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第25章
清明斷凍,穀雨斷霜,過了穀雨就可以上山扒蠍子了。
這天正好是多數人都喜歡的星期天,桂卿吃過清起飯就帶著鐵罐頭瓶和竹夾子上山去了。放眼整個落鳳山到處都是一片鬱鬱蔥蔥、蒼翠欲滴的初夏景象,好像直到現在這道普普通通的小山嶺才真正披上了醉人的綠裝。鬆樹和側柏包裹著幽深的墨綠色葉子,槐樹、酸棗子樹和石榴樹的葉子是新鮮的嫩綠色,杏樹、梨樹和櫻桃樹等果木的葉子則是黃綠色的,林林總總各不相同的綠色當仁不讓地成了這個時節落鳳山的主色調。在滿眼讓人陶醉的濃淡相宜的綠意當中,隻有一嘟嘍一嘟嘍散發著陣陣清香味的白色槐花掛在枝頭點綴其中,給這漫山遍野的蓬勃綠色增添了一抹別開生麵的情趣和意味。前幾天剛下過一場綿綿的春雨,在山腳下莊子後頭幾家人的小菜園裏,大蔥已經結出了白色的蓬蓬花球,土豆和蠶豆也已經長到一尺高了,猶如十七八歲的少年。
在春末夏初這段不冷不熱的神仙日子裏上山扒蠍子,對於桂卿來講純粹是一種舒服至極的休息和娛樂方式,他太喜歡這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感覺了,就和厭倦了世俗生活的中老年人終於來到了日思夜想的隱居聖地終南山一樣。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喜歡幹的職業大概有兩個,一個是在某個不起眼的單位看看大門,另一個就是在山上放羊或者挖草藥之類的活計,除此之外,如果說他還有什麽比較美好的理想的話,那就是希望能夠浪跡江湖並主要以乞討為生了。他並不向往人世間的榮華富貴,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也得不到那些東西。多少年來,這落鳳山上大大小小的石塊幾乎都被扒蠍子的人翻過無數遍了,所以現在想要抓到一隻活著的蠍子是非常困難的。但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更喜歡用這個事來消磨無辜的沒有任何性格的時間,才更能體會到抓住一隻蠍子之後那種若獲至寶的喜出望外的感覺。難以得到的東西最後總會成為最寶貴的東西,如果不是,那就再等等,時間到了就一定會是。
大約在山坡上辛辛苦苦地翻騰了個把鍾頭之後,他總共才扒到大小不一的五隻蠍子,這個成績擱現在來講還算是挺不錯的。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明晃晃地刺著人眼,同時把後勁無窮的熱量均勻地輻射到大地上的萬物。零零星星的幾隻蜜蜂在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跟前辛勤地忙碌著,不時地發出嗡嗡的聲音,各色蝴蝶在附近翩翩飛舞,絲毫不在意有人在一旁沉心地欣賞著它們的舞姿。他把用透明飲料瓶子裝的涼開水拿出來喝了幾口,便瞧見東邊的山坡上村裏的二狗呆正在那裏放羊,於是就慢慢地向老羊倌靠攏,匯合,就像有人希望在麗江碰到豔遇一樣。
其實二狗呆早就發現桂卿了,隻是一直沒有吱聲。現在這個好玩的家夥看見桂卿離他越來越近了,於是就把手裏的鞭子淩空甩了幾下,發出一連串清脆響亮的“啪啪”聲,然後把兩手圍在嘴邊,大聲地喊了起來,諞能諞到了極點:“噢,噢,噢——”
這種原始的聲音,誰不喜歡聽呢?
“二狗呆,你幹熊的?”桂卿叫道,“別把狼引來了。”
“噢,噢,噢——”二狗呆叫得比剛才更歡了,和歡羔子的羊一樣,十八個人也逮不住它的四個羊蹄子。
桂卿見到愚頑不堪的二狗呆就像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感覺異常激動和溫暖,他決定徑直走過去和他玩一會,暫時不再扒蠍子了,和二狗呆比起來,扒蠍子有什麽意思?
此時二狗呆上身穿著一件破爛不堪、油跡斑斑的大紅色線衣,線衣袖口處還明晃晃地露出兩截顏色不同的秋衣袖頭子,線衣外邊則套著一個油光閃亮的黑色人造革皮夾克。他頭上戴著一頂灰褐色的老式線帽子,臃腫不堪的棉褲下邊是一雙露著大拇腳趾頭的黃球鞋。他嘴唇和下巴上花白的胡須不長不短地掛在那裏,向別人展示著主人的大致年齡。他那張布滿粗糙皺紋的老臉因為常年風吹日曬的緣故,所以顯得既紅潤又油膩,讓人看了又厭煩又喜歡,這也使得他的笑容也沾滿了濃濃的山野氣息。多少人想要過的隱居生活,真過時間長了就是這個樣子。
“又沒人和你比鞭,你抽那麽響幹熊的?”桂卿有意地問。
“嘿嘿,我就抽著玩唄,我抽著玩——”二狗呆臉上堆滿了他那招牌式的微笑,怯怯懦懦地回應道,嘴裏露出灰黃色的兩排大板牙,就像平時他對任何人一樣憨厚,可愛,可笑,無論是熟悉的還是陌生的。
“那天,就是那天,”這個憨熊繼續傻傻地笑道,“你領著一個小妮,嘿嘿,一個小妮,可俊了,來山上玩,嗯,我看見了——”
“呦,這回你的貓×眼還怪尖來,你認識那個小妮嗎?”桂卿心裏咯噔了一下子,然後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他本能地感覺二狗呆不會對別人隨便亂說的,退一萬步講,即使這家夥說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問題,誰年輕的時候不喜歡和異性接觸呢?
