的東西,又來了!”
城樓上哨聲忽然尖銳響動起來,每一個人都進入了作戰的位置。此刻太陽才轉向西方,明晃晃白亮亮的照人雙目,角樓上這名兵士麵對著那仿佛一眼望不到頭的羌胡騎群,眼中充滿著複雜無比的情緒:有仇恨、有憤怒、有恐懼、有絕望。但惟獨沒有的,就是作戰之前那種興奮。
因為,他已經不是與這支敵人第一次戰鬥了。
這名兵士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痕,將一切複雜的情緒掩在心底,卻又忍不住將目光放在了冀城城下。
那已經就要被斷流的護城河裏,已經被鮮血給渲染成暗紅。混濁的河水裏邊浮屍無數,斷肢殘臂也像是垃圾一般,扔的城下到處都是。原本護城河外那平坦的地麵,已然像是被無數遠古巨獸給踩踏過後的爛泥田。
那稀疏衰敗的枯草,已經不知道被掀飛到哪去了,露出了幹涸的黃土,上麵的碎布,皮袍,還有那飄潑的血漿,一層層,一疊疊,混合在泥土裏。讓這城前的數百步的地域,幾乎變成了一塊泥濘難行的沼澤。
城牆之上,到處都是雜亂無章的箭支,它們密密麻麻插在城垛上,使得每個城垛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巨大而又醜陋的刺蝟,又像是長滿了茅草的荒墳。而那原本灰黃色澤的關牆,此刻已然被血跡、火油,還有硝煙給渲染出了一種古怪又猶如調色板一般的混亂色彩。原本平整的牆麵,更是已滿目瘡痍、顯得破碎不堪。
“府君,兵士雖疲憊不堪,但仍有一戰之力。此戰上報天子、下安.黎庶,還望府君勿要動搖,天子數日之內,必遣援軍趕來!”曆城統兵校尉尹奉吊著傷斷的胳膊,一身幹涸的血跡。可即便如此,他眼中卻是一片永不放棄的堅定和熊熊的戰意。經曆了曆城大戰後,他深知這些羌胡戎狄攻破漢人城池後,將會給城中百姓造成怎樣的災難。
涼州太守崔烈雖然身上未有血跡,但周身憔悴卻比尹奉絲毫不差。連續五日,崔烈不顧年高,與守城兵士同吃同眠,嶄新的州牧官服都已肮髒地看不出原本模樣。聽了尹奉此言後,他麵上略帶怒色,但一閃而逝後苦笑了一聲道:“尹校尉,恐是聽了老夫一身銅臭之名,生怕老夫接受了韓遂那狗賊的勸降吧?”
尹奉麵露尷尬之色,他的確擔憂此事才會以下勸上。畢竟,崔烈當初花錢買官一事世人皆知,他想不通,為何頗有識人之明的天子會委任這等奸猾的家夥當涼州牧。在尹奉心中,這種毫無士大夫操守的軟骨頭,一到關鍵時候,可是準會掉鏈子的。
“尹校尉在曆城奮戰至最後一刻,其忠心可鑒日月,老夫亦然頗為敬重。”崔烈看著城下開始緩緩布陣的羌胡大軍,頗有感慨地說了一句:“然水勢無常,隨波逐流看似無謀,卻也不失一條存身之道。當年朝政腐朽,烏煙瘴氣,老夫確有利欲熏心一麵,可上為下效,老夫又有何法?”
尹奉聞言不由緘默,他從未入朝廷,但對於當年靈帝執政時種種亂象,卻頗有感觸。尤其涼州此地,更因靈帝橫征暴斂而使得異族頻頻起義反抗,尹奉不得不一次次將兵刃砍向那些羌胡人的脖頸。但夜深人靜之時,他偶有回憶,也頻頻被那些仇恨、困苦和絕望的眼神猛然驚醒。
見自己這番話引起了尹奉的共鳴,崔烈卻忽然奮力停止了脊梁,欣慰笑道:“然時勢更迭,今有聖明天子在堂,老夫豈還是那渾渾噩噩之人?尹校尉莫要忘了,你尚未出生時,老夫便在涼州任職,這等小打小鬧老夫早已見慣了。尹校尉隻管奮勇抗敵便好,其餘雜事,勿需多想!”
這一瞬,崔烈這年盡六十的老人,再無高堂名台下那副溫然可親的名士風範,反爆發出一股隻有沙場老卒才有的剛烈和粗獷。他當著屬下之麵,竟驀然對著城下的韓遂大罵道:“韓遂匹夫,沐猴而冠之徒!你他媽的以為張奐老將軍過世了,就沒人能管得了你這跳梁小醜了不成?叛逆之賊,竟恬不知恥令老夫投降,你癡心妄想!”
聽著州牧老大人這番痛罵,守城的將士一時都驚掉了下巴。在他印象中,這位老大人,可都是溫和拍著他們肩膀的好官兒。卻想不到,老大人的骨子裏,竟也跟他們一樣暴烈耿直——剛才那聲痛罵,實在太過癮了!
一時間,冀城將士們士氣為之大振,紛紛舉刃高吼起來。
可惜的是,漢軍將士的奮勇,卻也沒有影響到城下的羌胡大軍。他們對拿下冀城誌在必得,因為,他們的人數兒,實在太多了!
眼下韓遂的總兵力,足足有二十萬人以上。自郿縣韓遂被劉協陷害與馬家軍決裂後,他便在金城苦心經營。憑借鐵羌盟盟主的身份,他迅速將涼州地麵上的羌胡部落收入囊中。隨後又以風掃落葉之勢,將西涼一帶各處大小軍閥或剿滅、或計殺、或拉攏、或收買,時至今日,他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此番出兵,韓遂可謂傾巢而出。羌胡部落一逢戰事,皆闔族出動,雖正規能戰之士僅有一半,但這也有六七萬餘人。韓遂自己的主力,便有三萬以上。手下侯選、程銀、李堪、張橫、梁興、成宜、馬玩、楊秋八部將領,每人統帶萬人,這就是十一萬——這樣的兵力,是僅僅隻有幾千兵力的冀城無法相抗衡的。
因此,冀城上漢軍兵士的嘶吼,在羌胡大軍看來,不過獵物死前最後的哀鳴而已。在韓遂耳中,更是不及涼州的凜風。至少,那些風還能撩動起他鬢邊僅存的白發,而這些怒吼,連令他心髒微跳一絲都不可能。
更不要說,此番,韓遂已然想好了一個絕妙的攻城主意。
於是,大軍陣前連戰甲都未著身、麵色呆板如鄉下老農的韓遂,嘴角隻微微一挑,使得他那雙沒有眉毛的眼睛更眯成了一道危險而詭詐的縫隙時,他便微微舉起了手中令旗,輕輕開口道:“開始吧。”
隨後,蒼涼的號角聲嗚嗚響起,看似雜亂無章的羌胡大軍開始行動起來。而冀城之上,咚咚咚的金鼓也瞬間被敲得震天響,守城的兵士,一時間也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兵刃。
慘烈的攻城大戰,就在下瞬間,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