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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第32章

  正所謂敗家容易置家難,想賣房子簡直太簡單了,隻要給的價位適當很快就能出手。果然不消幾天功夫,桂明就把位於湖東區的房子給賣掉了,盡管當初買的時候他和淩菲都費了老鼻子勁,而且還花了很大的代價搞了裝修,裝修的風格也是她喜歡的。


  而賣老家的房子則更簡單了,他這邊剛一散布信息放出風,那邊就有人帶著現金找上門來了。那人給價8萬,竟然一分錢的價都沒講,可謂是他要多少人家就給多少。這樣一來,賣房這事連一點餘地都沒有了,他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了。


  買房的人雖然表麵上看起來黑黑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但是眼睛裏卻閃爍著一種駭人的精光。此人據說是柏山那邊白窩村西頭的一個回遷戶,他因為以前在回遷中撈到好處和嚐到甜頭了,所以才有膽量和豪氣來買櫻峪村的舊房子的,因為就連傻子都知道以後這裏很可能也要動遷。況且桂明現在賣的這套房子根本就不是什麽舊房,而是正兒八經地新房子,隻不過是建在老地基上麵的,那可是他的親哥桂卿原來準備用來結婚的婚房。


  現在看起來這人花8萬塊錢買桂明的房子似乎有些貴,其實等到將來一旦動遷了,人家再加蓋一下,恐怕能賺到80萬都不止。桂明又不傻,他當然也看到這一點了,但是眼下他的大棚都建到一半了,肯定不能半途而廢,要是那樣的話他前期所有的投資就都打水漂了,所以現在他隻能忍痛割愛、揮刀自戕了。他肯定是等不到動遷的那一天了,要不然他也不著急賣這個房子了,而買房人似乎也看準了這一點,所以才那麽幹脆地帶著現金過來談這個事的。


  “就算是將來真的動遷,我在村子東邊建的那些大棚肯定也能補償不少錢,”他自欺欺人地這樣安慰著自己,以逃避對未來形勢發展的強烈擔憂,以及對自己的決策是否失誤的強烈擔憂,“也不一定比留著這套房子少賺錢。這套房子在村子裏邊,出來進去都不大方便,連我的車都沒地方放。將來就算是我結婚要用房子,我也完全可以在我的園子裏建幾間小別墅一樣的房子,絕對比現在賣的房子要強多了。另外,就算我現在留著不賣這套房子,估計淩菲也不會跟我在農村過日子的,她是鐵了心地要和我散夥,我早看透她了……”


  賣房子的正式簽約儀式是在田福安的飯店裏舉行的,雙方各找了兩三個年紀不是很大的見證人,一手交錢一手交宅基證,很快就把事情辦得妥妥的了,然後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喝一頓酒和吃一頓飯了。這頓飯是賣房子的一方也就是道武掏錢請的。同時,作為禮節性的老規矩,他在房價上又主動讓了1千塊錢,他讓這1千塊錢讓得連買房子的人和具體負責寫合同的人都大大地吃了一驚,這個突然多出來的舉動再一次證明了他那深入骨髓裏的迂沫和窮講究。另外,這個房子雖然事實上是屬於桂明的,但宅基證上的名字依然是道武,所以兒子的賣房合同上還得板正地寫上老子的名字。


  作為這個家庭的重要一員,桂卿理也所當然地被喊來參加這個簽協議的過程了,隻是他在簽完協議之後就走了,沒參加後來的喝酒和吃飯,因為他實在沒有那個心情參與後邊的事情。


  在回自己家的路上他找了個沒人地方,也就是西草村的那個山泉旁再偏北一點的位置,稍微休息了一陣子,以平複平複自己波瀾起伏的心情。一路上,他都怕自己的淚水會禁不住奪眶而出,會影響視線並耽誤他騎摩托車回家。賣房子隻要一句話就可以了,而且在農村這種事隻要私下裏簽個買賣協議就行了,不過就是吸一根煙的功夫,而蓋房子卻要提前準備好幾年,辛辛苦苦地忙好多天,最後還要該很多賬,這裏邊的心酸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盡的。