“不認識,不認識!”二狗呆連忙擺手笑道,生怕有殺人放火的事栽到他身上,他這個缺腦子的貨可承擔不起。
“噢,那是俺同學,天暖和了,她想上咱這邊來看看風景,我領她來玩的。”桂卿多此一舉地解釋道,就像眼前的這個人是自己的父母一樣,蠢得也是夠可以的,確實有點做賊心虛的意味。
“噢,噢——”二狗呆如此發聲道。
“這是你的地盤,誰來了都得給你匯報一下!”桂卿笑道。
“你說什麽?”二狗呆又是如此發聲道。
“沒什麽,我說這是你的地盤,你當家!”桂卿調笑道。
“這是公家的地方,我就是放羊,放羊——”二狗呆道。
“你看,你這家夥一點都不呆嘛,叫你二狗呆真是有點冤枉你了。”桂卿開心地笑道,恰如回到了永遠也回不去的童年。
“他們才呆呢,我不呆,”二狗呆笑著抗議道,顯得這抗議聲也是溫和至極的,“我就是腦子轉得慢,我腦子不行,我不呆。”
“誰要再說你呆,你就劈了他個小舅子,起了他的腳趾蓋子!”桂卿裝作要劈柴的樣子惡狠狠地說道,繼續逗對方玩。
“嘿嘿,劈了他個小舅子,起了他的腳趾蓋子?”二狗呆突然變聰明了,大聲地嚷嚷道,又開始歡羔子了,“我閑得蛋疼?我天天淨事,忙得要命,沒有那個閑工夫。”
“哎呦,你還知道閑得蛋疼,這又是跟誰學的?”桂卿哈哈大笑著問道,然後又繼續和對方窮開心,覺得今天的日子一點都沒有白過,“你哪個蛋疼啊,是羊蛋還是狗蛋啊?”
“羊蛋狗蛋都是一包麵。”二狗呆嘻嘡道。
“好家夥,你這不是怪能的嘛,”桂卿繼續和他嘻嘡道,有來有回的樣子,“來,說個平常你好念叨的‘四大硬’給我聽聽。”
“哼,四大硬誰不會?”二狗呆好不容易逮著一個喜歡和自己說話的人豈肯輕易放過,所以他急赤白臉地想著要表現一下,“不就是鐵匠的錘唻,石匠的鏨,老和尚的×唻,砂缸沿嘛,這個你都不知道。”
“哎,四大急,會吧?”桂卿問,決心放火放到底。
“噢,就是雨淋場唻,火上牆,小孩爬到井沿上,八十的老媽媽狼躖上,嘿呦吼——”二狗呆簡直開心死了。
“嗯,不孬,四大歡,也知道吧?”桂卿調戲道。
“嘿嘿,不知道,”二狗呆憨笑道,“要不你教教我?”
“聽著啊,”桂卿說道,表現得比對方還要開心一萬倍,他也是難得碰到這樣的對手,就像烏龜碰見了王八,“風中的旗,漏網的魚,十□□的大閨女,開了韁繩的大叫驢,這叫四大歡。”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二狗呆興致勃勃地央求道,像極了一個謙虛好學的小學生,連羊群跑遠了都沒注意到。
桂卿又慢慢地說了幾遍,才算把二狗呆教會了。
二狗呆嘴裏不斷地重複著“四大歡”,高興得甩了好幾下響鞭以示歡快和得意,畢竟他又多了一個在人前重複表演和炫耀的資本。
“好了,咱兩人別在這裏瞎叨叨了,你快看,”桂卿和二狗呆胡侃了一陣子後,突然發現那群羊已經跑遠了,於是就大聲提醒道,“你的那群羊爹羊老爺都跑了個龜孫了,你趕快去吧。”
二狗呆將手中的鞭子一甩,嘿嘿笑道:“沒事,還能飛了這群妻侄羔子嗎?我量它們也不敢跑遠。”
說罷,他便去嘻裏哈啦地追他的羊爹羊老爺去了。
人生得意須盡歡,遇見傻子得聊天,桂卿想。
二狗呆一走,桂卿頓覺俗世無聊,孤身難調,於是舉目向山下望去,忽然發現水庫大壩上聚集了一群人,在那裏咋咋呼呼、動手動腳的,好像是要打架的樣子。他再看看周圍,發現鬆柏較多,料定這一帶蠍子很少,所以也就無心再扒了,於是轉而向山下小姑夫的飯店奔去。他想一是看看大壩上究竟是怎麽回事,二是過會再到東邊的伏虎山上去碰碰運氣,人人都覺得那裏的蠍子比這裏多,實際上也是那裏的蠍子比這裏多。