  盡管心裏有一千個不舍得,一萬個不願意,但是畢竟這個房子現在是歸弟弟桂明所有的,所以他在中間是不能多說一句話的,甚至連一個字都不能多說。尋柳當然是堅決反對他來參加這個簽約過程的,因為她覺得老公公道武和他二兒子桂明這樣做,簡直就是肆無忌憚地不考慮他們兩口子的切身感受,而光圖自己做事周全圓滿。其實說到底,他也知道自己既沒有必要來參加這個事,也完全可以拒絕來,但是當他接到父親的電話時,他還是習慣性地過來了,因為他不想拒絕任何人,包括日漸年邁的老父親,他已經習慣這樣了。


  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就好比一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生孩子被人賣掉而又實在無可奈何的年輕母親一樣,心裏全是無盡的酸楚和悲涼。那個高高的院子,是在原來低窪的老院子上一車沙土一車沙土慢慢地墊起來的;那四麵的地基最底下那一段,是由老屋的石頭一塊一塊逐漸地壘起來的;那些老石頭上的泥塊和灰渣子,是他和父母一點一點摳下來的;那些埋在裏頭的鋼筋,是他和父母一根一根拉直又剪斷的;那些潔白平整的地板磚,是他買了最便宜的一種,然後找人一塊一塊鋪上的;那個從院子引進屋裏的壓水井,是他在原來老壓水井的基礎上,自己買管子買泵抽空搗鼓成的;屋裏屋外的那些電路開關什麽的,是他自己鑿牆布線一段一段精心弄成的;那些結實而又美觀的木質門窗,是他一有空就幫著周木匠一扇一扇認真打造成的;那些半透明的玻璃紙是他一塊一塊小心翼翼地貼上的;院子那些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花花草草,是他到處找來並親手一棵一棵種上的;那間小巧精致的廁所是他獨自設計並親自壘出來的……


  現在所有的一切都被弟弟賣掉了,這比殺了他都難受。


  “既然有些事情是注定要改變的,”他呆呆地想道,胸腔裏再一次湧起了難以言表的錐心之痛,就像某些鐵了心要告狀的古人滾釘板時所承受的痛苦一樣,“正如人最後必然要死去一樣,那麽人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一點一點地改變,而不能有任何的作為。在某些事情上,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看不到什麽希望,有時候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期待都不能存在,也不可能存在……”


  賣房之後很久,桂明一家人才偶然得知,當初那個白窩村買房子的人是假的,他隻不過是替別人出麵當個幌子而已,而真正的買房人正是秦超的姐夫,就是那天也跟著秦超和桂明打架的人。


  當意外得知這個情況之後,桂卿對弟弟的所作所為就更加失望和厭惡了,雖然他隻是從心底裏默默地這樣想的,而從未在言語上有過任何公開的表示。從那之後他再也沒到那所宅子去過,甚至連從附近經過都沒有,他覺得他實在無法麵對這樣荒誕的事實。每每想到那所他曾經傾注無數心血和投入無盡感情的宅子被弟弟的仇家的親戚買了過去,他就感覺無比的惡心,無比的窩囊。那種感覺有點類似自己千辛萬苦撫養成人的親生女兒被壞人哄騙去做了靠身體掙錢的小妹一樣,出麵打壞人一頓不行,人家又沒使用什麽強迫手段,罵自己的女兒好像也不行,畢竟女兒當時也是懵懂無知的。他仔細想想,覺得這個比喻好像也不對,宅子又不是人,是完全沒有感情的,也是不能自己當家做主的,不好拿來比作女兒的。他認為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處被弟弟賣掉的老宅子,同時也永遠無法再重新接受它了,即便是將來有一天他有能力再買回來,他也無法將那個買家留下的肮髒痕跡完全抹去。那個房子既然都被玷汙和褻瀆了,那麽縱然是再買回來又有什麽意義和必要呢?

  自從失掉了那處物理上和精神上的宅子,他就永遠地掉進了一個再也無解的矛盾當中,他極度地渴望重新得到它,又絕對難以接受它被人買去並使用的事實。雖然他的心中一直都憤憤難平,可是他究竟該恨誰呢?好像誰都恨不上,末了隻能恨他自己無能,沒本事,將一個傳世珍寶永遠地弄丟了。田是主人人是客,宅子也是如此,後來他隻能這樣安慰自己了。想來天下雖大,但是對於他來講卻沒有個永遠的歸屬之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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